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卻在距她兩寸之遙停了下來。他畢竟手生, 對著她這雙布鈴布鈴眨巴著的大眼睛, 下不去手……嘴,綺雯意識到這點,覺得再閉上眼未免太著痕跡,隻好慌亂地轉開眼神。


    皇帝唇邊的笑意深了些許,遲愣片刻, 還是沒有繼續, 隻收緊手臂, 將她輕攏在懷裏呆了一會兒便作罷了。


    唉,真的是青澀啊。綺雯鬆了口氣同時, 也不禁失望, 悄然舔了舔嘴唇。實在有點好奇,尋常大戶的公子哥大多是十四五歲就有了通房丫環呢, 他一個二十多歲的皇子, 難道真會一個女人都沒碰過?


    月亮已經升至中天,巨大粉白, 天幕好似一襲墨藍色的織錦緞,被月華染上一層光澤, 空寂又幽遠。


    “今天是十五。”


    “嗯,是十五。”


    九月的十五而已, 不是什麽特別日子,而言及至此, 兩人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今天是他該去看望皇後的日子。


    雖說昨天剛去過, 今天他一樣還是會去, 還要盡量留下陪皇後吃上一餐飯,多找些話題聊上幾句,然後再離開。這隻是一種點卯。


    “你是不是一直有事想問我的?”皇帝問。


    皇後的事,他不理睬嬪妃的事,一直沒有姬妾的事,還有何才人的事,她一定是在好奇的,一定已經忍了很久了。


    “有是有,不過,那些一定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也不想問,您也不必說了。”綺雯淡淡說完,卻又改了主意,“不過您要是覺得說出來更爽快些,就說吧,我願意聽。”


    有些不那麽好的往事,提起就是揭破瘡疤,但有些從沒長好過的瘡疤,時時痛癢折磨,甚至潰瘍流膿,那就還是去揭一揭的好,說不定還更好治愈。


    皇帝仍掛著笑意,緩緩啟唇道來:“你從前疑心得沒錯,何馨兒,何才人,我確實並非因發現她是細作才處死她的。其實她膽子小,性子柔弱,根本做不成什麽奸細。源瑢挑中她,大概也是偶然,畢竟妃嬪能與親王見麵的機會極少。被我套了幾句話出來,她就亂了方寸,扯著我的袖子哭得不知所雲。我承諾她說,可以既往不咎,留她繼續在宮裏活下去,反正她也沒能鑄成什麽惡果。她卻說,除非我能真心鍾情於她,否則她就沒有信心能借我之力逃脫源瑢的掌控。”


    他邊說邊留意著綺雯的神情變化,並未發現她有任何情緒波動,看來確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句“你不愛我,我便隻好死了。”隻是巧合。他有心問清這事,又覺得此刻不甚合適,還是暫且忍下了。


    綺雯當然不會為此發覺何才人與自己的命運有何相似——本來也沒有半點的相似,她隻是聽出了一點疑問:“她真是心儀三王爺的?”


    皇帝很肯定地點了頭:“不然你以為以她那麽柔弱的人,有何動力來刺探我呢?我曾問她是不是為源瑢所脅迫,她清楚告訴我說,脅迫是有,但她並不在意,關鍵是她戀慕著源瑢,無可自拔,源瑢卻對她無情,反叫她來接近我,令她心灰意冷,幾無生念。她想要我對她用情,不過是想從我這裏求個慰藉罷了。”


    綺雯暗中咬牙憤慨,特麽的,自己都承認愛別人愛得無可自拔了還想討取他的愛,何其無恥!


    “那她是自殺的?”


    皇帝又點了頭,臉上現出自嘲:“照理說,一個親口聲稱心儀源瑢的女子,怎可能叫我去生情呢?這要求是幾近可笑了。不過當時看她那麽可憐,我總不好生硬拒絕,放任她去死,便對她說,我願意試一試。可她呆呆望了我一陣,還是搖了頭說:‘你畢竟不是他。’”


    他微微冷下了麵容,目中有淩厲之色一閃而過,“沒錯,我畢竟不是源瑢。之後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麵前吞下了鴆毒,沒再多去憐憫她。”


    他畢竟不是潭王,潭王逼迫一個愛他無可自拔的女人去違心接近另一個男人,他得悉真相之後,卻仍然給了這女人生存的機會,甚至連那麽無理的要求都願勉強應下。


    這兩個人確實是雲泥之別,可誰是雲,誰又是泥呢?


    見到綺雯皺著眉頭,一臉憤慨,皇帝又笑了出來:“你覺得難以置信是吧?源瑢不信你會看中我,你還覺得是他自大。可惜這麽多年以來,我見過的事實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偏愛源瑢的,無一例外。父母親曾以為芝凝……就是皇後,以為她是個例外,以為她是心儀於我的,才選了她為皇後,原本,我也曾如此疑心來著……”


    他略略淡去了笑容,露出了惆悵落寞,“我是早已不抱希望還能遇見一個兩情相悅的女子了,那時回京來後也沒心思成親,可母後以父皇病重為由,反複對我遊說,好歹讓父皇有生之年能看見我完婚,我隻好答應。也曾想著,皇後是芝凝,也還不錯,至少我們少年時還算談得來。或許她真是個例外,未曾心儀源瑢。隻未想到,大婚當夜,我清楚聽見芝凝囈語中,輕喚著源瑢的名字……”


    綺雯的瞳孔一縮,臉色變得蒼白。新婚之夜,卻聽到妻子囈語中喚著他人的名字,該是何樣打擊?


    “她已經嫁了我,寧妃她們尚可放出宮去,她卻沒有退路。我也想過要糊塗帶過,與她做對俗世夫妻,可……一個會在夢中喚出源瑢名字的女子,讓我如何親近得起來?”


    他緊緊握了綺雯的手,“這些天我時時後悔,若是當時堅持己見,沒有娶她該多好?如今卻是既耽誤了她,也委屈了你。倘若我一直沒有娶妻耽擱至今,父母親一定心急如焚,到時我想怎麽抬舉你,他們都隻會全力支持。有了他們發話,一切就都好辦了許多,再不必計較你的身份。”


    “不……我不是……”綺雯語無倫次,心如亂麻,已不知自己想要表達些什麽。她哪還有閑心想什麽自己的名分,心裏滿滿都是對他的心疼。他怎就那麽倒黴,父母親人下屬仆從,甚至娶到身邊的皇後和嬪妃,都將他與潭王視作雲泥之別。哪至於的!


    就那個花花公子?哪至於的!


    “你一定很想問我,為何一直沒有娶妻。”皇帝卻沒理會她的觸動,直接代入了下一個話題,也確實立時吸引了綺雯的注意。


    “依照舊例,藩王是該等到二十弱冠,至少在京城成婚之後,才去就藩的。我卻十五歲就啟程去了關中,外人都以為,是因為那年父皇追封了源瑢生母為繼後,給了源瑢嫡子身份,我心懷不忿才會出走,實際上,那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一晃七年了,七年都沒動過的傷疤,一朝又去觸碰,他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不痛不癢,“那年我……算是情竇初開吧,偶然對身邊一個小宮女生了幾分情愫。她名叫銀兒,比我還大一歲,負責侍奉我的飲食。我知道源瑢身邊至少已有兩三個收用過的宮女,就覺得自己中意了她,或許也能學著源瑢那樣,將她收在身邊,與她……親近一下。”


    都已經七年過去,他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說起舊事,竟還帶著些當年的靦腆青澀,連皇帝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當時也未多想,我便去將此事與母後說了。我難得有事主動去求母後,母後聽後卻還譏我說,這麽小的一件事,也值得我那麽怵怵探探、正經八百地跑來求她。我自己莫不開直接去對銀兒說,母後便差了身邊的女史替我傳了話。想來,也隻會是些公事公辦的話,轉告她說我看中了她,要她以後好好侍奉我之類,不至於有何過分言語。隻想不到,那天我回去以後,竟再也沒見著銀兒……”


    綺雯呆呆望著他,已經有點猜到了事情後來的走向,心底有酸楚一點點地浮了上來。


    “後來還是王智告訴我的,有人見到銀兒跑去源瑢宮裏,跪在地上,扯著源瑢的袍子連連哭求源瑢收下她,聲稱情願在源瑢宮裏做個粗使宮女,也不要跟我。據說最後源瑢勸說了她幾句,沒有照拂她,也沒有責備她的失禮,就讓她走了。又過了半日,銀兒被人發現……死在了仁壽宮後的井裏。”


    綺雯全身都發了冷,甚至打了個冷顫。事情怎至於淪落至此!一個下人而已,別說他是皇子,即便是個普通鄉紳家的少爺,一旦看上也是直接上手罷了,他還去鄭重其事地向母親說和,已經何其尊重那個小宮女了?怎就至於,落得好像是他惡霸行徑、□□自盡一般?


    皇帝將目光空泛地投向遠處,並沒流露出什麽悲苦神色,仍在淡淡笑著:“我想不通,這麽多年了,其實我一直也沒想通,好歹她來與我直說她不願意呢。我與她也算是朝夕相處了近兩年,從沒打罵過她,也沒在她麵前打罵過別人,我不過是平素麵冷寡言了些,怎就會令她覺得那麽可怕,那麽不可理喻,竟然……寧可一死,都不願對我說一句真心話。怎至於,源瑢就是她心目中的神明,我就是她眼中的魔鬼呢?”


    是啊,怎至於呢!綺雯心裏盤桓的也同樣是這句話。


    初戀看中的女孩子竟是這般看他的,這對一個情竇初開又自尊孤高的皇子,該是多大的打擊?怪不得他會憤而出走,也會變得那麽自卑,那麽不敢相信能有女子愛了他卻對三王爺視而不見。他在這方麵的自信是早已被毀滅殆盡。


    他的敘述就此止歇,兩人陷入一片靜寂,唯有夜風吹過那一排十個琉璃神獸時,發出些微澀然聲響,仿若低鳴。


    皇帝緩緩將目光轉回到綺雯臉上,見她呆愣了良久,忽地抽噎一下,哭了出來,淌下兩行清亮的淚水。


    皇帝看得一驚:“你這是怎麽了?”


    她雙手握起他的手,緊緊捧到自己胸前,泣不成聲:“三王爺哪就那麽好了?我呸,就他那德性!明明你才是比他好上千百倍的人!那些愛他而厭棄你的人都是瞎子!都沒長眼!”


    皇帝啼笑皆非,心下也是感動萬分,將她拉來懷裏,撫著她的頭發溫柔勸道:“好了好了,他們都沒長眼,隻要你長了就好。哭什麽呢?原以為你這麽烈的性子不會是愛哭的人呢,想不到這才幾天過去,都見你哭了好幾回了。”


    綺雯也忍不住罵自己莫名其妙,言情劇言情文看過那麽多了,至於這麽沒見過世麵,動不動就灑金豆子麽?可這眼淚根本不是自己能控製,捅漏了一般潑灑出來,想止都止不住。一被他抱在懷裏,更是像個受了巨大委屈的小孩,吭哧吭哧地哭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


    “我沒帶帕子。”綺雯掛著一臉淚水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那就用袖子。”皇帝才沒那麽容易上當呢。


    綺雯不好再拿帕子,隻好憋屈地拿衣袖解決,眨巴著眼睛遲疑了一陣,怯怯問道:“有件事想問您,您為何……會聽見皇後娘娘的囈語呢?我聽說,宮中彤史沒為任何一位娘娘記過檔啊。”


    皇帝頓時木了臉:“聽誰說的?”


    綺雯繼續布鈴布鈴地眨著眼:“這麽說,竟是謠傳?”


    “……”皇帝很沒好氣,宮裏如何議論他的,隨便一想便能知道,可是,這不代表她有理由當麵來找他確認啊,這樣時候,他是不想與她保持主仆關係,可她也該顧念一下自己的姑娘身份吧?


    關於他有沒有與皇後睡過,她也敢這麽直愣愣地問出來?


    “大婚當夜,我陪皇後睡了一夜。”她為何會在意這事很好想象,為他醋唄。所以皇帝雖然很沒好氣,還是耐著性子向她解釋了,“和衣,睡了一夜而已。”


    綺雯心裏落下一塊石頭,後知後覺地紅了臉轉開頭,急轉話題:“三王爺搶了您那麽多好東西,您一定恨死他了吧?”


    “沒有,我沒恨過他。”皇帝淡然搖頭,“怎麽,你不信?”


    綺雯撇著小嘴,就差在臉上明確寫下“不信”兩個大字了:“我可是連不孝的大逆不道言辭都沒避諱過您,您不對我說實話,說不過去吧?”


    皇帝啞然失笑:“有那麽難以置信麽?父母親偏愛他,銀兒偏愛他,皇後偏愛他,宮人們也看他好,那都不是源瑢自己爭來的,是那些人自願給他的而已。何馨兒的事雖說是他不對,可我並不在乎那女人,也不甚放在心上。源瑢被父皇當做儲君培養了這些年,一朝皇位卻歸了我,他有所不服,有所動作,也都情有可原,我能理解,何至於就為此恨他?”


    綺雯眼睛睜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理解:“可是,既生瑜何生亮啊,您就沒想過世上要是沒有過他這個人,那些好處天生就是您的?”


    皇帝搖搖頭,又露出自嘲神色:“冤有頭債有主,據我所知,源瑢從沒有意挑撥過父母與我的關係——至少在父皇立我為帝之前是沒有。我要恨他,還不如恨別人有眼不識金鑲玉,亦或是,去恨自己生來就沒他討喜,何須恨他呢?”


    要不說雲泥之別呢,綺雯眼睛睜得更大,望著他的目光若說是傾慕,不如說是崇拜。天下真有他這麽好的人啊。


    “他如今總來給我拆台搗亂,我是有些惱他不識大體,但也談不上恨。不過,”他麵色冷淡下了幾分,“我對他最為不滿的一條,還是為你。”


    月明星稀,身旁丫頭的一雙眼睛映著月光,比星星還要亮。


    皇帝吸了口氣,說得有幾分慨然:“他想爭皇位,有情可原,可他不該明知我對你的心意,還來糾纏你。好在迄今為止,他的作為都是令你我越走越近,沒讓咱們生出嫌隙來。不過他怕是也不會適可而止……反正如今唯一令我對他稱得上惱恨的事,就是他對你有所肖想!”


    再轉頭去看綺雯,卻見她麵朝一邊,像是在走神。他有些不悅,自己這怎麽說也算是一番表白吧,她怎地毫無反應呢?


    實則綺雯不是毫無反應,而是反應過度。經曆了剛才這一連串的情緒上漲,對他的好感度不知不覺間急劇攀升,就在剛剛,聽見了一陣尖銳的係統報警聲。


    係統:嚴重警告!玩家對男主的好感度上升為72點,已與男主好感度齊平,還有繼續上升的趨勢,請馬上采取措施,否則係統將終止玩家心跳!


    措施,能采取什麽措施?這當口想叫自己討厭他一點是不可能,隻能趕快多爭取一點他的好感,可又能怎樣爭取?


    涼風習習,綺雯卻冒了滿頭冷汗,天啊,要是在這裏停了心跳,自己非滾下地去摔個麵目全非不可!到時可再別想指望能贏回他的同情憐惜翻盤複活了。


    “你……”皇帝看出她像是在緊張惶恐,微微探過身來想要詢問,冷不防她竟然一挺身撲到了他懷裏,思緒來不及作何判斷,便感到暖風撲麵,唇上傳來一陣軟糯溫濕的奇異觸感,那鴉羽般的濃密長睫已然迫在眼前。


    她竟然,竟然……皇帝全身僵硬,大有魂不附體之感。要說享受,他已經想不起來去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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