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你還記得前世皇上禦極之時, 新定的年號是什麽?”


    “乾興啊, 我死那年就是乾興元年的年底……”


    “行了行了,問你什麽答什麽就是了,說什麽死不死的,懷著孩子的婦人說話還恁不講究!”


    ……


    “皇上,蓁蓁說了, 前世您選定的年號就是‘乾興’。”


    “可見禮部擬的這破年號不吉利, 叫他們重新擬來!”


    於是禮部為新帝重擬了一個年號——信仁。


    《說文解字》有雲, 信者,誠也, 正與新帝潛邸之時的封號相合, 是以這年號非常被新帝喜歡,很快被他采納, 遂下詔定明年為信仁元年。


    可徐大人剛一把這年號告知自家夫人, 楊蓁卻笑倒在床,把徐大人笑出了一頭霧水。直至楊蓁指了指桌上果盤裏的琥珀杏仁, 徐顯煬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你也太能瞎想了吧,這都能聯係得起來?”又不是南方某些地界, 信杏不分的。


    楊蓁白淨的小臉都笑得通紅,好容易才忍住笑, 道:“你覺得是我瞎想?他在位時也還罷了, 等他百年之後,人們說起他,都會說‘信仁帝’, 或者直接叫他‘信仁’,北京人又愛帶兒化音,怎麽聽都是‘杏仁兒’,這還不好笑?”


    如此一解釋,徐顯煬也忍不住笑了,聽上去皇上確實很有被後世叫成“杏仁皇帝”的風險。


    “那……又當如何呢?現今他對這年號滿意的很,連詔書都擬好了。”


    “你可別去對他說,本就剛剛因我的話改了一次年號,要是再改一回,萬一傳給外人知道,不定怎麽議論我呢。”


    先是在王府做丫鬟,後來又單獨隨那人連夜跑了一趟神機營,他要一直是個王爺還好些,偏生還做了皇帝。楊蓁深知民間對編排皇帝的私情有多大熱情,一直很擔憂自己那些過往被人拿來做文章——那可不是認個義兄義妹就能完全掩蓋過去的。


    徐顯煬也是有此顧慮,想想反正是那廝自己選定的,就由他去吧。尋常百姓家又不吃杏仁,也不會說起皇帝年號時還帶兒化韻,或許沒那麽多人想得到這兒。


    於是指揮使大人兩口子達成協議,楊蓁捧著已經十分渾圓沉重的肚子又滾在床上笑了半日,這事就揭過去了。


    令徐大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沒過幾天,杏仁皇帝竟突然登門造訪。


    早在登基大典之前,還做著誠王的杏仁帝,不,信仁帝,曾經親自帶著徐顯煬,從包括寧守陽在內的那一批被捕高官被查封的宅邸當中挑選了十一座比較像樣的,一一走了一遍,想挑出一座賞給徐顯煬做新居。


    那些官員一個比一個財帛豐厚,個個家宅都是富麗堂皇,徐顯煬覺得每一座都很好,都比自家小狗窩強多了,可誠王卻看來看去沒一座能看上眼,最後都看完了,他忽然靈機一動:“是了,費這事幹什麽?將我那王府給你不就成了?”


    於是,待至元皇帝退居太上皇、移居永慶宮後,信仁皇帝住進乾清宮,空出來的誠王府就成了錦衣衛指揮使府邸。信仁帝搬走前留下話:把那座死過人的西跨院拆了!


    對此楊蓁又不由得感慨一番:果然是帝王心性,翻臉無情,連對自己曾經愛慕過的姑娘都沒點留戀。


    徐顯煬則忍不住提醒:住著人家送的宅子,就別說人家的壞話了。


    原王府的下人,信仁帝用熟了的那些自是跟著他進了宮,其餘的都隨著府邸一並賞給了徐顯煬,任他處置。徐顯煬原有的下人很少,就幹脆把這些人全都留用。正好這些人當中也有不少都清楚徐夫人曾在王府做丫鬟的過往,把他們留在眼跟前,還更好防止他們出去傳謠。


    於是乎,今日在門房當值的家丁一看見來客的麵目,就清清楚楚地認了出來,登時驚了個渾身發軟。


    時值夏末,信仁帝身上一襲月白色香雲紗的道袍,玉冠綰發,戴了條五色錦的抹額,手上仍是那柄他最愛的灑金折扇,一身行頭恰似當初,隻是時隔短短四個月,滿身的威嚴卻已遠勝從前。


    “敢咋呼一聲,誅你九族!”他臉色陰冷,幾個字就製止了對方即將出口的大呼小叫,“徐顯煬可在家?”


    “在……在呢。”


    “誰也不許驚動,直接帶朕去見他!”


    家丁哆裏哆嗦地應了聲,忍不住伸脖子朝門外看了眼——一個隨行扈從都未見。


    說是直接帶他去見,家丁自然還沒那麽愣頭愣腦,半路上就打著手勢差人去請新主人過來,自己則領了舊主人去到花廳。


    今天早晨是新帝禦極四個多月以來頭一次稱病沒有上朝,因前兩日徐顯煬就看出皇上麵色不好,似有病容,今早聽說他真的稱病,還心有惦記,猶豫過是否該進宮去探望一下,後來還是覺得不去打攪、讓皇上好生休息更好,就作罷了。


    於是他將對君上的惦記拋諸腦後,抓住這次好容易不必上朝的時光回到床上睡了個回籠覺,一直懶到了日上三竿。聽到下人報知皇上登門,徐大人也是吃驚匪淺,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梳洗穿戴好趕過來。等去到花廳,又得知信仁帝已經很不見外地去到了後宅正房。


    因為避忌正房是皇帝曾經的寢居之所,也因對私下幽會的過往心有留戀,徐顯煬住進來時就著人將從前楊蓁所住的客房小院做了些修整,將幾間屋子連通,當了正房居住,原先的正房反而一直空著。


    徐顯煬進門時,見到信仁帝正軟綿綿地歪在羅漢床上,當真是名副其實的賓至如歸。


    見他來了,信仁帝無力地擺擺手:“免禮了。”


    徐顯煬朝門外看看:“您……一個人來的?”


    “嗯,從神武門出來,過了尚寶監和浣衣局,再走一個街口就到了,這點路我還走得。”誠王府確實離皇城極近,信仁帝可憐兮兮地歎了口氣,“我在宮裏又沒有親信,能叫誰隨我來啊?叫了誰誰都隻會勸阻。”


    他明明將原先的近身下人都帶了去,還沒一個算得上親信,那能怪誰?依著他原先的慣有作風,確實難有親信。


    徐顯煬緊皺著眉頭思索:今天羽林衛是誰當值?我非踢他回老家養豬去不可!


    信仁帝瞥他一眼就看了個透亮:“羽林衛張梁霍是個識趣的,看出是我,還一個字沒說就放我出了門,你敢撤了他,我就撤了你。”


    徐顯煬喟然:“那您今日來此,是想做什麽呢?”


    “累,想歇一天。”信仁帝背靠引枕,手背壓著額頭,一副弱柳扶風樣,“徐顯煬,你每日能睡幾個時辰?”


    “大約四個上下吧。”


    “我禦極以來,最長的一晚睡了兩個半時辰,最短的才一個時辰。”


    “那要不……您就在此歇一覺?”


    信仁帝卻又搖了頭:“累過頭了,睡不著。昨夜批折子批到二更,結果白躺了半宿,都沒睡著。”


    徐顯煬暗歎一聲,不知說點什麽好。


    原先任誰想來,都以為至元皇帝不會那麽輕易放權,怎麽也得再把持兩年的朝政,沒想到人家說到做到,手把手地教了兄弟三個月,一經移居別宮,就半點政事都不再過問,連信仁帝偶爾覺得不好決斷去向他求教,他都隻擺擺手表示:愚兄不管,去與智恒商量著辦吧。


    於是信仁帝隻好自己扛起所有擔子,要說他現今需要處置的政務,也不見得比皇兄那時更繁重,但畢竟他還是生手,又有個比皇兄更要強、更精益求精的性子,還是一下子過上了與從前反差過大的日子難以適應,幾個月下來累得不成人形,也就好想象了。


    徐顯煬也很清楚,比起當初做閑散藩王的時候,他現在那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瞧他現在這樣兒就知道,比從前瘦了一圈不說,還眼眶烏青,兩眼空洞無神,整個人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就像回光返照,隨時都會倒斃似的。唉,真可憐見兒的!


    信仁帝幽幽道:“皇兄才二十七歲就頂不住了,我覺得這樣下去,我也活不過三十。”


    徐顯煬又是一聲歎:“您也不必如此悲觀,畢竟這幾年國朝禍患太多,有您這樣勤勉的帝王治理,過幾年定會大有改觀,到時您也就鬆快下來了。”


    他從來不會溜須拍馬,自認為這幾句話說得既由衷又好聽,算是他此生嗎拍過的最佳馬屁了,可信仁帝聽了卻是撇嘴哂笑:“你也當了幾年官了,怎都不學學人家文官們是如何說話的?這樣時候你該說,你身為人臣不能為君上分憂,實感慚愧,以後定當多多盡力。”


    徐顯煬一臉無奈:“那依您所見,我今日該當如何替您分憂才好呢?”


    信仁帝忽然精神了起來,翻身坐起,笑吟吟道:“就當我是個尋常客人,嗯,就像李祥卓誌欣那樣,喚蓁蓁出來,咱們聊聊天,吃頓便飯,偷得半日閑,今晚回去,想必我就能睡得著了。”


    徐顯煬怔了怔:“皇上不知?蓁蓁她今日……入宮去了啊。”


    信仁帝一愕:“入宮?她又被皇後請去了?”


    “是啊,要不,我著人去喚她回來?”


    信仁帝苦起臉來,沒有答話,自己是偷跑出來的,難不成還叫人跑去皇後跟前說:皇上正在徐大人家等著見徐夫人呢?


    楊蓁封了公主,有著公主的名號與祿米,卻不必像尋常公主那樣住在公主府。不論是因著公主這層身份,還是外命婦的身份,皇後將她引為閨蜜、時常招她進宮作伴都是順理成章。


    自從楊蓁大婚之後、誠王禦極之前那會兒,周王妃就時常延請楊蓁上門,等到她入住坤寧宮,楊蓁搬到誠王府,與她做了近鄰,周皇後就更加頻繁地招楊蓁進宮。


    在外人看來,她們兩個必定是因身為月份相近的孕婦才有共同話題,徐顯煬對周皇後的熱情一直無可理解:皇後對皇上喜歡蓁蓁的事心知肚明,怎還能恁高興看見她?


    信仁帝倒是比他明白的多:皇後就是想探究清楚,為何蓁蓁能得我青睞,自己好尋機學上一學。反正蓁蓁嫁了人,不可能進宮,對她絕沒威脅,她這麽做既能向我顯示她寬仁大度,又有實際所得,還能偶爾討好我一下,何樂而不為?


    不愧是做皇後的,那兩個側妃就沒見有她這份心計。聽說那兩個女人見皇後待蓁蓁親厚,還常在背後泛酸呢,恁沒眼色的蠢婦,以後甭指望朕還搭理她們!


    話說,他確實曾在坤寧宮“偶然”見過楊蓁兩回,可那情境一點都不爽快,旁邊是周皇後和一群宮人,楊蓁還要規規矩矩對他行君臣之禮,他也隻能冠冕堂皇地問候幾句便罷。


    哪像今天,今天他是微服做客,隻要他想,就可以與徐顯煬他們小兩口坐在一張桌上踏踏實實地吃頓便飯,聊聊天,其間還可以隨口對徐顯煬調侃上幾句,再聽楊蓁“大逆不道”地頂幾句嘴,那多自在啊!


    眼看時至午時,楊蓁定是被皇後留下用膳了,一時半會回不來。好容易出一回宮,竟連這點心願都無法達成。


    看著皇上一臉的生無可戀,徐顯煬也很不忍心,一品大員還有沐休的日子呢,人家皇上隻是想歇一天,鬆鬆精神,好睡的著覺,有何不好理解的呢?


    “皇上您能晚上再回去麽?”


    “隻要我想,明天再回去都無妨。怎麽,你想邀我交頸而眠?”


    徐顯煬嗆了一口口水,掩著口咳了好幾聲,才道:“其實是我今晚有樁熱鬧事,皇上若有興致,可隨臣同去。”


    信仁帝雙眼一亮:“難不成你想去逛流芳苑?”


    徐顯煬又嗆了一口口水,咳得停不下來——今天的皇上顯然十分反常,這很好想象,換了誰恁長的時間天天勞心費力還睡不了幾個時辰,誰都得反常,徐顯煬覺得若是換做自己,說不定都會拿了繡春刀去街上砍人。


    得叫幹爹想想法子,再叫皇上這樣熬下去,恐怕等不到信仁元年,這位新帝就得神智失常,變成個瘋子……


    與此同時,楊蓁確實被周皇後留在坤寧宮進膳。


    對於周皇後的熱情,楊蓁最初可謂是十分抵觸。雖說對信仁皇帝她心懷感激,也切實有著一份近於親情的情分,但她既顧忌著誠王府那段經曆,也顧忌信仁帝本人的態度,是真心很想與那一家人保持距離,免得招惹麻煩和閑言碎語。


    可惜,不管是之前的王妃還是現今的皇後,人家有請她就得去,總不能拂人家的麵子。


    好在相處幾次下來,發現周王妃這人中正平和,既不幼稚,也不事故,算不得率直,也不會動多餘的心眼,與之相處起來十分舒適,楊蓁才漸漸平複了心情,也越來越喜歡與之接觸了。


    自然,這期間對方的丈夫還是別來現身才更理想。


    眼下她與周皇後懷孕的月份都已進入了尾聲,這陣子兩人坐到一起,聊的最多的自然還是孕產與育嬰的話題。


    “……照劉太醫的意思,近些時日你我都是隨時可能會生的了,這一回你回去,我就不再喚你進宮了,免得你下回來,竟生在了車上。”午膳過後,周皇後拉著楊蓁的手這般笑道。


    楊蓁總覺得今日皇後的眼神總有點奇怪。因今早從徐顯煬那裏也聽說了信仁帝稱病免了早朝的事,她剛到坤寧宮那時就詢問了一句皇上病體如何,自那時起,就發覺周皇後的眼神有點古怪,似乎……就是心裏琢磨著什麽,總怵怵忐忐地想要問她,又不好啟齒。


    “娘娘若是有話想說,盡管開口就是。”再次發覺周皇後露出這種古怪神色,楊蓁索性挑明。


    周皇後一笑,揮了揮手,將周圍侍立的宮人都打發了出去,一見此狀,楊蓁就大體猜出了她想說些什麽,心也隨之提了起來。


    周皇後盈盈笑道:“我確是一直有心問你一句話,都忍了好些日子了。你來說說,在你看來,徐大人比皇上究竟好在哪裏,為何你當初沒有選皇上呢?”


    兩人數月以來相處頻繁,也算得十分熟絡了,周皇後有時與她說起話來,也頗有閨中密友的意思,隻是,對於皇帝對楊蓁的私情,這還是頭一回直言涉及。


    楊蓁一時真想問她“這話不是皇上叫您問的吧”,但當然還是忍了下來,對方的身份今非昔比,換做對著皇帝本人都還可以說話隨意著點,畢竟拿得準那廝不會計較,可對著皇後就要謹言慎行了。


    “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得悉皇上的心意之前,妾身已然與徐大人有了婚約,是以,自然不會再作動搖。”楊蓁答道。


    周皇後眼波流轉:“如此一說,倘若皇上在徐大人之前先與你相識,你也可能會選皇上的咯。”


    這簡直是把人往絕路上堵啊!楊蓁著實發愁,能怎麽說呢?直說我其實一點都看不上您那位皇上,在我眼裏他與我家大人根本沒得可比?


    真要追根溯源,當初她還把那人當仇人看,有心把他刺殺了呢!


    有關那段前世的說辭,皇帝一定是不會去與皇後說的,他與皇後從來就沒熟絡到過那份上。皇後也就不可能知道,這裏麵根本不存在皇上先與她相識的可能。


    “娘娘明鑒,男女之情無可定論,妾身隻知今生今世是與我家大人有緣,與皇上無緣,也便安於此中,一心一意對待我家大人,不敢另做他想。”她隻能這麽說。


    周皇後在她手背上輕拍兩下:“唉,你太拘束了,實話都不敢說。我會有此一問,還不是心裏不明白麽?在我眼裏,自是皇上樣樣兒都好,是人中龍鳳,這才會想不明白,怎會有人蒙他看中,還無動於衷的。徐大人……當真是有本事呢!”


    楊蓁未免憋屈:人家說的是實話啊,您那位皇上單是後宮佳麗成群這一點,也遠遠比不上我家大人,怎就樣樣兒都好了呢?唉……


    她在坤寧宮呆了大半天,下午告退時周皇後還有意挽留,楊蓁解釋說:“不瞞娘娘說,今日妾身有一位摯友成親,須得過去才好。”


    周皇後奇怪:“你都這個月份了還去吃喜酒?就不怕出點意外?”


    楊蓁一笑:“小心著點也就是了,妾身友人甚少,難得有這一位要成親的,總也該過去露一麵。”


    今天月曆六月十六,是卓誌欣與畫屏成親的日子。


    因考慮到今日的客人除了一部分早年的街坊親友之外,就都是錦衣衛的同僚,而且多是北鎮撫司衙門裏的人,其中有機會麵聖的人極少,徐顯煬就決定帶信仁帝過去湊個熱鬧,好散散心。


    信仁帝聽說有機會見識民間的婚禮,也頗有興味,很痛快答應了同去。徐顯煬覺得他這身富貴公子的打扮到時還是太過招眼,就取了自己的一身新做好的曳撒請他換上。


    信仁帝則對徐顯煬身上的金線飛魚刺繡更為青睞,表示不嫌棄他那身是舊的,想與他換換,徐顯煬隻好耐心為他解釋:在場大多是錦衣衛,如果見到除我之外另有一人穿著飛魚服,您會很招眼的。信仁帝這才作罷。


    “今日是六月十六,”信仁帝出門上車時望著天際初升的巨大圓月,神色間頗有些甜蜜意味,“就是去年今日,我將蓁蓁換入的教坊司。”


    徐顯煬聽得無言以對:這也算是什麽值得留戀和誇耀的事兒?


    反正這又不是今天聽見皇上說出的頭一句怪話了,半天下來,徐顯煬已見怪不怪。


    那時徐顯煬搬進誠王府,就把那所舊宅留給了卓誌欣,怕卓誌欣不願領受,徐顯煬就說是借給他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權當替他看家。卓誌欣剛升官不久,還沒心思購置新宅,就先在此住了下來,今日的婚禮也開在這裏。


    徐顯煬被信仁帝挑揀衣服拖累得晚到了些,到達時見到宅院當中已經摩肩接踵,賓客盈門。指揮使大人到來,自是人人施禮招呼,也有人詢問徐大人同來的這位小哥如何稱呼,徐顯煬隻含糊說是自己朋友,一道來吃酒。


    “顯煬,你怎這會子才來?”來到正屋跟前時,李祥迎了上來,一眼看見他身旁的信仁帝,頓時就像見了鬼。


    信仁帝麵無表情,淡淡拋下一句:“膽敢聲張,明日就調你去哈密衛!”


    “不……不敢。”李祥一個字都沒再多說,灰溜溜沒入人群。


    唉……徐顯煬無話可說。


    一轉臉,羽林衛統領賀章過來笑臉相迎:“哎呀徐大人您……”同是一看見旁邊這人就渾身僵硬。


    信仁帝道:“敢說出去,明日就派你去打安南!”


    “臣……不敢。”賀章也趕緊沒入人群。


    徐顯煬料著,因羽林衛的人與卓誌欣不熟,也就來個統領意思一下,另外王庚錢雲那些舊時王府密探近日有任務在身都沒在京中,劉敬也沒得空來,是以,今日這場合裏除自己之外,也就三個人認得出皇上,現在其中兩個都被封口了,那第三個……


    “皇上,求您件事兒,今天是誌欣的好日子,求您讓他消停一點。”


    “我怎會叫他不消停?”信仁帝反問完了,才明白過來,“好吧,我盡量避著,不叫他看見我就是。”


    徐顯煬千恩萬謝。他讓皇帝陪在身邊,就免不了總有人來招呼的時候問來問去,可要說不叫皇帝跟在身邊,他又放心不下,畢竟這廝的身份今非昔比,這場合又一多半都是粗人,把皇上撞上一下,踩上一腳,都是了不得的事兒。


    為了不讓卓誌欣也受上一番驚嚇和恐嚇,他隻好也暫且避著沒去與之搭言。卓誌欣一身大紅喜服站在堂前招呼來客,見到徐顯煬與李祥兩個至交好友反倒遮遮掩掩地不上前搭理自己,少不得滿心奇怪。


    沒過多會兒吉時到了,卓誌欣與蒙著紅蓋頭的畫屏在堂前三拜天地,喧天的鑼鼓聲中混著親友們一陣陣的起哄,場麵熱鬧非凡。


    信仁帝頭回見識這情景,大感新鮮,一掃之前的抑鬱憋悶,顯得興趣盎然。徐顯煬見狀才覺得今日算沒白來。


    等到入座赴宴的時候,信仁帝已然談笑風生,但凡有人敬酒招呼,他也都客客氣氣地笑著應對,還頻頻跟人家對著作揖拱手,看得徐顯煬妙趣橫生。不過,皇上似乎並沒這麽快恢複正常。


    “其實我是徐大人的表弟。”也不知他怎冒出的這想法兒。


    對方一副三生有幸狀:“哦,原聽說徐大人無親無故……”


    信仁帝一笑:“不是親表弟,是新認的,幹表弟。”


    “……”其實人家下半句想說的是“原來隻是謠傳”。


    徐顯煬扶額坐在一旁,隻覺頭痛得厲害——可見不好好睡上一覺,他還是難以恢複。


    好容易熬到喜宴吃了個七七八八,徐顯煬向一眾興致高昂的下屬警告“想鬧洞房也適可而止”,而後就著人去後宅通知與女眷在一處的楊蓁準備回家。


    今日到來的女客們除了卓誌欣家的親戚,就是錦衣衛的夫人們,當中自是數楊蓁身份最高,她又是個高月份的孕婦,處處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唯恐怠慢了半分。楊蓁也想著早些返回,大略吃了些飯菜後,又在新房裏陪畫屏說了一會兒話,聽見徐顯煬差人來請,就起身告辭。


    去到宅院後門內準備上車時,見到徐顯煬正在這裏等著,楊蓁穿著肥大的倩影紗褙子,扶著沉重的肚子走上前,正要說話,一眼就看出了丈夫身邊那人……他有點眼熟。


    信仁帝笑吟吟地主動招呼:“蓁蓁,好久未見了。”


    楊蓁臉色唰地一白,腳下一個踉蹌就要摔倒,慌得身邊一眾丫鬟仆婦爭相攙扶,頓時一陣大呼小叫。


    信仁帝倒嚇了一跳:朕怎至於恁嚇人?


    徐顯煬也吃驚不小:蓁蓁一向鎮定,沒這麽一驚一乍過啊。


    他也過來幫著攙住楊蓁,對她小聲道:“留神不要聲張。”


    楊蓁勉強定下神,對他點點頭,站穩後又朝信仁帝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天色不早,是不是該叫我家大人送您回……回家了?”


    信仁帝也知時辰不早,而且方才這一陣也勉強算得盡興,便笑道:“是呢,那我便不客氣,再多借用你家大人一陣。”


    楊蓁支撐著朝他施了一禮,與徐顯煬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上車離去。徐大人免不了先公後私,放了媳婦自行歸家,自己則護送皇帝回宮。


    路上陪楊蓁坐在車裏的兩個隨行丫鬟爭相抱怨:“剛那人誰啊?竟好意思霸著大人不叫大人送夫人回家。”“就是呢,沒看出咱家夫人不舒坦啊?真是沒眼色!”


    楊蓁靠著引枕,聽得啼笑皆非。早在與畫屏告辭那陣,她就感到有些隱隱腹痛,聽太醫說這個月份偶爾腹痛也屬常事,她又不想引起外人緊張,就沒有聲張。正趕上見到皇帝那會兒,又是一陣腹痛襲來,再吃上一驚,她才會站都沒站穩。


    接連幾次腹痛,還一次比一次加重,楊蓁已意識到怕是情況不妙,她對這事早已做好了準備,倒不覺得恐慌,這會兒反而覺得有些好笑:要是我正好今晚生了,那人定會以為我是被他嚇的,不管怎麽說……這樣畢竟有點丟人。


    又是一次腹痛襲來,好在馬車已臨到家門口,“巧荷,去請段嬤嬤,我怕是……就今晚了。”


    夫人尚且鎮定得出奇,一眾下人卻隨著她這句話炸了窩,遠比當日五軍營與三千營兵圍北京城的時候還要混亂數倍。


    所需的東西和人手都是早就準備好的,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有些疲累,楊蓁的反應加快得驚人,等回到家,被丫鬟仆婦攙扶上床,她很快就疼得起不來身了。


    手指幾欲將絲緞床單抓出破洞,聽見身邊有人詢問大人去了哪裏快去請他回來,楊蓁剛挺過了一陣陣痛,淌著冷汗睜眼道:“他進宮去了,不必擾他。”


    周圍人眾都聽傻了:“這當口就是進宮了也該找大人回來啊。”


    “他又不能進產房,不能幫我生,叫了他回來又有何用?徒然惹得外人說咱家拿大!”楊蓁深知這陣子眼紅他家聖寵隆厚的大有人在,雖說婆娘生孩子事大,可天地君親師,因為媳婦生孩子就進宮喚人,無疑還是要給外人說嘴的由頭。


    她趁著陣痛的間隙飛快分派,“聽我的,別去管他,你們各司其職,按部就班,就像從前說好的那樣。我就不信,少了個男人我就生不成孩子!”


    下人們都知道,自家這位夫人看著瘦瘦小小的,其實特有主心骨,見人家一個產婦都半點不慌,下人們也就很快寧定下來,各司其職去了。


    信仁帝由徐顯煬親自護送著回到乾清宮,卻仍然舍不得放他走,還說:“反正你回去也無事,今晚就留在這裏好了。”


    看樣子還真是有心與他交頸而眠了,徐顯煬十分吃驚:“外臣如何能留宿後宮?”


    信仁帝坐在炕上,已叫人取來一大疊奏折放在跟前,苦笑道:“你還真當是留宿啊?這一夜我都不見得能睡,你就當是為我當一晚的大漢將軍好了。”


    看樣子他精神倒比白天好了許多。徐顯煬望著中官捧上來的那一疊疊堆成小山的奏折,心裏也真是替他累得慌,便沒好再多推辭。


    他也有點疑心楊蓁那時失態是因身體不適,畢竟太醫已經說過,這陣子隨時可能發動生產,隻是在此之前,他已經因為楊蓁稍有不適就大驚小怪過兩回,到今日反而有些疲遝了,想著反正楊蓁知道他在這裏,真有異狀定會著人帶話進來,也就沒多掛心。


    更漏滴答,夜一點點深了,前一夜完全沒能入睡的信仁帝仍在燈下批著奏折,徐顯煬一開始站著倒還好,後來被他賜了座,就忍也忍不住地打瞌。惹得值夜中官看著他直想笑。


    靠著椅背迷糊了一陣,再睜眼看時,信仁帝還是原樣,徐顯煬忍不住道:“皇上也需量力而為,大事決斷,小事含糊些也無妨的吧?”


    信仁帝寫完了一份朱批,擱下朱筆,悵然歎道:“你說,現今有廠臣輔佐,我還忙成了這樣,若是像蓁蓁所述的前世那般,廠臣被我治了罪,還沒有皇兄教我,我又該有多手忙腳亂?前世的那個我,想必更要短壽的吧?”


    “嗯……那總也好過前世的我與蓁蓁……”徐顯煬又瞌睡上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


    信仁帝望著他苦笑,睡得著是福氣,像他這樣都睡得著,果然是福星高照的人。不過望著他,倒像是受了感染,視野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等到徐顯煬打了個磕醒過來,看見信仁帝竟然伏在炕桌上睡著了,值夜中官正小心翼翼地為其披上鶴氅。


    徐顯煬站起身低聲詢問:“怎不伺候皇上進屋去睡?”


    中官愁眉苦臉地低聲解釋:“大人有所不知,皇上好難得睡得著,還是暫不要打攪的好,不然驚醒了他,又不知何時才能入睡了。”


    徐顯煬望著那個年僅十九歲、埋在奏折堆裏睡著的皇帝,也隻有默默喟歎。臨到這時,確實有些遺憾自己幫不上他的忙了。


    信仁帝難得今日有了睡覺的雅興,半夜自炕桌上下來,又倒到炕上接著睡,足足睡滿了三個多時辰,創了四個月以來之最。可憐徐大人又不能自行湊上炕去陪他同睡,就坐著熬了一夜。


    每日寅正上朝,皇上難得睡的香,徐顯煬自作主張叫人去傳話又將早朝免了,等到信仁帝睡醒,都已日上三竿。於是神清氣爽的皇帝便將腰酸背痛的徐大人放回了家。


    “哎呦大人呐您可回來啦!”管家老吳站在大門外等得脖子都長了。


    徐顯煬是一千一萬個想不到,自己已經多出一個兒子來……


    七斤重的嬰孩渾身帶著初生特有的紅色,頭頂一層絨絨的黑發,睜著黑葡萄似的一雙大眼,小嘴吮著手指,不時發出類似於哭,又不是哭的咿呀聲。


    徐大人笑得合不攏嘴,抱起來就愛不釋手:“唉呀真是想不到,陪皇上睡了一夜,我就有了個兒子!”


    床上的楊蓁翻了個白眼:這人……在說些什麽胡話!


    沒過多會兒,信仁帝就在奏折堆裏聽到了這個喜訊。


    他捏著朱筆一笑:兒子也不錯,等過個十幾年,把他娘的公主封號褫了,叫他來尚朕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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