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夜盡天明。


    臘月二十日,也是舊曆庚子年壬辰月己醜日,宜祭祀、祈福、出行,忌動土、入殮、開火。


    天降大雪,遠山依稀處,有彤雲出岫。


    河洛國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在卯時三刻,正式開始。


    是日,是河洛國最隆重熱鬧的日子,洛邑城內萬人空巷,百姓們競相出城,紛紛趕到洛水畔的祭祀廣場,懷著虔誠之心,目睹這場華麗的大典。


    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女帝洛霞領著一眾皇夫、皇女、皇子,朝著祭祀廣場的一方平台走去。皇親國戚、文武百官按順序緊隨在後。


    因著墨漓、百裏九歌、殷浩宸三人是貴客,故此就隨在洛霞身邊,共同立在那平台之上。


    由於百裏九歌素來對這種求神拜佛的事情沒研究,所以這會兒見河洛的祭祀大典儀式繁多,便當是新鮮玩意兒看了,有時覺得好玩,有時也會腹誹兩句:繁文縟節,這是自找麻煩嗎?


    望向下首,見穿著華麗的女祭司正在誦念祈福之詞,大意便是感謝洛水仙子對河洛國的庇佑,希望明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百裏九歌聽著聽著就走神了,這會兒望著漫天飛雪,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顧憐。


    好久沒見顧憐了……


    記得烈火曾說,顧憐是被墨漪帶走了,想來是帶去周國了吧。真不知道墨漪到底在搞什麽,還有顧憐,怎麽樣了呢?其實顧憐也是個命途坎坷的人……


    許是風雪凍人,想著想著,百裏九歌忽然一個噴嚏打出來,引得周遭幾名皇夫都朝她投來異樣的眼神。


    她渾無所謂,卻也覺得在別人祭神的時候打噴嚏有些不厚道,便朝著幾個皇夫拱了拱手,權當賠罪。順帶著也將這幾個男人瞄了一遍,果然都是美男胚子,不過比之墨漓還是差距不小的。


    “想什麽呢?”耳畔有人低語,這嗓音似從風雪的彼岸傳來,溫柔的能將所有的寒冷化作暖流,流淌上了百裏九歌的心窩。


    下一刻,身子被收進墨漓的懷裏,在他的鶴氅中暖和的不行。百裏九歌對上他幽月般醉人的眸,笑言:“我也學你一把,我在想你。”


    墨漓忍俊不禁,淡看一眼周遭的萬紫千紅,便再也不願多觀,隻凝睇著懷中的女子,含情脈脈。


    隨著祭神大典的進行,一切似按部就班,十分順利。


    但就在辰時一刻,整個廣場的下方,忽然傳開了一陣不尋常的波動。


    當有人感受到這種波動時,已經晚了。隻見祭祀廣場正中央,噴起粗壯的水柱,將好幾塊青石磚衝飛,砸在地上,發出轟然巨響。


    這瞬間,人群大嘩,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圍觀百姓,全都震驚的盯著那處。


    隻見噴起的水柱越發洶湧,那水如洶湧流下,幸虧廣場巨大,才不致洪澇。可是,眾人清楚的看見,一塊大石被水柱從地底衝出,重重的砸落下來,砸得周遭石板出現了道道龜裂。


    人群徹底驚呆了。河洛最神聖的祭神儀式上,怎麽會出現這般奇事?廣場下怎麽會噴水,又怎會噴出一塊石頭來?


    神諭!這一定是神諭!


    一時之間,“神諭”這個詞盤桓在了眾人心頭。


    水柱很快退去,一切歸於平靜,隻那一塊大石還濕漉漉的躺在那裏。


    眾人懷著虔誠的目光盯著那大石看,有離得近的人驀然呼道:“那石頭上好像……有刻字!莫非是神諭?!”


    洛霞忙道:“稍安勿躁。靳丞相,你去一探究竟,眾人先在這裏耐心等候。”


    “臣遵旨。”靳芝行禮,接著便朝著大石走了過去。


    這會兒百裏九歌也提起精神了,不解的望著那大石,雖然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一回事,但望一眼墨漓清淺穩然的眼神,便覺得應該不會是什麽糟糕的事。


    可停在石頭前的靳芝,卻如遭了五雷轟頂一般,通體巨顫,狠狠倒抽一口氣。


    這樣的反應自然令所有人都變了顏色,原本虔誠的表情也逐漸化作詭異,不知靳芝的表現為何像是受了大驚一般,莫非……神諭不祥?!


    接著,人群中響起一道聲音,似是疑惑的說道:“母皇,您看靳丞相這是怎麽了,怎麽好像極度驚恐似的?”


    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洛蝶舞,此刻一臉疑惑的狀態,聲音卻是大得很。


    洛霞看了她一眼,問道:“靳丞相,石頭上寫了什麽?”


    “臣……”靳芝臉色泛白,竟是惶惶然跪地,道:“女帝陛下,還請您親自前來一觀。”


    洛霞的神情也漸漸凝重起來,她將所有人留在原處,屏退左右侍女,獨自一人走了過去,也看到了石麵上刻著的四個字。


    這一瞬,洛霞倒抽一口氣,頓時一抹陰雲上臉,化作漆黑,夾雜著一股似怒似驚的寒意,惹得眾人瞬時坐立不安。


    百裏九歌也下意識的耳語:“墨漓,這到底……”


    “沒事的。”他柔聲道:“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麽,都要沉住氣,靜觀其變。”


    “墨漓……”百裏九歌抿唇不語,毫不猶豫的選擇相信墨漓。隻是此刻洛霞的表情太過不好,百裏九歌的心中也多少有些緊張。


    半盞茶的時間後,洛霞平靜下來,眼底如覆風雪,驀地扭頭望來,那雙鳳眸不怒而威。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最終目光全都聚焦在一人身上——竟是殷烈火。


    “相思。”洛霞這語氣如火山噴發前的動蕩,聽得出她在壓抑一股激動的情緒,“相思,跪下吧。”


    盛裝華服的殷烈火,睫毛漫卷,眼底是懵懂疑惑的流光,“母皇,可是兒臣犯了什麽錯嗎?”


    “你跪下。”洛霞的語調不重,卻如山雨欲來風滿樓。


    在那威嚴的目光下,殷烈火似悻悻的跪下去,委屈道:“母皇,兒臣不明白究竟做錯了什麽……”


    洛霞苦澀一笑道:“異石陡現,便是洛水仙子送給我河洛的神諭,你既然想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就跪著過來,親眼看看神諭!”


    聽言,眾人嘩然,議論起來。


    百裏九歌更是倒吸一口氣。洛霞竟然要殷烈火跪行過去?這麽冷的天,地上還鋪著雪,烈火的腿也還需要養著……不行!


    下意識的就要呼喊出來,但墨漓卻早已察覺了她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


    小手驀然被握住,冰涼的體溫從手間迅速的蔓延上來,百裏九歌一怔,激動的情緒也被冷卻下來。她忙耳語:“墨漓,你看烈火她……”


    “別擔心。”墨漓依然是鎮定自若,隻柔和的用雙臂將百裏九歌完全收緊,柔聲低喃:“相信烈火姑娘,也相信我,不要插手,好嗎?”


    “我……知道了。”百裏九歌平靜下來,望著殷烈火在覆了雪的青石板上,艱難的前行。


    那石板有多硬,百裏九歌是知道的,眼前,殷烈火纖弱的膝蓋在受著寒冷和堅硬的雙重摧殘,因著她雙腿尚未徹底痊愈,這一路走來,疼痛幾乎要將她的雙腿麻痹。長拖地的華服,將雪地掃至兩邊,露出那滿是冰水的青石板……


    百裏九歌隻覺得心如刀割,一手狠狠握緊墨漓的手,強迫自己忍住想要衝出的念頭。


    而殷烈火,也終於跪行在了洛霞腳下,痛苦的抬眼,望向那石頭上的字。接著,她的臉色也變了,眸光似碎成一縷枯槁,波光錚錚微顫。


    眾人很是不解,這會兒一個個都隻想知道,那石頭上到底寫了什麽。


    洛霞的語調,已然失望透頂:“相思,你自己說,朕該如何發落於你。”


    殷烈火頹廢的如一片殘葉,無力的喃喃:“既然神諭如此,那兒臣便全憑母皇做主……聽任發落。”


    洛霞望向靳芝,問道:“靳丞相以為呢?”


    “臣不敢妄言。”靳芝仍跪在地上,那樣子宛如不敢去觸碰什麽禁忌。


    眾人的好奇心已然到了臨界點,有幾個皇夫沉不住氣,相繼問道:“陛下,那石頭上到底寫了什麽?”


    “是啊,陛下,您為何如此動怒?”


    洛霞冷冷掃了他們幾眼,迫得他們趕緊低頭,接著隻聞洛霞道:“此事關乎河洛的長治久安,你等後宮,不得幹涉。霓裳,蝶舞,你們說說朕該如何發落相思。”


    皇長女洛霓裳素來持重,知道事情非同一般,若有一句話不得當便可能萬劫不複,還是先將事情弄清楚為好……於是穩穩說道:“兒臣不知,倒是蝶舞有何見解?”將事情拋給了洛蝶舞,靜靜觀察。


    而洛蝶舞這會兒看著自己即將大功告成,心中甚是激動,隻是表情還控製得極好。她道:“既然神諭說相思的存在影響到我河洛的長治久安了,那兒臣覺得,相思還是不要再待在河洛比較好,這樣對相思也有好處。”


    洛霞問:“若相思繼續待在河洛,又會怎樣?”


    “那樣河洛會大亂的。”洛蝶舞回答。


    洛霞點頭,睨著殷烈火,冷冷道:“相思,天意如此,朕隻能將你逐出河洛了。”


    殷烈火吃驚的仰視洛霞,身子無力的癱坐在地,顫抖的問著:“母皇,為什麽,兒臣並沒有禍亂河洛……”


    “不要再說了!”洛霞拂袖,已然因著失望而十分不耐煩,索xing去扶靳芝,道:“朕心灰意冷,不願再給你解釋。蝶舞,你告訴相思。”


    “是。”洛蝶舞已經在心底開始歡慶自己的大勝,不由嘴快了一些:“相思,神諭說了‘國禍為殷’,自然是說你會給河洛國帶來一場禍亂。母皇隻是將你逐出河洛,這已經夠仁慈了。”


    話音剛落,洛蝶舞心裏咯噔一跳,暗叫不好。自己得意忘形,竟是將石塊上的字給說出來了!


    果然見洛霞和靳芝齊齊望來,前者目露疑色,問道:“蝶舞,你怎麽知道石麵上刻著的字,是‘國禍為殷’?”


    “這……”洛蝶舞瞬間便藏住了深沉的心思,笑吟吟道:“雖然兒臣站得遠,但母皇您忘了,兒臣的視力素來很好,站在這個位置是可以隱約看見石頭上的刻字的。”


    一語說完,洛蝶舞仍笑著,以為能打消洛霞的疑慮,可卻見洛霞的眼神變得極其怪異,就像是將她完全看穿了似的,就連靳芝也露出恍然的神色。


    洛蝶舞唇角的笑容漸漸僵住……


    再接著,竟見洛霞回身,竟是將殷烈火從地上扶起來,關切的問道:“相思,你的腿還行嗎?”


    “多謝母皇關心,兒臣沒事。”殷烈火柔和的呢喃。


    洛蝶舞呆了,忽然間感到一絲不妙。


    還來不及她細細思索,隻聞殷烈火柔聲慢語道:“大姐,二姐的視力似也不是那麽好,還請大姐親自來看看,石麵上刻得是什麽字吧。”


    洛蝶舞心下一驚,身旁,皇長女洛霓裳穩然行了過去,當望見石麵上的刻字時,眸現異光,臉上浮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表情。


    她懷著淺淡的嘲諷之意望了洛蝶舞一眼,隨即收了神色,轉身麵向洛霞跪了下去,呼道:“天佑我河洛,福壽綿長,母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不解,便也跟著跪地,喊著:“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時之間,仍立在的人除了當事的幾個人,便隻有百裏九歌、墨漓和殷浩宸了。


    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從墨漓的唇角逸出,那鍾磬般的嗓音這會兒隻冷冷吟著:“聰明反被聰明誤……”


    “到底怎麽回事?”百裏九歌實在太想知道了。


    墨漓笑道:“你可知那石頭上刻得是什麽?”


    “不是‘國禍為殷’嗎?”百裏九歌眨眨眼,方才一開始聽到這四字時,嚇得心髒都要停擺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真是大鬆一口氣。


    “墨漓,到底是什麽?”


    墨漓淺笑:“方才皇長女不是已經說了麽?”


    “啊?”那洛霓裳說了什麽?不就說了“天佑我河洛,福壽綿長,母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麽?


    等下……難道是?!


    “福壽綿長?!”下意識的脫口而出,話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太是響亮,壓過了呼嘯的風雪,驚得不少人斜眼望來。


    洛蝶舞狠狠一顫,驀然覺得這風雪好冷,難道被算計了的人是她?!


    隻聽洛霓裳冷道:“二皇妹,此神諭是洛水仙子賜予我河洛的無上祝福,石頭上刻著的四字,乃是‘福壽綿長’。”


    這下,饒是洛蝶舞再會控製表情,臉色也全白了,“什、什麽……”驚呼:“母皇、靳丞相、相思,你們剛才是……演戲騙我?”


    殷烈火笑得漠然無比:“演戲騙你?二姐何必說得這般不堪呢……是母皇明察秋毫,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罷了……”


    “洛相思,你怎能、怎能……”


    “怎能如何?”麵對著說不出話的洛蝶舞,殷烈火冷冷一笑。


    “人欲無窮,便是這般為了自己的貪念而陷害別人,二姐當初謀劃這一切之時,又可曾想過會自業自得?害人不成反害己,實在不值得同情……”


    洛蝶舞的臉色慘白如霜,捏著方帕的手已經和方帕絞成了一團,身子在風雪中搖搖欲墜,口中卻仍嗡嗡著:“你、你們……”


    “洛蝶舞。”洛霞開口了,語調裏充滿了憤怒和失望,“你可知你犯下何等大罪?!”


    “兒臣……兒臣無罪。”洛蝶舞仍在無力的申辯著。


    洛霞失望到極點,鳳眸剜了洛蝶舞一眼,母女間的親情已然被厭惡失望的情緒蓋過。


    她揚袖,道:“將林臻帶上來!”


    洛蝶舞踉蹌了一步,一顆心跌落穀底。


    百裏九歌亦怔忡的問著墨漓:“林臻為什麽會跑到女帝陛下手中?”


    隻見林臻跟在那關成的後麵,低著頭走過來,一看到洛霞,連忙跑過去跪在地上,磕著頭呼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小人是被皇次女殿下脅迫的,小人的爹娘都在皇次女的手上!”


    “林臻,你……”洛蝶舞如喪氣的布囊,癟在地上。


    那關成卻道:“林公子,女帝陛下已經派人去解救你爹娘了。”


    林臻一驚,大喜,將腦袋磕出了青紫的瘀痕,“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洛霞居高臨下,威嚴道:“林臻,你將你知道的事都公之於眾。”


    “是、是。”林臻站了起來,這會兒有了底氣,也不怕直視洛蝶舞了。


    他道:“小人承蒙女帝陛下的賞識,設計並監督祭祀廣場的施工。可是月前,皇次女忽然捉走了小人的爹娘,強迫小人必須掩人耳目的在廣場正中央開鑿一間地下室,將刻有‘國禍為殷’的石塊放在地下室裏,接著又讓小人去將她在洛水河畔的別院花園改造成開敞式,實則是在水下設置了控製出入水流的機關,又命小人挖了水道直通祭祀廣場的地下室……而那些參與水道挖掘的工匠,則全都、全都在水道試通水的時候被淹死在水道中,屍體也衝進了洛河裏,再也找不到了!”


    百裏九歌心底一顫,憤怒的瞪向洛蝶舞,沒想到此人竟如此喪心病狂,不單這般蓄意謀劃想要將烈火打得永無翻身之地,還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


    此次事件的xing質比洛冰霜在名柘寺縱火那次可要惡劣得太多,隻怕就連洛霞也不能再偏袒洛蝶舞分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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