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槐在北鎮撫司大門外心驚膽戰地蹲了近半個時辰, 最後等來的不是楊蓁, 而是抓他的校尉。


    留在教坊司的段梁也在上了個茅廁的工夫,就被兩個便裝壯漢闖進門來堵了嘴綁了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揪出了教坊司,帶回北鎮撫司刑房。


    要說錦衣衛北鎮撫司最拿手的絕活,莫過於抓人和逼供這兩項了。


    “諸位老爺饒命, 小人雖是鬼迷心竅收了那位公子爺的銀子替他接人, 卻實不知人家是何來曆。京師裏到處藏……藏龍臥虎的, 隨便一個大人的汗毛就比小人的腰粗,人家不說, 小人也不敢問呐……”


    趙槐剛一被綁上刑椅, 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招供,待得看見校尉們亮出各種刑具, 他就隻剩發抖哭號的份了。與他一牆之隔的段梁也是如出一轍。


    等校尉拿刑具朝他們身上一比劃, 兩人就很默契地雙雙昏死過去。


    專司逼供的錦衣衛早都練就了眼力,是裝孫子還是真孫子, 人家看得出來。這倆小子顯然是一嚇就尿褲子的貨,而且對照他們的供詞也全無二致, 並無疑點,可以斷定其所言為真。


    徐顯煬將李祥與卓誌欣叫到了自己的值房, 聽了手下報過來的供詞, 他朝那兩人問:“你們以為如何?”


    卓誌欣道:“這事說不定隻是哪家的公子哥與耿小姐有私情才做的而已,查清楚了也不見得能有多大效用。”


    “那不見得,”李祥將頭一搖, “能與耿德昌的女兒生出私情的人,也必然與耿家過從甚密,很可能就是奸黨。再說,咱們也可以學他們借題發揮啊,即使查清僅是兒女私情,咱們也可以說他們結黨營私。”


    卓誌欣看了看徐顯煬:“顯煬可是一向主張真憑實據的,外間本就傳說咱們廠衛屈打成招,甚至是偽造供詞。咱們又怎能學他們借題發揮,無中生有?”


    徐顯煬抱著雙臂坐靠在桌案邊沿,歎口氣道:“眼下這兩個樂工吐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就隻能指望那小丫頭回去教坊司後,能釣出些蛛絲馬跡。反正咱們如今毫無頭緒,若去捕風捉影地亂抓人,隻能給對手編排廠衛罪狀的機會。我也沒指望真能釣上大魚,隻不過死馬當活馬醫,查出一點算一點吧。”


    卓誌欣道:“可如此一來,豈不是苦了那姑娘?好人家的女孩誰願意淪落到教坊司去,說不定都等不到梳攏接客,就先被那些無良樂戶糟蹋了。咱們總不能把整個教坊司的樂戶都像這倆小子一樣,抓來揍上一頓吧?”


    李祥笑道:“誌欣的菩薩心腸又犯了。去選宮女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孩,到了教坊司有吃有喝,也不見得多委屈了她。再說教坊司又不是勾欄院,送去那裏的女孩又不一定接客。”


    卓誌欣不滿地瞥他一眼:“你也看出那姑娘模樣生得好,若是換做你是奉鑾,你會不安排她去接客賺銀子?”


    “哎你可別咒我去當綠帽的頭兒啊。”


    “你看說你這麽一句你都聽不得,人家一個良家子落到那種地方,又如何忍得?”


    徐顯煬聽著兩人爭論,一言不發。


    她不是窮人家的女孩,而是出身官宦之家,論起來與他們還是一派,淪落得家境貧寒,充選宮女,已然算得可憐了,如今還要受這無妄之災。


    倘若為了替他查案,真害得她淪為風塵女子,他將來又能如何補償她呢?


    他忽然抬頭問:“你們誰認得教坊司裏的人,能給她一點關照?”


    李祥和卓誌欣一齊停了爭論,又一齊忙不迭地分辯:“我可從不曾與那地界有過沾染!”


    徐顯煬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說到底他倆不過是市井無賴當上了錦衣衛的差,又不是什麽書香門第,至於對個教坊司就這麽談虎色變嗎?


    再說他們三個人,李祥有媳婦,卓誌欣訂過親,雖說沒等成親女方就害病死了,可之前也跟未婚妻熱乎了兩三年,說不定已然生米煮了熟飯。真正沒近過女色的,是他徐顯煬!


    他們又裝哪門子假正經啊!


    卓誌欣不自在地咳了兩聲:“你看說起那地方咱們都不樂意沾染,何況人家一個姑娘?當初有皇帝授教坊司的官兒給人,對方都推辭不受呢。依我說,寧可案子不查,也該早早把人家弄出來。”


    徐顯煬沒有接話,托個小姑娘到教坊司查案確實不地道,可真要說放手不查……這是多難得的機會!放過了可就再難有下次了。


    楊蓁被安置在一間無人的值房內,午間吃了校尉端來的飯菜,其餘時候就靜坐等待。


    想起徐顯煬聽她陳述時露出的驚異與不解,她也十分理解。世人都鄙視賤籍,寧可身為良民餓死,也不願身為賤民苟活。


    而她經曆了前世的苦難,深知生存不易,對這些虛浮的東西都看淡了。


    但願他見到她甘願留在教坊司,不要誤以為是她自甘墮落就好。


    回字形直棱窗外傳入男人的私語聲,似是有人一邊在窗前窺視一邊悄聲議論。


    楊蓁稍一琢磨便明白過來,不禁好笑:指揮使大人是個不近女色的主兒,見到有個姑娘上門拜會,自是要引得手下人好奇的。


    但願他安排得當,不要走漏風聲壞了正事……


    到了下午申時前後,徐顯煬派出去的兩路人馬先後返回,先是一路人帶了劉敬過來。


    “小奇子都照實說了,夜裏來的人一共三個,是硬闖進門的,態度極其蠻橫,他多問幾句對方便要動手,讓人家把楊姑娘帶走,小奇子也是無可奈何,最終都沒鬧清對方的來路。”


    劉敬滿心憋屈,原本就隻選進來這一個像樣的女孩,結果還出了岔子。


    緊接著飛馬去過昌平的人也回報說:“楊嬸那邊沒見什麽人去上門騷擾,對方並沒著人看守楊嬸。大人放心,咱們是盯梢的行家,周遭有沒有人盯梢,咱一眼就看得出來。”


    徐顯煬點頭道:“可見對方是來頭不小啊!”


    依趙槐、段梁與楊蓁三個人描述都可聽出,那個少年公子氣派不凡,而且辦出教坊司換出罪臣之女的事還隻差遣了兩個靠不住的小腳色過手,對楊蓁也隻是一句簡單警告了事,又沒去控製楊嬸,看起來對方並不十分害怕敗露,足見身份不低,自知案發了也不至於落罪才有恃無恐。


    “當然,也說不定他們隻是虛張聲勢,故作囂張,好鎮住小奇子與趙槐這樣的小人物,以隱藏身份。”徐顯煬補充道。


    這樁案子乍一看漏洞百出,細想卻又是無懈可擊。


    王奇不知對方來路,趙槐與段梁也不知對方來路,倘若楊蓁真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女孩,被那公子一威脅,再由趙槐段梁守在身邊威逼利誘,也就隻有乖乖就範不敢聲張的份,這件事也就被成功掩蓋,傳不到他人耳中。


    對方是用了個最粗陋的手法,就達成了最縝密的收效。


    至於被換走了宮女——


    劉敬道:“隻是換走個待選宮女,又不是宮妃,要說敢做出這事又不懼案發的人,滿京城確實有著不少呢。不論是萬歲爺還是廠公,誰又有閑心來管這事?倘若真去張揚其事……”


    “倘若真去張揚其事,帶人走的人無處可尋,要被落罪追究的反而是你們這些相關都人。”徐顯煬接上他的話道。


    一個備選宮女被人領走,此事說給尋常百姓聽或許顯得了不得,可如今國朝內憂外患,惹皇帝焦頭爛額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都比丟了個備選宮女嚴重得多。


    以至於近年來什麽宦官監守自盜,什麽後宮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但凡還不是鬧得太出格的,都已沒人理睬。丟一個備選宮女又算個什麽?


    此事若真報給皇帝,皇帝最多會隨手指派個人去查查,便拋諸腦後,查不查得清也再不關心。


    這種事高官懶得計較,小官又不敢計較——萬一查清了領走人的是哪位惹不起的勳貴,都是白得罪人的事。


    於是隻會成了個無頭公案,不了了之。對方敢於如此霸道行事,想必也是料到了這一點。


    “你所言沒錯,若非他換走的是耿德昌之女,咱們都不見得會有心搭理。誰又會有閑心來管?好在,他換走的是耿家之女。”徐顯煬目中精光凜凜,說完就邁步出門。


    等再麵對楊蓁時,徐顯煬堅持查案的滿滿信心就餒了一截。他沒有讓手下把楊蓁叫來,而是自己去到那間值房見她,也是出於一份摻雜著心虛的敬意。


    “……眼下看來,還無法確認除了那兩個樂工之外,教坊司裏還有誰對此事知情。不過耿德昌為官多年,他女兒常年身居內宅,見過她的外人一定不多。你就暫且以她的身份自居,留意著還有誰可能牽涉其中,也說不定會有其他的耿家同黨去看顧你。”


    楊蓁點點頭:“如若真有,我一定細細記下,及時報給大人。”


    越是見她乖覺配合,徐顯煬就越心虛,他輕咳了一聲道:“我已另外著人去查探,哪家的公子哥可能與耿家女兒有私情,一旦有了眉目,我便救你出來。”


    楊蓁又點點頭:“勞大人費心。”


    回想著卓誌欣的那些話,徐顯煬心裏著實不是滋味。平日總將奸黨們無中生有、編排廠衛的壞話四處宣揚視作卑鄙無恥的行徑,可如今自己這做派——利用一個無辜受牽連的小姑娘為餌引蛇出洞,又比那些人好幾分呢?


    他簡直覺得自己比那個換了她進教坊司的小子還惡劣。


    “我會著人留意著你的情形,但凡有何狀況,你都可讓我知道。倘若你在那裏實在忍不下去,也可對我說,不要有何顧慮。不過,其實……”


    他心裏矛盾鬥爭,笨拙地尋著措辭,“教坊司也不像外人傳說的那麽醃臢,潔身自好一輩子的樂婦也不是沒有……”


    他自己都編不下去了,然後就又在楊蓁臉上見到了那種意味深長的淺笑,好像她是個成熟大人,而他是個幼稚可笑的孩子。


    “大人放心,我都省得。”楊蓁再次朝他福了一禮,“隻求大人費心幫我照應嬸嬸,我便再無所求。”


    “這你盡管放心。”


    徐顯煬身為廠衛高官,深諳保密之道,今日雖留了楊蓁與趙槐他們在衙門裏好幾個時辰,真正得悉了內情的錦衣衛手下卻僅有寥寥幾人。


    等他帶了楊蓁出屋,也是避著閑人抄小路去到衙門角門送她出去。


    奉命領了趙槐與段梁來此的卓誌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過他二人了。”


    徐顯煬點點頭,剛朝那兩個樂工一望,本就在瑟縮發抖的趙槐與段梁立時跪倒,齊道:“大人放心,小人回去必不亂說!”


    徐顯煬冷冷問:“還有呢?”


    兩人又忙道:“必定替大人關照好楊姑娘!”


    這話說得並沒毛病,徐顯煬卻聽得別扭:何必要說……替我關照呢?


    9、


    楊蓁在去見徐顯煬之前,也猜想趙槐與段梁兩個小人物不會知道多少隱情,她隻盼著經過錦衣衛的審訊,這兩個小人不敢再來騷擾她就好,實未想到——


    “耿小姐與我是族親……與我娘家是族親!論起來她就是我堂妹,你們誰敢欺負她,便是欺負我段梁,我必要與他拚命!都聽見了沒?”


    次日一早,段梁就拿出辦事色長的官威,站在教坊司的天井大院裏對著一眾底層樂戶耀武揚威。


    趙槐也在一旁幫腔:“沒錯,我與段色長是弟兄,誰欺負他堂妹,也是欺負我趙槐,我也決計不依!”


    楊蓁聽得哭笑不得。一眾樂戶都看著她竊竊私語,顯是覺得趙段兩人言語反常。有熟悉段梁的人還提出疑問:“段色長他娘不是姓張的麽,何時又姓耿了?”


    等離了外人,楊蓁便向段梁與趙槐道:“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可徐大人的意思是叫咱們低調行事,如此引人注目,容易壞了大人的正事。”


    趙段兩人臉色變色,忙點頭如搗蒜:“姑娘說的是,以後我們一定留意。”


    這時那個曾與楊蓁打過招呼的中年樂婦走過來招呼:“耿姑娘,奉鑾大人叫你過去。”


    楊蓁看了看趙槐與段梁,那兩人剛受了她的警告,把嘴閉得比蚌殼還緊,楊蓁也不好在外人麵前向他們問詢什麽,隻好跟著中年婦人走去。


    奉鑾張克錦的值房設在那一圈樓閣三層的東南角上。


    “你別怕,到了這地界的人都得聽奉鑾大人的吩咐做事,不管得了什麽差事,慢慢上手都做得來。”樂婦一路安撫著楊蓁,還望著她長籲短歎,似是在替她感傷將來的命數。


    楊蓁本還沒怕,倒是被她說得越來越怕了。奉鑾若是一張口就叫她去青樓,她又當如何?單憑著段梁與趙槐兩人照應,能轉圜奉鑾的命令麽?


    樂婦將她帶到門外便自行離去,楊蓁推開麵前虛掩的房門走進,撲麵而來的是一大股茶香。


    再香的茶水也不會有這麽衝的味兒,麵前這間不大的屋子裏三麵牆都設了多寶閣,上麵擺滿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楊蓁根據這氣味便知道那些裏麵一定都盛放著各樣茶葉,這位奉鑾大人看來是位茶癡。


    張克錦年過四旬,身體微微發福,穿著一身絳紅緞子常服,坐在一張太師椅中,手托蓋盅輕刮著杯蓋,待楊蓁進來施禮之後,方抬起眼皮看看她,拖著嗓音懶懶地問:“你就是耿芝茵?”


    “是。”


    “何時被送來的?”


    “前日晚間。”


    “既是前日便來了,昨日怎不見你?”


    他依舊聲調懶散,似隻是例行公事,並非責問,楊蓁便恭順答道:“回大人話,是段色長接了我進來,想是他昨日事情忙,便沒來得及引我來見大人。”


    昨日段梁是被秘密逮捕的,楊蓁與趙槐又走得悄無聲息,教坊司也便隻有少數人留意到他們似乎大半日不見人,沒人知曉去了哪裏。


    張克錦也沒計較,“嗯”了一聲又問:“你可學過歌舞樂器?”


    楊蓁正欲回答,段梁忽然推門進來,嬉皮笑臉地說:“大人,您先別忙,有件大事須得說給您知道。”


    他跑去張克錦身邊,俯下身對其耳語了幾句。


    楊蓁猜得出他去說些什麽,見狀一驚,想要阻攔也來不及了。


    果然聽了段梁的話,張克錦大吃了一驚,打量了楊蓁兩眼,勉強恢複了平靜又問:“你可有什麽家人常叫的小名?”


    楊蓁略略遲疑後道:“家裏人都叫我蓁蓁。”


    “那以後你就叫這名兒吧,在這裏沒人願叫父母給起的大名。”張克錦看向段梁,“以後就叫蓁蓁這丫頭跟著你做些雜活兒吧。”


    “哎哎。”段梁點頭哈腰,領著楊蓁出門走了。


    走在三樓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楊蓁邀功:“還好我及時趕來,不然還不知張大人會給你分配個什麽差事。”


    楊蓁留意著周圍不會有人偷聽,才駐足皺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隨便告知於人?萬一張大人便與換我進來的那些人有瓜葛,你這可就要壞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說,張大人真要分你去繡樓做姐兒,我可沒別的法兒攔著。”


    楊蓁聞聽,也沒好多說什麽。


    這本司胡同裏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門之外,其餘的就是一大片青樓,裏麵的姑娘也多有熟讀詩書、會撫琴唱曲的,張克錦問她會不會歌舞樂器也不見得是想分她做樂婦,說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樓接客呢。


    楊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顯煬去壓張克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跡多年的經曆,未嚐就尋不到別的由頭去勸阻張克錦讓她接客。


    可惜沒來得及提前預備,話已說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隻好勸他:“將來可別再貿然對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辦法轉圜的,都別說起徐大人。”


    段梁答應不迭。


    楊蓁又問:“段師傅,依你想來,張大人會知道我被換進來的事麽?”


    段梁皺起八字眉想了想:“應當不知吧?接人的活兒就我與趙槐兩個過手,那公子爺……那賊子也給了我二人銀子,著我等不要聲張,沒有另去聯絡張大人的道理。”


    照理說確實如此,看那夥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著意避免去驚動更多人,若是知會了張克錦,也就沒必要再動用這兩個靠不住的小樂工才對。


    回想著方才張克錦的神情,楊蓁也得不出什麽結論。無論張克錦知不知道她的底細,聽說她被徐顯煬照應,都可能大驚失色。


    隻能排除一點,張克錦應該不是徐顯煬所說的那種與耿家親厚、又不知道她被換過的人,因為人家一點主動照應耿小姐的意思都沒有啊。


    楊蓁想不出所以,隻好暫且擱下不提。


    *


    北京城是藏龍臥虎之地,大富大貴的人家比比皆是。


    幾乎每個富貴人家都至少有著一間裝潢講究的書房,算起來整個京城這樣類似的書房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說那丫頭竟去聯絡了徐顯煬?”


    當日晚間,就在其中一間這樣的書房內,燭燈昏黃,夜色凝重,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問出這句話,透著些許驚詫與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當如何是好?”


    對方沒有回答,隻在屋中踱來踱去。燈影搖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磚石麵上,發出嚓嚓的聲音,極緩極緩,持續了良久才停了下來。


    “一不做二不休,一個小丫頭罷了,盡快著人收拾了她!”


    “是。”


    “記著,下手務必要利落,決不可讓廠衛有跡可循。”


    “太公放心,一個小丫頭落到教坊司那種地方,弄死了,偽裝作不堪受辱自盡的也就是了。待徐顯煬再找上門,也查不出什麽。”


    *


    依段梁的意思,楊蓁就幹脆閑著,不必真去做工,可楊蓁覺得那樣太容易引人注目,還是堅持討些活計來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漿洗。


    教坊司近三百號人,男樂工占了近三分之二,樂婦們的衣裳大多自己洗,樂工們的衣裳大多丟給別人洗,除此之外還有戲服舞服,一夥十餘人的樂婦平日就專管洗洗涮涮。


    那個兩度招呼楊蓁的中年樂婦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輪滿月,在教坊司專管漿洗雜務,年輕樂戶們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護楊蓁,才安置了楊蓁去她手下做事。


    見到楊蓁被分來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鬆了一口氣似的,高興得兩眼都彎成了月牙,熱情洋溢地拉著她說長道短。


    兩個年長的漿洗婆子有意欺生,喚了楊蓁過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攤給她,立時便被月姐罵了開去:“看人家新來就想欺負啊?你們當年新來的時候什麽慫樣,都不記得了?”


    兩個婆子立馬不吱聲了。


    連來看楊蓁的趙槐都笑著驚歎:“你還真吃得開,這麽快便尋了個靠山。”


    “你要提防著那些臭男人,”教楊蓁漿洗戲服的時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囑咐她,“外人不把咱們樂婦看做良家女,這裏的臭男人也都是一個德性,他們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趙槐跟段梁那倆小子,可不見得彈壓的住。”


    楊蓁也想到了這一點。


    教坊司就是個烏糟地界,雖說一牆之隔才是青樓,這院子裏的女人都隻是女樂,有跳舞唱戲的,有彈琴吹笙的,也有如她們這樣做雜活的,都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可因為常年的氣氛浸染,風氣早都混亂不堪。


    深夜間都常能聽見男女調笑的聲音在筒子樓裏回蕩。男樂工摸上樂婦,揩油甚至用強,都算不得新鮮事,吃了虧的樂婦也無處去訴冤。


    男樂工們像趙槐與段梁那樣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幾天下來,楊蓁便多次見到有人眼神淫邪地看著她悄聲議論,甚至還有人跑去她的住處之外探頭縮腦。


    她又不能把徐顯煬的關照廣為傳說,也無法指望趙槐與段梁隨時相護,想要保護自己,隻能另想辦法。


    不然的話,說不定哪天便有膽大狂徒摸進她屋裏來了。


    10、


    排練樂舞是教坊司一項重要職責,那座寬闊的天井大院就是個排練場,每天都能見到師父們領著各自的人馬在上麵,有排舞的,有排戲的,也有彎腰壓腿練功的,周邊吊嗓子與奏樂的聲響也是不絕於耳。


    器樂組的排練地設在一樓西北角的一座大廳裏,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練時都是大敞開所有的槅扇門。從門外一過,便可清晰看見裏麵的樂工們演奏笙簫樂器。


    楊蓁每日下午去到天台收回晾曬好的衣物,拿木盆端著回來時都會特意繞個遠,停在這座樂廳之外看上一會兒。


    直至今天,終於被她等來一個機會。


    “哪個的瑟沒有校準,快些自行調了!”


    負責排練器樂的人也是個中年婦人,身形卻比月姐苗條高挑得多,脾氣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鎖著一對眉頭,對一眾器樂樂工吆五喝六,一開口便似吃了火.藥。


    楊蓁聽月姐說過,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聶。


    教坊司在奉鑾之下設左右韶舞兩名,雖是品秩極低的小吏,在教坊司裏卻有著不小的實權。像聶韶舞這樣以女子之身擔任韶舞一職,是教坊司曆史上都極少見的。


    傳說都是因她精於樂律,無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貴的內外命婦們常有人點名要她為自家飲宴上排樂編舞,是以連禮部專管教坊司的官吏們都要給她幾分薄麵。


    聽了聶韶舞的吩咐,廳中一共八個司錦瑟的樂工忙都附耳低頭地調試琴弦,可等調完一奏,聶韶舞還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們調個琴都做不成,難道還要我下場替你們動手?”聶韶舞發起火來,手中的紫荊藤條在桌案上敲得啪啪響,“等到了大祭上還這等德性,連我都要陪你們掉了腦袋!”


    八個樂工麵麵相覷,再怎樣撥弦調試,也尋不著哪裏出了問題。


    聶韶舞將藤條一拋:“罷了,今日到此為止,晚間你們誰都別想吃飯!”


    眾樂工頓時發出一陣叫苦之聲。正這時候,隻見一個穿著素淡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這些人雖然沒人與她說過話,卻都認得她就是幾日前新來的那個叫蓁蓁的丫頭。


    楊蓁一聲不響地走到一個鼓瑟樂工跟前,開口道:“師傅,勞您把這瑟豎起來試試。”


    八個鼓瑟樂工雖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氣聶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樂工聽楊蓁如此道,便依言從琴架上搬下錦瑟豎在了地上。


    隻聽哐啷啷地一連串輕響,一枚銅錢自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來,原來這便是問題所在。


    眾樂工齊齊發出一陣唏噓讚歎,那樂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厲害,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這輩子都未見過!”


    聶韶舞冷眼看著,這時也走來了跟前,樂工見狀連忙告了罪,將錦瑟擺好。


    楊蓁向聶韶舞施了禮:“見過韶舞大人。”


    聶韶舞打量著她道:“你就是那個叫蓁蓁的?”


    “是。”


    聶韶舞轉向旁邊一個樂工道:“今日排練之後,你過去與張克錦說一聲,將這丫頭調來我手下,以後專司調琴。都坐穩當了,咱們再把《飛龍引》排上兩遍!”


    接下來她便回去前麵繼續排練,一個字都沒再對楊蓁多說,可眾位樂工卻紛紛朝楊蓁投來又是佩服又是羨慕的目光。


    楊蓁暗暗鬆了口氣。聶韶舞在教坊司的權柄地位比張克錦也不遑多讓,而且又身為女子,若能得她庇護,境況定會安穩許多。


    分辨樂音的耳力是種天賦,並非勤學苦練可以習得。當年父母俱在之時為楊蓁請了師父教習古琴,她對樂律的天生敏銳一直被師父讚歎不已。


    家破人亡以來,本以為這點本事再無用武之地,卻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時候,竟是在教坊司。


    離開樂廳的時候,楊蓁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端起門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男人正在望著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身邋遢肮髒的綠衣,半臉亂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楊蓁的神情並不像餘人那樣色眯眯的,而是臉色木然,眼神陰冷。


    這已經是楊蓁至少第三回發現他瞪著自己,她向月姐和趙槐他們都打聽過,知道這人名叫葛六,擔著一個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長。


    她猜不透葛六對她打著什麽主意,隻知道被他這般瞪視著,比被那些色鬼涎著臉窺伺還要毛骨悚然。一看見葛六又在看她,楊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張之下,剛一轉身便迎麵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驚呼出來。


    楊蓁連忙退步道歉:“對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麵前是兩個女子,被她撞的這個與她年紀相仿,也是十五六歲,身形高挑纖細,穿著一身豔麗的桃花紋褙子,下配紫羅蘭色羅裙,黑發斜綰墮馬髻,簪著一支珠光閃耀的金花,臉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畫,麗質天生,一雙妙目正端詳著楊蓁。


    旁邊的一個年紀小著兩三歲,容貌與穿戴都平平無奇,一看就是個做雜役的小丫頭,這時正拽著那個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說吧,她若是打扮起來,樣貌怕是還在你之上呢。”


    楊蓁心頭微顫,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過人的女子,幾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這小姑娘的話簡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風點火。


    她忙道:“姑娘說得哪裏話,這位姐姐容貌過人,簡直天仙一般,哪裏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聽了那小丫頭的話本也沒露出什麽不悅之色,一聽她這話更是噗嗤一笑:“聽說你們耿家當年也是大富大貴之家,你這大家閨秀出身的女子竟還如此會說話,倒也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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