有一次,我在北師大聽該校教授、我國著名的教育法專家勞凱聲先生的課。他講到一件事:小時候母親帶他到杭州,他第一次看到火車,覺得非常驚奇,回來興衝衝地寫篇作文,其中有句子說“火車像蛇一樣爬行”——多麽形象,那是一個孩子眼中真實的感受——卻被老師批評說比喻不當。這很挫傷他,好長時間不再喜歡寫作文。直到另一位老師出現,情況才出現轉變。這位老師偶然間看到他的一首詩,大加讚賞,還在全班同學前念了,並推薦給一個刊物發表。這件事給了他自信,重新激起他對語文課和寫作文的興趣。


    學者的童年也有這樣的脆弱時刻,可見所有孩子都需要正確教育的嗬護。假如勞先生遇到的後一位老師也和前一位一樣,那麽當前我國教育界也許就少了一位學術領軍人物。


    這個男孩能有勞先生的好運氣嗎?


    有句話說,世上最可怕的兩件事是“庸醫司性命,俗子議文章”。前者能要人的命,後者能扼殺人的激情和創造力。


    現在害怕寫作文和不會寫作文的孩子非常多,老師和家長總在為此發愁,除了埋怨和批評孩子,有多少人能從作文教學本身來反思一下,從教師或家長的身上尋找問題的根源呢?


    有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孩,她父母工作很忙,家裏請了保姆。有一次老師布置作文題《我幫媽媽幹家務》,要求孩子們回家後先幫媽媽幹一些家務,然後把幹家務的體驗寫出來。


    女孩很認真地按老師說的去做,回家後先擦地、再洗碗,然後在作文中寫道:通過幹家務,覺得做家務活很累且沒意思。平時媽媽讓我好好學習,怕我不好好學習將來找不到好工作,我一直對媽媽的話不在意。現在通過幹家務,覺得應該好好學習了,擔心長大後找不到工作,就得去給別人當保姆。


    這個剛開始學習寫作文的小女孩,她說的話的確談不上“高尚”,卻是真心話。可這篇作文受到老師的批評,說思想內容有問題,不應該這樣瞧不上保姆,要求重寫。


    小女孩不知如何重寫,就問媽媽,媽媽說:你應該寫自己通過做家務體會到媽媽每天幹家務多麽辛苦,自己要好好學習,報答媽媽。小女孩說:可是你從來不幹家務,我們家的活全是阿姨在幹,你每天回家就是吃飯、看電視,一點也不辛苦啊。媽媽說:你可以假設咱家沒有保姆,家務活全是媽媽幹。寫作文就要有想象,可以虛構。


    教師和媽媽的話表麵上看來都沒錯,但她們沒珍惜“真實”的價值,曲解了寫作中的“想象”和“虛構”,這實際上是在教孩子說假話。雖然主觀用意都是想讓孩子寫出好作文,卻不知道她們對孩子的指點,正是破壞著寫作文中需要用到的一個最大的“技巧”——“說真話”。


    之所以說“說真話”是寫作的最大技巧,在於說真話可以讓人產生寫作興趣,發現寫作內容,即想寫,並有東西可寫——沒有這兩點,寫作就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寫作激情來源於表達的願望,寫真話才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麽,才有可表達的內容,才能帶來表達的滿足感。沒有人願意為說假話去寫作。無論日常生活還是寫作,說假話總比說真話更費力氣,難度更大,並且虛假的東西僅僅帶來需求上的滿足,不能帶來美的愉悅。


    如果孩子在寫作訓練中總是不能說真話,總是被要求寫一些虛假的話,表達自己並不存在的“思想感情”,他們的思維就被搞亂了。這樣的要求會讓他們在寫作中不知所措,失去感覺和判斷力,失去尋找素材的能力。於是他們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不知該寫什麽。


    不說真話的寫作,使學生們在麵對一個命題時,不由自主地繞過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放棄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和體驗,力不從心地搜羅一些俗不可耐的素材,抒寫一些自己既沒有感覺、又不能把握的“積極向上”的觀點。這可以解釋為什麽目前中小學生有這樣的通病:在寫作文時沒什麽可寫的,找不到素材和觀點,拚了命去湊字數。


    這樣寫出來的作文可能符合“規定”了,但它的負麵作用會很快顯現出來——不愉快的、做作的寫作讓孩子們感到為難,感到厭倦,寫作的熱情和信心被破壞了。這可以解釋為什麽現在有那麽多孩子討厭寫作文。


    現在中小學作文教學花樣何其多,作文課上,老師會告訴孩子很多“寫作技巧”。但那些都屬於“小技”的範疇,最大的技巧“說真話”卻總是被忽略,甚至被人為地毀壞著。當一個人幹一件事時,如果沒有“大技”隻有“小技”,他是既幹不好也幹不出興趣的。失去“大技”,其實連“小技”也難以獲得。


    盡管教師在講“作文技法”時都會講到寫作要有“真情實感”,可學生在實際寫作中很少被鼓勵說真話。來自教師、家長和社會的“道德說教”意識仍強有力地控製著學校教育,從孩子開始自我表達的那一天,就急於讓他們學會說“主流話語”,而從不敢給他們留下自我思考和自我表達的空間。教師對作文的指點和評判,使學生們對於說真話心存顧慮,他們被訓練得麵對作文本時,內心一片虛情假意,到哪裏去尋找真情實感呢?


    文以載道,文章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和品德情操,中小學生的作文訓練也確實應該肩負起孩子們思想品德建設的責任。正因為如此,中小學生的作文訓練首先應該教會孩子真實表達、自由表達,然後才談得上“文字水平”與“思想水平”的問題。把孩子引向虛飾的表達,既不能讓他們寫出好的作文,也達不到思想教育的目的。


    當孩子把真實表達改變為矯情表達,他就開始去說言不由衷的話;當孩子把自由表達拘束在大人提出的框框裏,他的內心就開始滋長奴性思想;當他為作文成績而曲意逢迎時,他就在磨滅個性,滑入功利和平庸……這些對一個人的思想品德建設又何嚐不是破壞性的呢!


    魯迅說過,流氓就是沒有自己固定的見解,今天可以這樣,明天可以那樣,毫無操守可言。從小的流氓語言訓練,是會養育出流氓的。[17]


    正常的寫作其實是個自我思考的過程,所以也是在思想上自我成長的過程。一個孩子麵對一個命題能進行獨立的思考,他的思考是自由而誠實的,他就會找到自己想表達的內容,他心裏就會有很多想說的話,不用為了湊字數而寫些空洞無物的話,動筆時就不會發愁。如果一個人的成長環境並沒有使他墮落的因素,他絕不會因為在作文中可以自由表達而變得思想不健康;而思想的成熟自然可以帶來寫作上的得體。


    我在對圓圓的作文輔導中,一直向她灌輸誠實寫作這一觀念,所以她在作文中一直能流露真性情。


    記得她上初中時,有一次學校搞一個母親節感恩活動,要求每個孩子在周末回家時,給媽媽洗一次腳,然後再寫一篇文章,談自己給媽媽洗腳的感受。


    這個“命題”的用意一目了然,它要求學生們寫什麽其實已擺明了。在這之前我就聽說別的學校搞過這樣的活動,這之後也聽說過某些學校在搞。


    大家為什麽這麽熱衷於“洗腳”呢?聯想到前幾年每到“學雷鋒”的日子,就有人上大街給人免費擦皮鞋,享受服務的人多半是來占小便宜的,靠擦皮鞋維持生計的人則可憐巴巴地看著生意被搶——這簡直是對雷鋒精神的褻瀆!


    我覺得“洗腳”和“擦皮鞋”這兩種“創意”背後,總有什麽相同的東西,這個東西讓我感到不舒服。


    圓圓回家對我說了這事後,我能看出她也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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