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笛:而且當年深圳這個“圓夢之城”,或者“築夢之城”,還有一個現象,就是90年代的“安子現象”,一個20多歲叫安子的女孩子。


    閻肖鋒:打工仔文學的代表。


    王牧笛:她穿著媽媽做的花布衣裳,就跟她的表姐從廣東的梅州來到了深圳,經過了若幹年的打拚,1992年被評為深圳“十佳青年”,寫文章、當董事長,她是從一個插件女工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她可能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城市的象征。


    閻肖鋒:當時深圳的一個口號就是“從打工仔到董事長”,這是一句對當時很多人都很有吸引力的口號。


    王牧笛:當時安子還說了一句話,說在深圳太活躍了,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太陽。這是當年深圳的一個景象。而且當時所有在深圳的打工者都有一個共識,就是在深圳你隻要付出、隻要努力,就一定有收獲。


    郎鹹平:現在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閻肖鋒:現在光是一個房價就能消滅多少個馬化騰,對不對?所以給我印象很深應該是在2003年的時候,鳳凰衛視做了一個專題片叫《深圳愛人》。因為鳳凰衛視也是從深圳起家的,那期的主持人是吳小莉,她就把深圳這個城市跟年輕人的關係比作是一種戀愛關係,這種戀愛關係在2003年的時候出現了破裂。但之前他們是非常好的互幫互助。


    郎鹹平:就是我們剛才講的這個話題。


    閻肖鋒:然後就是互相拋棄了。要麽是我拋棄你,要麽就是你拋棄我。很微妙。


    郎鹹平:因為2003年之後整個體製開始轉型,開始和其他城市一樣,沒有它自己獨特的追求了。


    閻肖鋒:“國進民退”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郎鹹平:那個時候就是深圳持續下滑的開始。


    王牧笛:所以媒體評論說當年是“黃金時代”,這段時間是“迷惘時代”,深圳開始迷失了。


    郎鹹平:這個“黃金時代”的主要特征是什麽?按照你剛剛講的這個話,就是當時的差異化,這個差異是怎麽形成的呢?就是由一種戀愛關係形成的。也就是說,用一個愛,一個對別人的關懷,讓企業家、工人跟政府官員在一個屋簷下,大家對未來都有很多暢想。你政府不需要太多的幹涉,四個衙門就可以了,然後推行得非常順利。


    王牧笛:當時大家去深圳的時候,那裏滿地荒涼,都是土墳堆,就是在這樣的土地上建起來一個現代化城市。


    郎鹹平:對,可是到了2003年之後,這種戀愛關係被一刀斬斷,之後,特區的優勢就隨風而去。


    閻肖鋒:郎教授剛才提到這個差異化,就是差異化競爭。我記得“混沌理論”裏麵講過,就是當一個個體想不被它的母體同化的話,就需要有兩個條件,第一,自己足夠強大;第二,堅持的時間足夠久。你像梁湘、還有袁庚,包括這批知青,他們都是深受舊體製之害的人,有很強的反叛性,反彈很厲害的,所以他們那種衝勁能一直堅持,堅持到2003年、2004年。


    王牧笛:包括之前來咱們節目聊天的禹國剛,禹老爺子,他是深交所創始人。他也是當時自己到廣州迎賓館參加日語考試,然後就被選拔到國外去考察證券市場,回來就成為領導幹部了。


    郎鹹平:現在哪有這樣子的呢,幹部輪調跟別的地方有什麽差別?都一樣了。它這個差異化最後在體製麵前瓦解了。


    王牧笛:我們剛才說一個關鍵詞,叫特區不特,人才隻是其中一方麵,現在“北上廣”的人才可能不比當年的深圳差。還有金融,一直是開放的金融中心,這是深圳引以為自豪的。但是現在連重慶都能成為花旗銀行的離岸金融中心。


    郎鹹平:人家都不來深圳了。富士康都跑了,它也不留在這邊了。


    王牧笛:所以深圳市委黨校的副校長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就坦言,深圳不特,能從最直觀的經濟數據中看出來,理論上講,特區的經濟增長速度應該很快。結果最近這幾年,天津的經濟增長率都在16%以上了,而深圳每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還隻是11%,單從這個方麵來看,它也不夠特了。我記得2005年,時任深圳市委書記的李鴻忠也曾經公開表示說,深圳保持經濟快速增長明顯受到四大因素製約,土地空間受限、能源和水資源短缺、人口壓力、環境承載力這四大難。


    所以說,特區不特之後,前路堪憂。


    閻肖鋒:實際上我一開始並不是要來廣州的,我是想去深圳的,沒去成,可能就是我還不夠有野心。對於深圳和廣州,當時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說深圳是一個疾走的青年,而廣州是一個蹣跚的老者,就是說廣州是一個體製內的老人,明顯是追不上深圳的,但是這麽幾年下來,我發現深圳實際上跟廣州差不多了,都有點蹣跚而行了。而且某種程度上講,廣州有時候可能還要比深圳走得快點。


    一開始我會覺得很後悔沒有去深圳,現在覺得去了以後也不過如此。我估計我這種可能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你剛才說的所謂四大難題其實都是表麵現象,最重要的還是這種老人心態出現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郎鹹平:而且這個老人心態是怎麽來的?是因為被體製所征服,才產生了老人心態。


    深圳的希望:洛杉磯之路


    洛杉磯跟我們現在的深圳一樣,沒有土地了。那沒有土地,接下來如何開發、如何發展?現在的洛杉磯在政府的主導下,充分利用空間發展專業市場,重新定位了自己的國際化都市之路。而今天的深圳,如果當地政府的態度不改變,還是追求國內生產總值的話,就不會有新的深圳。


    王牧笛:其實30年對於人來講可能是一個比較長的時期,但是對於城市來講,30年真的不算什麽,相當於青春期還沒有過。咱們可以做一個跨越太平洋式的聯想,比如說美國洛杉磯跟舊金山,洛杉磯當時是製造業的一個重鎮,後來開始華麗轉身,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洛杉磯就是在超越舊金山的基礎之上成為了美國西海岸最大的一個城市。


    郎鹹平:不過你要曉得,洛杉磯之所以能夠成為洛杉磯是因為它的市長是民選的,經民選產生的市長跟整個社區是融合在一起的,社區好,他才能做得好,所以美國的問題就非常簡單。表麵上看起來,洛杉磯政府對於保護好萊塢文化不遺餘力,甚至聯合美國政府跟全世界各國打官司,包括跟中國,洛杉磯政府甚至幫助好萊塢取得了英國、拉美國家文化方麵的壟斷權,也就是說,政府出麵保護它的文化產業。它為什麽這麽做呢?它為什麽不去追求國內生產總值,為什麽不去招商引資呢?它這種對文化產業的愛是怎麽來的?就是透過一個民選的政府把大家捆綁在一起了,就像當年的深圳一樣,大家捆綁到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而努力。此外,洛杉磯跟我們現在的深圳一樣,沒有土地了。那沒有土地,接下來如何開發、如何發展?但是現在的洛杉磯就在政府的主導下,充分利用空間發展專業市場。他們有個時裝區,橫跨82條街區。你想想看,在這麽一個大城市裏麵,要橫跨82個街區,就拆遷這點,你曉得政府要動用多大的力量嗎?可能要跟每一個業主去協調,那是非常複雜的工作。洛杉磯為什麽願意做?就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目標。


    閻肖鋒:華為“基本法”裏麵有一條,就是土地和森林總有一天會枯竭的,但是人大腦裏麵的土地和森林是不會枯竭的。洛杉磯就是開發了人大腦裏麵的森林和土地。


    郎鹹平:這其中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因為這些做規劃的人,包括他們的市長,跟洛杉磯的老百姓、企業家是一種戀愛關係,就像30年前的深圳。你知道嗎?


    王牧笛:用英文詞來表示就是“care”,操心。


    郎鹹平:對,他非常“care”你。


    閻肖鋒:對,而且他就是一門心思要做得跟別人不一樣,我們現在是被同化。


    郎鹹平:所以它是從一個同質化變成了一個差異化,而我們深圳是從一個差異化變成了一個同質化。


    王牧笛:所以你會發現洛杉磯跟紐約,跟舊金山,跟華盛頓都有一個不同的功能定位。


    郎鹹平:就是差異化。


    閻肖鋒:實際上最後它還是有國內生產總值的,就是說它隻要是把剛才說的這種企業、老百姓、政府的關係維護好了,國內生產總值就順帶而來了。


    王牧笛:2009年洛杉磯一個市的國內生產總值跟廣東省一樣多。


    郎鹹平: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倒過來了。


    閻肖鋒:我們是為了國內生產總值而國內生產總值。


    郎鹹平:對,我們為了國內生產總值到處拆,到處建。


    閻肖鋒:反而把這個關係給搞砸了。


    郎鹹平:就是因為你這種態度,你不在乎,不操心,企業才跟你疏離。所以說,今天隻要我們這個深圳市政府的態度不改變,還是追求國內生產總值的話,那這個戀愛關係就不可能恢複,不恢複的話,你就不會有新的深圳。


    王牧笛:其實操心隻是一個手段,最終目的是營造一個良好的營商環境。


    郎鹹平:你在乎,你才會去營造好的環境。如果你根本就不在乎,或者你有別的目標的話,你就不會去管它了。所以這才是目前深圳的危機。


    王牧笛:深圳現在麵臨的困境跟當年的洛杉磯是一樣的,就是所謂的製造業衰退。最近很多金融人才、製造業人才開始北上,所以它現在需要轉身。


    閻肖鋒:就是多培養幾個馬化騰和任正非。


    郎鹹平:必須把他當成戀人來在乎,你才能夠培養出來。那我請問你,如果你們不再是戀人關係,怎麽辦?


    王牧笛:現在深圳市要打造的新世紀三個支柱產業,是新能源、互聯網,還有生物醫藥,它把這三個作為支柱性的產業。


    郎鹹平:你說這個和上海、江蘇、浙江有什麽差別?都在打造這幾個。你深圳有什麽特殊的呢?


    閻肖鋒:現在你高新區、開發區,基本都一樣,高樓大廈,很寬的馬路。實際上我寧願看到一個比較亂七八糟,但是很有活力的城市,就像30年前的深圳。現在的城市都是高樓大廈,冷冰冰的那種界麵。


    王牧笛:所以這就是雙子城——廣州跟深圳的一個區別,很多人喜歡廣州、不喜歡深圳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深圳三條筆直的大馬路、摩天大樓、現代化的建築,積木一樣的城市。


    閻肖鋒:中關村也是一樣。


    王牧笛: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裏麵說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籠子,大家都是同一副麵孔,在這個城市裏生活沒有任何的趣味。


    閻肖鋒:你看所有這些創意型的公司,包括高科技企業,它的辦公室都是亂七八糟的。它一定是在一個比較亂,但是很有活力的氛圍下。其實我們需要的就是一種創新的生態,有了這種生態,才會有新的意念出來,如果說你再把這些東西撤掉,隻是單純地把一個什麽技術創新、產業升級拎出來是沒有意義的。


    王牧笛:所以剛才說的互聯網、新能源和生物醫藥,是進入了一個命題作文的窠臼。


    郎鹹平:對,就是我們前麵講的命題作文。


    王牧笛:就是它也在迅速地奔向同質化。


    郎鹹平:對。


    閻肖鋒:剛才說到雙子星城,洛杉磯跟舊金山是這種關係。實際上國內很多城市也是這樣的關係,深圳和廣州,青島和濟南,大連和沈陽。


    王牧笛:北京和天津也算。


    閻肖鋒:還有以前的,就是沒有分開之前的成都和重慶,一個老大和老二的關係,老大比較傻乎乎的,但是比較穩重;老二比較精明,腿腳比較快。青島、深圳、大連都屬於腿腳比較快的老二,老二就應該比老大跑得快才行,一個守內,一個攻外,相互配合,這個家才能興旺。現在變成什麽了?老大、老二一樣了,都願意窩在家裏頭,不願意出去。


    郎鹹平:那就同質化了。


    閻肖鋒:這很要命的。所以如果要我給深圳一個建言的話,就是下一個30年應該二次發育,而不應該到老而立,還應該繼續保持青春。


    王牧笛:在一個新的起點再次闖一把。


    郎鹹平:再闖可以啊,按照我們前麵講的,官僚體製再次退出,給深圳一個完全的活力。你不要再談發展什麽創意產業,這都不是你政府該談的事,你政府應該給深圳一個最良好、最優秀的投資營商環境,讓他們自己想發展什麽,讓他們自己思考,像30年前的深圳一樣。你不要又來命題作文。


    王牧笛:深圳市委書記王榮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就說,如果用一個字來評點深圳過去的30年就是“闖”,一個是闖“禁區”,就是剛才說的舊體製;一個是“盲區”,還有一個是“難區”。當初就是因為闖了這幾個區,才成就了今天的深圳。所以說這個所謂的二次發育,其實就是再一次闖,是一個勇於闖的深圳。


    閻肖鋒:“闖”,一個門字裏麵一個馬,以前是這匹馬已經跑出這個大門了,現在是這個馬又跑回來了,現在的問題是必須要讓它再跑出去才行。


    郎鹹平:所以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怎麽能讓它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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