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聽見溫和的詢問,帶著暖和的氣息一並吹入百裏九歌的耳中。


    “告訴我,為什麽這樣不小心,是因為在想事情而走神了?”


    他怎麽知道?


    百裏九歌抬眼看著墨漓,因著頭抬急了,當接觸到那古洞碎雪般的瞳眸時,一顆心冷不丁的亂了節拍,似被那幽深而吸人墮入的目光纏了一圈又一圈。


    “我……確實是走神了。”有些怔怔道:“因為聽見禦雷和烈火的對話,我便想趕緊去給烈火拿件大衣,結果一著急就成這樣了。”


    墨漓和殷烈火幾乎同時神色微動,不同的卻是,一人擰緊了眉目,另一人卻仍舊溫潤清雅的凝睇著百裏九歌,半晌柔聲的歎出一句:“傻姑娘,為什麽總這樣為了別人而不顧自己。”


    “誰說的……我沒有總這樣啊!”百裏九歌盯著墨漓,聲明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素來都是喜歡誰就掏心掏肺的待它,討厭誰便直接不搭理。你和烈火都是我的朋友,我都喜歡,當然是你們對我好三分我便要對你們好十分了,隻是……”望向殷烈火,赧顏的笑道:“隻是這次不知道怎麽笨手笨腳成這樣,還害得你們受了驚嚇,真是抱歉。”


    殷烈火心中泛上一陣溫暖的酸楚,呢喃道:“別這麽說,是我給你添麻煩了,九歌。”


    “哪裏是麻煩啊!”百裏九歌笑著喊道:“我是真怕你凍壞了,和顧憐一般打噴嚏可不好!”


    殷烈火感激的笑著,目光卻又漸移到墨漓臉上,似是在等待墨漓的動作。


    墨漓沉默片刻,再度抱緊了百裏九歌,徐徐從這片狼藉中走過,每一步都緩慢的踩實,就這樣抱著她朝外走去,淡淡說了聲:“烈火姑娘,請一並前來。”


    殷烈火沒有回話,取而代之的是輪椅滾動的聲音。


    她隨在墨漓身後,出了這水霧氤氳的浴室,重新回到漆黑無邊的夜空下,肩披那微弱的猶如垂死掙紮的星光,澀然的凝望眼前那走得緩慢而顫巍之人……


    這夜,是真的深了。


    而且,冷徹逼人。


    就連心浮氣躁的百裏九歌,也在這回房的一路上,被夜涼漸漸的撫平了心神。


    淒清月色灑入澄澈的眸,綻開如出鞘寶劍般的萬頃繁華,她靠在墨漓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隻覺得莫名的平靜。


    她自然而然的抬眸,毫無避諱的凝視墨漓的臉龐。


    遙想自己從前在江湖上逍遙自在,遇人無數,什麽樣的男子都有見過,可墨漓卻是唯一一個讓她心曠神怡的。兩年前找他討要九色靈芝時心中隻想著自己的好姐妹,沒多留意他,可事後想起來,卻是覺得他的氣質委實出眾,決計是世間鮮有。


    容姿清雅,眉目如畫,這般形容他正是恰到好處。


    就像是幽林山泉,雅芝清流;亦如是靜影沉璧,幽月暗香。


    而這個人,此時此刻,就在她身邊,就這般親近的抱著她在懷。


    百裏九歌緩緩閉上了眼,平生頭一次發覺原來自己的心也能軟成一江chun水,那江麵還泛著層層漣漪,陌生而鮮明的情緒源源不斷的流動在她的心底。


    她忽然覺得很溫暖很溫暖。明明從墨漓身上滲來的溫度冷如寒冰,可她卻覺得這是最溫暖的一隅,能讓她安心的半闔著眼,細細體味心中的每一分感動。


    心,靜下來了。


    思緒也終於明朗了。


    縱是之前再弄不懂自己為什麽變的越來越在意墨漓,此刻,也都弄懂了。


    是因為,她喜歡他。


    所以才會不知所措,會甜蜜酸楚,會埋怨他的心思藏得太深,會在意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看她的每一個眼神……


    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喜歡”啊……


    唇角不由的綻開明媚的笑意,百裏九歌恣意無邪的笑著,順著心聲笑得率真爛漫,明澈雙眸華光湛湛,仿佛在流轉之間便催開那一世璀璨。


    師父,您知道嗎?徒兒……喜歡上一個人了……


    夜風淒冷,卷著衣袂鬢角,吹得鶴氅上的曇花搖曳盛放。


    百裏九歌靜靜的靠在墨漓懷中,感受到他不大穩健的步子,徐徐的行著,將她送至她的臥房。


    待到了房中,墨漓借著月光,先將百裏九歌放在榻上,隨後回身點亮燈燭,接著展開被子將百裏九歌的身子遮住,一麵小心的取出自己的鶴氅輕輕披回肩上。


    百裏九歌唇角含笑,因著心中想得通透了,反而不再害羞,定定直視墨漓,也不管自己的雙肩來裸露在被子外,大喇喇笑道:“浴室裏的那個木桶和滿地的水要怎麽辦?難道交給禦風他們幾個嗎?”


    墨漓淺笑:“不用擔心這個,你好好休息便是了,那些事情我會處理的。”他說著,從旁邊抽了張布巾,輕輕撫過百裏九歌的頭發,吸取水分,接著又輕輕托起她的脖頸,將布巾墊在枕頭上。


    如此被照顧著,百裏九歌不由在心底暗歎:自己日日與他相處,饒是師父和師兄都說自己是粗神經,卻終是敵不過墨漓的溫柔貼心,也怪不得會喜歡上他了。


    這樣想著,一時間有些出神,沒有發現墨漓的視線挪動到她肩上的洛水仙子刺青上,他的眸底在這一刻劃過一抹猜疑。


    洛水仙子的刺青……


    她左手掌心的刀痕……


    這令他想起了另一個人,眸底,猜疑的暗光漸漸聚攏,仿似洞察了什麽,幽深瀲灩。


    他重新望向百裏九歌的明眸,淺淺笑道:“早些休息吧,稍後我去端些水放在案邊,你若是渴了便喝下。”


    百裏九歌連忙道:“不用麻煩了,我要是渴了自己去倒水就好!現在我想跟烈火聊一聊,順便把大衣給她披上。”指了指角落裏的櫃子,“墨漓,你幫著拿一下吧,就在下麵那個櫃子的第二層!”


    墨漓淺笑,回身將窗子的窄縫關好,接著又去櫃子裏找出了百裏九歌的大衣,遞給殷烈火,溫和而語:“我先出去了,九歌,記得早些休息。烈火姑娘,有勞了。”


    殷烈火亦真亦幻的“嗯”了一聲,旋著輪椅靠到了床邊,麵對百裏九歌。


    墨漓亦斂好衣衫,幽幽淡淡的回望了兩人一眼,徐徐離去,將門關嚴。


    這會兒,百裏九歌的臉上掛起了擔憂的神色,她執了殷烈火的手,道:“你們都是怎麽搞的,一個個的全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現在的天候可還涼著呢,怎麽全都穿那麽少啊。剛才禦雷讓你進屋避寒你還不進去,烈火,你怎麽比我還倔!”


    殷烈火歉意的喃喃:“是我不好,害你跌出浴桶了……”


    此事不說也就忘了,一說起來,百裏九歌又變成了紅臉,嘀咕道:“那是我自己失誤而已,從來沒這麽捉襟見肘過,平白便宜了墨漓,竟是把我全看光了!”


    看光她也就罷了,居然還麵不改色的將她抱了出來,還得她來揣測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墨漓那人,究竟什麽時候她才能看得透呢?


    這樣想著,心裏又不免酸了些許,一種悵然的感覺染上素來張揚的唇角。


    百裏九歌的笑容,竟是變得有些苦了。


    “喂,烈火……”她幽幽的,卻認真的問起:“你說,要是你喜歡上一個人,卻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你,你會怎麽做呢?”


    殷烈火灰暗的眸子霍然一亮,眼底劃過吃驚的顏色,似還混合著各種複雜到難以分辨的神色。她勾唇,那笑容竟是比百裏九歌還要苦澀,卻堅定萬分。


    “如果換做是我,不管那人心中有沒有我,我都會義無反顧的為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心下一顫,百裏九歌震驚的盯著殷烈火,從沒想到眼前的人原是如此深情厚誼,蕭條的眸底,卻是蘊著碧血丹心。


    “烈火,你竟然……”百裏九歌感歎:“你果然是像是一團烈火,這一點上我真比不上你。”


    殷烈火自嘲一笑,低吟:“那又怎樣?燃燒得再烈,也是為了照亮溫暖別人,自己,終究隻有化成灰燼的命運。”


    百裏九歌心底一驚,平素裏不愛多想的,可這會兒怎就覺得殷烈火話中有話,就像是已經……


    “你該不會已經有心上人了吧,烈火?”這是百裏九歌的感覺。


    “嗬,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呢……”殷烈火輕聲吟著,沒有再言。


    既然她不想說,百裏九歌也就不追著問了,反倒是因著殷烈火這番話,自己心裏那亂糟糟的思緒漸漸理清了。


    百裏九歌下了決心,堅定的說道:“你說的對,既然喜歡了,便努力去為他做些什麽,反正我不會讓昭宜帝那些人得逞的!”


    殷烈火苦笑著反問:“你如何鬥得過昭宜帝呢?”


    “鬥不過也要拖著!”百裏九歌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已經被殷烈火看穿了,她張揚笑道:“他不是拿我大姐和二娘的安危要挾我麽?大不了拖到沒法拖的時候,我想法子將她們轉走,自己去跟昭宜帝拚個魚死網破!”


    殷烈火輕歎:“你這樣想,實在太過天真……也不知這事到最後,福兮禍兮……”


    百裏九歌不語,腦中不由的想到昭宜帝那充滿歹意的笑容,真是氣的慌。


    卻是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元皇後。百裏九歌猛然意識到自己該去探望元皇後的,記得上次元皇後還說希望她常去宮裏走走。既然這樣,那便在接下來的幾天抽個時間,去宮中探訪元皇後吧。順便還有殷浩宸和殷如意的畫,這事也得趕緊解決了。


    如此盤算得妥當了,百裏九歌又拉著殷烈火說了不少話,最後見天色實在太晚,索xing將殷烈火留在自己房裏同塌而眠。


    殷烈火沒有拒絕,卻是說道:“你先躺好吧,我去外麵再看一會兒星子,一刻鍾後再進屋來。”


    “好,那你去吧,披上我的衣服啊!”百裏九歌囑咐。


    殷烈火輕輕頷首,將百裏九歌的那件鑲毛織錦鬥篷披在身上,斜眸深深的望了眼她肩上的洛水仙子刺青,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輪椅轉了起來,在軋過地麵時發出吱吱呀呀的沉悶聲響,殷烈火出了屋去,將門掩上……


    屋外一下子就冷了,明明是四月芳菲之季,卻不知為何,寒涼的就似塞北雪原。就連那一望無際的漆沉天空,也刮起了簌簌陰風,刮得那零落各處的星子惶惶不安的閃爍。


    殷烈火抿著的唇角微鬆,扯開一抹孤絕而蕭條的慘笑。


    她望著頭頂那些與她一般渺小伶仃的星子,手中,緩緩的拈起三枚細如牛毛的金針,輕輕以指肚打磨,緩緩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的針法……似是越練越出眾了——能夠在幾十尺之外精準的命中殷如意的陽池xue,不深不淺。


    隻不過,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水準,離那教授她針法的那個人,還是差了很多。


    她記得那人初來朝都時,許是因緣巧合的安排,讓她得以結識他。


    他溫柔、清雅,從不似這朝都之人般以蔑視的眼光看她。她知道,在他眼裏,她和正常人無異,反而更需要包容和關懷。


    她這十八年,冷情、無心,一點微薄的感情都給了養父養母,卻在他那溫和的對待下,又悄然為他滋長了一份情。


    可惜啊,她就是再怎麽戀著他,也終究是一廂情願罷了。隻因她知道,他的冷情其實比她更甚。她曾猜想,他的冷情或許源於早年的什麽遭遇,可他卻因為內心強大而成就這種對所有人都溫潤有禮的xing格。


    是了,他溫潤,隨和,甚至近乎溫柔如水……然而,她清楚,這隻是他冷情之下的一番禮遇而已。


    她,終究是一廂情願了!


    淒楚的笑著,纖手緩緩抬至眼前,殷烈火凝視著指間拈著的金針,就這樣出神的望著那淺淺的光澤,驀地,苦笑出聲。


    縱是她半身殘疾,卻仍有這一技之長。


    這朝都的蠅營狗苟們不會知道,她殷烈火千針如雨殺人不過一瞬;更不會知道,她能挽弓搭上十箭,十箭同出,無一虛發!


    而那個在不到兩年時間內便將她教到如此境地之人——墨漓……她這輩子,是忠定他了!


    這一晚,殷烈火在百裏九歌的榻上睡了一夜,兩個女子清淺的呼吸繚繞在房中,各自做著各自的夢,就這樣直到第二日曙光降臨。


    翌日,正是庚子年的四月二十五日。


    百裏九歌早起後先去廚房做了早點,專程學著殷烈火養母霍氏的手藝,做了些油炸夾兒、蝦元子、鏡麵糕、閑細頭羹,端去亭下的石桌給眾人填肚子,還專程的讓殷烈火好好品嚐。


    殷烈火小有意外,在嚐了些許後,吃驚的盯著百裏九歌,隻道她竟將養母霍氏的手藝重現得這樣逼真。


    百裏九歌直爽的笑著:“也沒什麽啦,我也隻有做飯能拿得出手而已!那次在你府上吃了你養母的早點,頗覺得味道很好,便抽空研究了下配料和做法。今日也就是一時興起想做做看,沒想到會這樣成功!”


    就連禦雷也大掉下頜的感歎:“世子妃的廚藝果然夠厲害啊,術業有專攻,精通這一項就夠了,琴棋書畫不會就不會吧!”


    聽言,桌畔的幾人表情同時豐富起來,就連時常對百裏九歌冰冷無顏的段瑤,都不禁笑道:“禦雷,你怎麽明著諷刺人。”


    這會兒百裏九歌正夾了個蝦元子,要給墨漓,她渾不在意的笑言:“還好了,禦雷說的是事實,那些大家閨秀該學的東西我的確不會,琴棋書畫也就隻會個畫而已。”


    “世子妃還會作畫啊?”禦雷立馬來了興趣。


    百裏九歌筷子間夾著的蝦元子忽然掉到了桌子上,離墨漓的碟子隻有兩寸不到,她一邊感歎著可惜,一邊心悸自己說漏嘴了,忙又夾了個鏡麵糕置於墨漓麵前的碟子裏,對禦雷道:“我也就是從前沒事幹臨摹過幾幅畫,稍微懂一點而已,雕蟲小技,不提也罷。”


    “哎呀,這可掃興了……”禦雷不滿的吐著舌頭,一邊朝禦影和禦風擠眼睛。不過這兩人各吃各的,顯然不想搭理他。


    卻是百裏九歌埋頭吃早點,也不看別人了,自是沒有察覺,墨漓的眸中,一抹幽深側揣測之意似曇花一現,那目光凝視著百裏九歌的側影,轉瞬便又溫柔如初……


    就這麽吃過早飯後,百裏九歌見墨漓有些咳嗽,便去給他弄了些開水囑咐他喝了,接著便自稱要去街上走走,離開了世子府,朝芳菲館而去。


    此去芳菲館,自然是掩人耳目。


    百裏九歌從**繞了進去,到了自己的房間,將之前為殷浩宸畫的畫端出來,望著畫中的自己,心中不由的百味陳雜。


    掩好了畫軸,放在一旁,接著又鋪開新的紙張,朱墨丹青一一調好,開始替殷如意來畫容暉了。


    說真的,百裏九歌委實認為這是對自己身心的折磨。


    畫著這個昨晚中了迷情毒想要對她不軌之人,還是個風。流成xing、滿口甜言蜜語的花花公子,尤其是他那雙能飛出杏花般的杏花眼,畫起來更是欲吐不能!


    她甚至幾度想將墨水潑在畫中人臉上。


    最終百裏九歌用著十二分的耐心和不足三分的認真程度,終於畫好了容暉,雖是覺得畫得實在太差勁,卻又一眼不想再多看,便這麽趕緊將畫軸卷了起來,跟殷浩宸的畫一起用布包上,準備這就給那兩人送去。


    (作者有話說:碰上那兩人,注定是好戲連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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