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大理寺監牢最深處水牢內,一片幽暗的環境裏,一個蓬頭垢麵,雜亂的長發將麵部完全掩埋的死囚,身上的囚服已經泛出暗紅色,胸口緩緩起伏,半跪於一片烏黑的髒水泊中。


    如果能靠近他的身側,就能聽到他口中正喃喃的不停重複: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無光......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大理寺關押的一般都是重犯。在帝都,有三處牢房,一是順天府大牢,這是用於關押一般罪犯的,比如偷盜,搶劫,奸淫等等,還會有一些民事的官司,比如家庭糾紛,財產糾紛等等。


    二是錦衣衛的詔獄,此監獄的罪犯都是由皇帝親自下詔書定罪,關押的也多是官員。


    第三就是大理寺的監獄,主管的是謀逆,盜匪等。也會處理一些大理寺審判的案子所屬的罪囚。


    大理寺少卿屈相宇今日蒞臨大理寺監獄,令那獄守等人受寵若驚,親自迎接,在大理寺監獄的值房內喝茶。


    屈相宇隻說自己今日來是來提犯人的,手中取出兵部的文書,那獄守接過文書,看了一眼文書內容,臉色頓時大變。


    “大...大人,這是否搞錯了,這死囚...”獄守猶猶豫豫的開口問道。


    屈相宇喝著茶,眼睛微眯,輕輕吐出兩片茶葉,方才用較為尖細的嗓音說道:“怎麽?有問題?這是兵部右侍郎親自簽發的,不會有錯的,就算是有錯,那也和我們無關!”


    獄守期期艾艾地點頭,猶豫許久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此人...非常危險,獄中獄卒有好幾個不小心被他傷到了。現在單獨關押在水牢裏,如果放出來...”


    屈相宇甩了甩衣袖,一臉無所謂的說道:“這是提給錦衣衛的,再危險,錦衣衛還會搞不定麽?你今日這推三阻四的,像什麽樣子!既然上頭有了文書,你就照辦即可,多舌些什麽!”


    見屈相宇已經發怒,那獄守便不再開口,隻是心中暗暗腹誹,這罪囚要是放出去,真的可能會出亂子!


    命人將文書存檔,他便親自帶人進入大理寺監獄深處,提人!


    未時,大理寺外,屈相宇親自將一根鎖鏈遞到了一個錦衣衛手中,他看向那錦衣衛身側身穿官服的兵部員外郎。


    雖然官職上屈相宇比起這位兵部員外郎高了不止一級,但他麵上卻露出了罕見的溫和笑意:


    “上官賢侄竟然親自來提人,怎麽勞你大駕,兵部的人呢?”


    上官鶴目光上下打量著被鐵鏈束縛的那死囚,眼中有精光閃爍,聽到屈相宇的寒暄,這才收回目光,對屈相宇行了一禮後道:


    “屈大人不也是親自下來提人,有屈大人做我們的榜樣,我們這些年輕官吏不更該事事親力親為。”


    屈相宇微微頷首點頭,笑著說道:“上官賢侄,今日正好得空,這人也交接好了,後麵的事就交給錦衣衛了,你我二人不妨找個地方,喝喝茶,正好我這裏有些事情想和你交流一番。”


    上官鶴點了點頭,他來此隻是為了看一眼事態發展的情況,沒想到屈相宇會親自處理這件事情,這時他才對劉立誠的能力有了些許肯定。


    此間事了,上官鶴便對這點小事不再上心,跟著屈相宇離開了。


    而那死囚卻被押上囚車,緩緩地離開了大理寺監獄。看守他的是幾個錦衣衛的緹騎。錦衣衛的緹騎和校尉是同級,但卻有所區別。錦衣衛中南鎮撫司的錦衣衛一般會被稱為緹騎,緹騎算是一種雅稱,不過緹騎本身的待遇要比校尉好一些,其實也可以說是南鎮撫司的待遇高於北鎮撫司。


    畢竟南鎮撫司相當於是東廠的分支,掌管的也是錦衣衛內部的紀律糾察,相當於內部執法大隊。又是由東廠親信把握,自然在能力和待遇上都要高於北鎮撫司。


    南鎮撫司的緹騎都是有武學底子的,就算你世襲了錦衣衛的緹騎,進入南鎮撫司前也要經過訓練和考核。這一點和北鎮撫司的鬆垮隨意不同。


    錦衣衛和其他衙門之間的公務往來一般都是由南鎮撫司出麵,這次兵部下達的考核命令文書也是直接到的南鎮撫司。其實這事不大不小,南鎮撫司那邊也有人過問,隻是兵部那邊有所透露,這隻是一次特例,不會形成慣例。


    南鎮撫司那邊也就明白,特例的意思就是他們隻是針對個人,針對過後,這事兒就算是了了。


    押送死囚的囚車一路往南,經過兩條街就已經快到目的地,這幾個緹騎也很輕鬆,這樣的任務相當於是白送他們功勞。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不同,所有錦衣衛不管你職級高低,都會有每個月的任務指標,完不成的,到底的懲罰也是罰俸。


    囚車在一處巷子裏停了下來,幾個緹騎一路上交流著這次突兀出現的“考核”。他們也算是八卦,因此不短的時間,就將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個大概。


    無非就是錦衣衛內部有人針對一個新上位的百戶,可惜那百戶通過了錦衣衛的考核。但依舊有人一門心思的想要將這百戶趕走,於是動用了關係,這才將這塵封了許多年的考核重新提了出來。


    幾個緹騎都覺得為了一個區區百戶,這樣做是否有些小題大做,同時他們也想知道這百戶是什麽來曆。


    所有的這些交談都落在了囚車上那個死囚的耳朵裏,透過雜亂如枯草般的頭發,這人的眸子微張,露出了令人心悸的冷冽目光。


    他嘴唇輕輕蠕動,微不可聞地吐出幾個字:“白蓮下凡......萬民翻身!”


    錦衣衛北鎮撫司這裏,內東城千戶所的百戶吳號來到囚車前,和那幾個緹騎交換了文書,隨即那幾個緹騎也不逗留,徑直離去。


    吳號讓人守在巷子的兩端,自己則獨自一人來到囚車旁,打開囚車的鎖,然後又開始打開捆綁在死囚身上的六道鐵鎖。


    他一邊解鎖,一邊輕聲說道:“今日就是你重生的日子,隻要你跑得夠快,你就能重見天日,再不用回大理寺監獄的臭水坑裏跪著。當然如果你跑不動,也無妨!隻要你能殺了追擊你的那人,你一樣有機會活下去。珍惜你的機會吧!”


    吳號的話說完,六道鐵鎖隻剩下最後一道,他並未將其打開,而是揚了揚手裏的鑰匙,緩緩後退。


    這是解開死囚最後一道束縛的鑰匙,死囚的目光慢慢蘇醒,他的視線追著那枚鑰匙,隨著吳號的身影,慢慢移動。


    最後吳號來到巷子口,對著巷子外打了個手勢,隨即便將鑰匙高高拋起,他本人則帶著幾個校尉轉身快步離開了巷子。


    鑰匙當啷一聲落在囚車邊的青石板地上,死囚的頭微微低下,目光死死地看著那枚靜悄悄躺在地上的鑰匙,身體一動不動。


    吳號離開巷子口,看也不看街道上的行人,自顧自地往前走,然後進入了不遠處的一個酒樓。


    匆匆上樓,吳號推開一間包房的門,卻發現裏麵坐著兩女一男,同時回過頭看向他。


    吳號一愣,他知道自己進錯了房間,但他並未開口,片刻之後,他看清了那三人的服飾裝扮,知道不是普通人,於是便開口道:


    “抱歉,走錯了!”


    隨即關門離開,裏麵的兩女一男並未說什麽。


    來到隔壁的隔壁,吳號看了看房間外牆壁上掛著的牌子:甲三


    應該沒錯了!


    吳號打開房門,裏麵正在給邵士望倒茶的劉立誠偏頭看了過來,臉上有些慍怒,但看到是吳號,臉色又很快緩和下來。


    “事情辦妥了?”


    吳號點頭應是:“千戶大人,我們已經在附近安排好了弩箭手,那死囚逃不出這條街。包括我們的幾個百戶,以及內西城的孟千戶也派了人來,將這一帶團團包圍,保證萬無一失!”


    劉立誠臉上浮現喜色,說道:“好,下去吧,下次進門記得先敲門,別冒冒失失的!”


    吳號:“是,大人!”


    未時一刻,柳新準時出現在街上,一個兵部的屬官帶著他來到這裏,隻是簡單將考核的方式告訴了柳新,然後這文官便匆匆離開了。


    柳新身穿常服,看著街道上人流往來,深深皺眉。


    在這等鬧市,如果那死囚發瘋,一定會傷到百姓的!


    他目光左右巡視,發現了一處瓜攤邊上,蹲在那選瓜的程師兄。


    此時程師兄也換了一身常服,其實他的存在感很低,每每見人都是低著頭顱,除了在柳家,在其他地方都是不引人矚目的存在,尤其是百戶所內,所有人都知道柳新的管家在百戶所裏出任文吏,但誰都不曾注意過他。


    因此此時陳師兄隻是換了衣服,也不怎麽擔心事後有人說柳新作弊。


    況且他現在蹲在瓜攤邊上,熟稔地挑著瓜,自然無比,他還捧著一個瓜問那攤主:


    “這瓜保熟不?”


    攤主道:“熟啊!”


    程師兄:“我是問你保不保熟!”


    柳新抬步,緩緩的往前走去,他不知道囚犯在哪裏,因為這是考核需要,隻知道那囚犯被人帶到這條街上的某處,此時時辰已到,應該是已經解開了那死囚的束縛,不過此人一身囚服,肯定不會大喇喇的出現在街道上。如果這人隱藏起來的話,難免會劫持百姓,那樣就麻煩了。


    柳新一邊往前走,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這條街上人不算是特別多,但也足足數十人。偏過頭,柳新發現了一點奇怪的事情。


    柳新不知道,自己剛剛經過的酒樓上,有好幾雙眼睛注視著自己。但柳新此刻心神都在搜索那囚犯的身上,對於這點注視的感知就變得差了一些。


    劉立誠和邵士望自是冷冷的看著柳新,邵士望目光中帶著些許好奇,但也隻是很短時間,對於這樣一個百戶,他自是生不起什麽興趣的,劉立誠則是目泛冷意。


    在他們隔壁的隔壁,安歡兒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微微驚呼道:


    “安然姐,安然姐,快來看,這不是前日遇到的那個你的舊識嘛!”安歡兒拉著安然的衣袖,就要將她扯到窗邊去。


    安然眼中露出驚訝,來到窗戶邊,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連蘇伯的視線也落在了樓下正在行走的柳新身上,以他武者的靈敏直覺,他頓時發現柳新的狀態不對。


    他怎麽這麽緊張,處於這樣緊繃的狀態,不是一個尋常行人該有的表現。


    難道!


    他是那個囚犯!


    連蘇伯心中大驚,目光不經意的掃過安然,發現安然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以及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是安然的舊相識......好像關係並不普通......那等會要不要下去救他呢......


    連蘇伯糾結間,柳新已經走過了這個路段,安然臉色微紅,看著那個遠遠離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找他。


    柳新不知道此時已經有很多人注視著他,他的注意力現在落在了一對奇怪的組合身上。


    一個身軀七尺,身材魁梧結實的男子,正站在一個賣風車等小物件的攤子邊上。而在他的左手邊,正握著一條彩色的布條,布條的另一端,是一個不過兩三歲的小孩子,挽著孩童的發髻,應該是個小女孩。


    這男子太過魁梧,不是一般人,而且帶著一個孩子,在這個時代,帶孩子是女人的職責,男子單獨帶孩子出門是極少的。


    這樣奇怪的畫麵隻是吸引了柳新片刻,他很快就收回注意力,將視線重新平鋪在整條街道上。


    路過一個巷子口時,柳新突然駐足,偏過頭,看向晦暗的巷子裏,一輛囚車靜靜的停在那裏,囚車的囚室裏,空空蕩蕩!


    囚犯人呢!


    柳新頓時警惕,他的視線緩緩平移,微微轉身,掃視著眼前的所有一切。


    武者凝神時,內力凝聚,可以一定幅度的提升腦力,加強分析和感知能力。


    此刻調動了內力的柳新發現自己看到的景物慢慢減緩,所有行人的腳步變緩,就像是進入了一種緩慢的世界。


    !!!


    柳新的心髒突然一緊,一種心悸感令他驟然轉身,看向一個方向,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雙冰冷,麻木,森然的目光,從一處屋簷下的角落裏驟然出現。


    就在那!


    柳新沒有動,他隻是站在街道邊緣,和那道目光遙遙對峙。


    目光的主人此時披著一件灰褐色的外套,一頭枯草般的頭發用一根稻草紮在腦後,他整個人就貼在牆壁上,雙手抱胸,先前是一副閉目養神的狀態,直到柳新出現,他感受到威脅,才驟然睜眼,正好和柳新對視。


    “白蓮下凡......萬民翻身!”這人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眼神漸漸變得瘋狂起來。


    柳新似乎能遙遙感受到那人眼中的瘋狂正在凝聚,此時他們之間相距十丈有餘,在這個距離內,不斷有行人來來往往,而那背靠牆的男子身側,就有一個賣炊餅的攤子,那攤主正毫無差距地賣力叫賣。


    雙方持續的對峙著,誰也沒有動作,柳新已經肯定,此人就是那個囚犯,但這囚犯給柳新的感覺太過恐怖,不是說百戶對應的死囚實力也就在小成境嘛,但現在那人,定然不止小成。


    媽的!讓我查出是誰搞出的這事,我一定要往他宅子後院丟狗屎,這幹的就不是人事兒,真是破狗屎......謝特!


    柳新心中怒罵,渾然不覺自己的腦中又出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就在某一刻,柳新和那囚犯之間的空間裏,隻剩下了那個賣炊餅的攤主,柳新毫不猶豫,驟然發動,他衝向囚犯,視線的餘光卻一直停留在炊餅攤上。


    “白蓮下凡......萬民......”背靠著牆的囚犯口中重複的話語突然中斷,視線中柳新突然消失,但感知裏,柳新的身形清晰無比,正在快速地向他衝來。


    這囚犯立刻有了動作,腳下猛地蹬地,身子如蒼鷹般撲了出去,他的目標正是那炊餅攤的攤主。


    那可憐的攤主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先到一步的柳新一把扯住了手臂,拉到了一旁。


    那囚犯見攤主被帶走,身體在空中猛地一拐,便偏向了另一側,而在那個方向,一個小女娃手裏拿著風車,臉頰鼓起,正在賣力的吹氣。他的手裏是一根彩色布條,布條的另一端在一個壯漢的手裏,不過那壯漢此時在一旁的首飾攤位上挑選著頭繩。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壯漢感覺手裏的布條一緊,然後又突然一鬆,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驚呼,急忙轉過身去,卻見一個人影腋下夾著自己的女兒,而在那個人影的背後,另有一道人影快速的追了上去。


    壯漢呆愣當場,眼中甚至出現了片刻的迷茫,下一刻,他驟然怒吼:


    “寶啊!”


    壯漢的怒吼令街道上的行人紛紛投來目光,然後就發現了一追一逃的柳新和那囚犯,許多人發出“搶孩子了”的驚呼,更多人是無意識的大吼,這一切都太倉促了。


    那賣首飾的攤主回過神,卻發現那壯漢已經消失不見。


    柳新施展輕巧鴻雁身,速度宛若鴻雁高高騰起,在一些攤子的頂棚,屋簷上不斷借力,快速的靠近囚犯的背影,兩人一開始也就相距兩丈,很快就被縮短到了一丈。


    那囚犯畢竟被關押了太久,每日就一頓,幾乎無時無刻不再餓著肚子,還要遭受拷打,身體已經很虛弱,現在的他隻是強撐著一口氣。


    但發現身後的追兵擺脫不開,心中也是一橫,甩手就將那女娃娃丟了出去,這一丟力氣十足,如果這孩子摔實了,甚至可能傷及性命。


    關鍵時刻,柳新麵臨選擇?


    當然不是,柳新毫不猶豫地撲向那孩子,在女孩兒即將撞在一根石柱上的時候,他將其挽在了懷裏,腳下借力,身體就穩穩地落在了一邊。


    那女孩已經嚇傻了,整個人呆住,柳新不怎麽會哄孩子,正在猶豫間,這孩子的父親趕到,立馬從柳新懷中抱過孩子,口中不斷地重複:


    “寶啊寶,別怕別怕,爹在呢,爹在呢!”


    柳新此刻沒時間管這孩子了,於是站起身,抬頭看去,已不見囚犯的身影,不過他看到了遠處的程師兄,後者正在快步往一個方向去,柳新心領神會,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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