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訂了最快一趟班機回國的機票,和同事交接清楚工作便飛回盛京。在盛京機場落地,他將行李交給來接機的哥哥葉堅,兄弟二人談了一會兒,葉堅表示理解,擁抱一下,帶上行李離開。


    葉青隻有一個隨身背囊,在機場打電話給司徒修遠。


    “喂,葉青,你在盛京?可是有雪霏的消息?”


    “是,我正準備轉機,親自去找她。”


    “她在哪裏?”


    葉青笑說:“等我見到本人,和她談過之後再說。”


    司徒修遠想一想,反問:“你有把握把她帶回來嗎?”


    葉青打個響指:“我霸王硬上弓也要搞定,搞不定,我就跟她在外麵耗著。她哪能吃苦,我篤定她熬不了多久。”


    司徒修遠大笑,壓低聲音問:“要不要我給你匯一筆款子作為活動經費?”


    葉青傲骨錚錚,嚴詞拒絕:“這不關錢的問題,我自有我的一套,交給我吧。”


    “相信你,保持聯係。”


    “一定。”


    司徒雪霏此時正在西北一個破落的小村裏。大清早掙紮著起來,一床學校提供的舊棉被不知幾個冬天沒洗,有股經年的怪味,是人的汗水和油膩黏在上麵,混合著灰塵和潮氣混合的味道。她第一夜蓋著這床被子睡覺時,直犯惡心。


    她端著臉盆走到公用的衛生間去洗臉刷牙,這所小學有一個簡陋的宿舍,住著一些偏遠山區的學生和幾個單身的老師。這個衛生間地麵汙水橫流,而且隻有冷水,那水冰冷刺骨,簡直是酷刑。幸好她昨晚用熱水瓶存了一些熱水,此刻倒出半瓶來,珍惜著用來刷牙洗臉,若非如此,那盆水不至於冷得手指都不敢伸進去。


    她剛來的時候,還很不習慣這樣惡劣的衛生條件,最可怕是廁所還是老式蹲廁,一條深而長的溝,上麵以木板隔開,前麵有人一拉衝水繩子,穢物就會“順流而下”,下遊的人可以清楚看見“黃河滾滾”。那種氣味熏得她快暈倒,長這麽大何曾遭遇過如此難堪的場麵?她每次上廁所都捂住鼻子,不敢看,也不敢聽。


    待了三周,她已經麻木。那些老師和孩子們能適應,她為何不能?


    司徒雪霏還記得她坐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用手機查“支教”信息時,冒出那麽多照片,都是髒兮兮的小孩子純真的笑臉,那些亮晶晶的眼睛都讓她想起那個叫kai的小男孩。她犯下的罪孽,必須償還。


    她可以說是隨機選擇這個小村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下了火車,火車站的查票員好心地提醒她注意個人財物安全,她左右看看,學著其他人那樣把背囊抱在懷裏,突然發現外麵的世界如此精彩,也如此危險,似乎隨時可能遭遇偷搶拐騙。


    幸好,她有足夠的錢。她把整個錢包都留在家裏,隻用一個牛皮紙袋裝上現金帶在身上。她避開一群拉客的黑車司機,按照指示牌找到出租車站,她把手機上的地址給司機看,那司機喲一聲:“美女,這地方可遠啊,你打表還是不打表?”


    司徒雪霏要麽是家裏司機接送,要麽是自己開豪華跑車,哪裏聽得懂“打表”這種行話,傻傻地問:“打表是什麽意思?”


    那司機笑起來,解釋一番。司徒雪霏冰雪聰明,也是個商人,她馬上討價還價,付出一個合理的數目,讓司機送她到那所小學去。


    她輾轉打聽,找到正在上課的校長,那是一個牙齒焦黃,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普通話都不標準,司徒雪霏耐著性子說明來意。校長癟癟嘴說:“常常有大學生來支教,待幾周就走了,讓學生疲於應付,空歡喜一場。我們確實需要老師,但最好是能教的時間長一些的,否則沒意義。”


    “我可以長住在這兒。”


    校長上下打量她一下,司徒雪霏已經盡可能穿得樸素,然而背囊和運動鞋都是名牌,膚白貌美,雙手細膩,還做著精美的法式水晶指甲,怎麽看都不像能吃苦的樣子。


    校長客氣卻冷淡地拒絕,司徒雪霏著急,忙說:“我真的可以,我不要錢,我還能捐款給學校呢!”


    校長一聽捐款,露出笑容,問:“你能教什麽?”


    司徒雪霏想一想,試探著說:“英語。我曾在瑞士和英國留學,英語流利,接近母語者的水平。”


    校長似乎司空見慣,淡定地說:“殺雞用不著牛刀,你是博士都一視同仁,能教小學三年級英語嗎?你會備課嗎?”


    司徒雪霏汗如雨下,說:“我會學,我學習能力很強。”


    校長伸手一指:“你去最東邊那個教室旁聽李老師的英語課吧。”


    司徒雪霏感激涕零地跑去,她一定要做成這件事,這是個好的開始。


    這會兒,司徒雪霏洗幹淨臉,長長地舒一口氣,真不可思議,她居然在這裏待了快三周,而且每天給兩個年級的四個班上英語課,嗓子疼,腰酸,頸椎痛……這些她都熬過來了,最幸福的是看見孩子們求知若渴的表情,像崇拜天神一般望著她,跟著她大聲而稚氣地朗讀課文,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糾正他們古怪的發音,教他們寫文法地道的句子。


    現在,孩子們看見她就會圍上來,親熱地叫她“薛老師”,她在這裏沒有用真名,司徒這個複姓很罕見,實在引人矚目,怕被家裏人追蹤到。她化名為“薛霏”,就住在學校僅有的一間空餘單身宿舍裏麵。


    今天上午四節課滿,到最後一節課,她已經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但出於敬業精神,她仍舊堅持站在講台上。劣質粉筆每寫一個字都揚起白色粉末,嗆得她常常背過身去咳嗽。


    她在台上寫例句,耳中聽見台下有窸窸窣窣的騷動,她沒轉身,嚴肅地說:“還有十分鍾才下課,不許鬧,認真抄寫我的例句!”


    這時,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她轉身,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教室後門進來,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她驚呼一聲,粉筆跌在地上,斷成三截。孩子們馬上就看明白這個場景,大笑大嚷:“薛老師的男朋友來啦!男朋友!boyfriend!boyfriend!”


    來人正是葉青,他微笑著朝司徒雪霏走去,緊緊握住她的手,對孩子們說:“我要借走你們薛老師,跟她說說話,今天提前下課。”


    孩子們歡呼著,一哄而散,司徒雪霏著急去攔,哪裏攔得住,近十二點,正是食堂開飯的點兒,早去早吃,巴不得呢。


    破舊狹小的教室此刻像洪水退去之後的地麵,物品雜亂,卻分外安靜。


    葉青抬手,摸摸她的臉頰,輕聲說:“好久不見,你瘦了。”


    司徒雪霏眼淚湧出,按住他的手,把臉貼在他厚實溫暖的掌心,輕輕摩挲。


    “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忘記我是搞通信出身的特種兵?我隻要得到你的一點點網絡信息,就可以挖出你的位置。不止如此,我已經派哨兵偵查過,你的化名,作息,身邊來往的人,我都清楚。”


    她捂住臉,眼睛睜大,嬌嗔:“當我是賊呢?”


    “對,你這個調皮的小賊,你家裏天翻地覆,你卻躲在這裏不聞不問。”


    司徒雪霏語氣冷硬:“我已決定離開那個家,別再提。”


    葉青調侃她:“少爺說你攜款潛逃,帶走二十萬現金,天羅地網抓你呢。”


    司徒雪霏怪叫一聲:“瞎扯,哪有二十萬,我當時隨便抓了一些,後來數過三遍,隻有16萬7千。”


    葉青大笑:“這麽多錢,你藏在哪裏?”


    司徒雪霏攤開手說:“還能藏在哪?就隨便放在包裏唄。”


    “你膽子挺大,不怕賊?”


    “這地方人特別淳樸,簡直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我在這兒當老師,出去散步都有老鄉免費送我烤紅薯吃。錢放在包裏,不怕。”


    “你吃得慣烤紅薯?不嫌髒?”


    司徒雪霏臉紅:“其實還蠻好吃的……”


    葉青聽見外麵熱熱鬧鬧的,孩子們端著飯盒跑回教室吃午飯,他摟住司徒雪霏的肩膀往外走,說:“你下午沒課吧?我帶你去吃點好的。”


    他開一輛軍牌的吉普車,就停在學校操場。


    “你哪兒搞來的車?”


    “我們當過兵的人,五湖四海皆兄弟,借一輛車還不容易?”


    司徒雪霏上車後,下意識地借後視鏡整理儀容,看見自己的麵孔,嚇一跳。她離家之後再沒化妝,連護膚品都沒帶。實在覺得太幹燥了,走到鎮上的小雜貨鋪裏尋找可用的東西,結果都是一些看包裝就不敢用的三無產品,好不容易發現有貨真價實的強生牌嬰兒乳液,如獲至寶,買了一瓶,不止塗臉,全身上下都靠它。


    從前她是多講究的人啊,每周去一次美容院做全身護理,護膚品的瓶瓶罐罐擺滿浴室,光眼霜就有五種不同的牌子倒換,各種香水堪比商場櫃台那般壯觀。


    司徒雪霏每天麵對學生,不覺得有打扮的必要,此刻見到葉青,恨不得鑽到地下躲起來,覺得自己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無顏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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