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接著解釋:“若說大小姐顧忌著公子的身份, 覺得不合適也就罷了。可眼看著公子這麽好的人才, 大小姐怎就一直也未動心呢?”


    步淩燕見九九還硬裝出一副隨口言之的自然樣子,笑嗬嗬等她回答,也當真是好笑。


    她倒沒想到景梒還會在偷聽,也沒什麽興趣向九九這樣的憨孩子剖白自己的愛情觀,想了想道:“九九我問你, 你家景梒公子可曾明白說過, 他沒有娶妻?”


    九九頓時啞了。窗外的景梒也是大驚:天啊, 這事我沒說過啊?我真沒說過啊?!可是可是,即便我沒明說過……


    “即便公子沒明說過, ”九九接上他心裏的話茬, “可,當日三叔他們攛掇他來應承婚事, 公子他也未曾說及自己已然娶妻啊。公子他為人正派, 想必不是那故意隱瞞的人。既那時都沒提,應當就是未曾娶妻的吧?”


    景梒在外麵默然附和:就是就是。


    “就算尚未娶妻, 像他這樣的年紀,總也是說了親的。”步淩燕嫻熟地擠著魚丸, 輕描淡寫道。


    景梒撇嘴:你怎知道的?我沒娶妻不會瞞你,要是說了親, 就會瞞著你了?什麽歪理!


    “即便也未曾說親,”步淩燕捋著手上沾的魚茸, 拖慢了語調, 有點神神秘秘, “九九你不知道吧?他們那種大戶人家,自家的公子哥兒才長到十三四歲,家裏就給配上通房丫頭。你可知道通房丫頭是做什麽的?就是專門陪公子哥兒們……嗯,解悶用的,在正經娶妻之前,公子房裏已不知道有過多少通房丫頭了。遇上那好色的,今兒換一個明兒換一個的,鶯鶯燕燕一大堆。”


    “什麽丫頭……哦。”九九在這一點上倒還不是很遲鈍,稍稍一想就明白過來,一時間又驚詫又羨慕,“大小姐的意思,是景梒公子家中便有許多那種丫頭了?”


    “想必是咯。”步淩燕接過他揉好的魚茸接著擠魚丸,“像他這樣都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兒,通房丫頭都不知道換過幾茬了,或許他是個規矩人,那有著四五個、六七個,也不稀奇。你說這該算他是娶過還是沒娶過?”


    賈寶玉對林黛玉愛得那麽死心塌地,不也小小年紀就跟好幾個丫頭不清不楚了麽?人林黛玉還半點都不吃醋,隻在乎他對待寶釵湘雲的態度,對襲人晴雯等丫頭一直真心和氣。


    可見這是多麽萬惡的一個舊社會,一男多女的製度都有多深入人心了。


    九九沾著一手魚茸坐在板凳上,已開始了想入非非:“怪道那些人都愛置上個大宅子,買上一宅子的丫鬟婆娘呢,果然做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舒服得很呐。”


    步淩燕咯咯笑道:“你也別急,憑你手裏的銀子,想買座宅子並兩個丫頭也不是不成。你真要有心,等這趟回來我便替你操持。”


    “那敢情好。”九九憨憨而笑。


    步淩燕本就誌在歪樓,這會兒九九已將景梒公子的解惑大計忘了個幹淨,接下來便熱切百倍地詢問起大小姐還知道大戶人家哪些新鮮事兒。


    窗外的景梒隻得獨自默哀……


    難不成她沒來對我起意,就因為看見我年過二十,推定我有一屋子的通房丫頭?這就是根本原因?!真真是冤死人不償命!


    經過充分捶打的魚丸煮熟後彈滑爽口,鮮香宜人,午飯時每人一碗撒了香蔥、滴上香油的魚丸湯,眾人俱是讚不絕口,隻景梒一人味同嚼蠟。


    臨近黃昏時,景梒看準了九九與步淩燕的所在位置,很自然地選了個步淩燕能聽見的地方被九九追到。


    九九迫不及待地問:“公子家中可是有著不少通……那什麽丫頭?就是……伺候公子起居,日夜都陪著公子那種?”


    景梒嗤地一聲輕蔑哂笑:“你是從哪兒聽來的?大戶人家養通房丫頭的是有一些,可也不是家家如此啊。”


    “這麽說,公子你家就沒有?”九九猶自不敢信,那麽好的事兒還能不要?“一個都沒有?”


    “沒有就那麽新鮮?京師裏家風好的人家,成親前不納通房的比比皆是,我家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景梒抑揚頓挫的語調中嘲諷意味更濃,“九九你別聽風就是雨的,有的人就是自己少見多怪,還要故意說出來,顯擺她多見多識廣呢!”


    正對他們所站的艉樓甲板之下,步淩燕站在艉樓側麵的走廊上,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他娘的,還不都是你攛掇九九來找我套話在先?你有沒有通房丫頭又關我毛事?真他娘的!


    步淩燕越想越氣,這丫純粹是沒事找事,都問清楚了你又想怎地?


    你還能娶我啊!


    景梒宣泄了幾句,倒是痛快了許多,尤其再見到步淩燕那明顯掛在臉上的氣憤,他更是身心愉悅,晚飯吃得舒心多了,夜間也睡得安穩多了。


    等到轉過天來,看見她站在船舷邊吹風,他又心癢癢地想去找她說話,連自己都忍不住想:人性真是犯賤,一邊氣著人家尋開心,一邊又為人家不搭理我而別扭。


    步淩燕腦後長長的馬尾巴被風吹得整個飄飛起來,大約是怕頭發被吹得太亂,她抬起雙手,把馬尾編成了麻花辮,在發頂盤了幾圈,取下那兩支小金蝶發簪別住。這麽一來,猛一看就像尋常的男子發髻,她也就更像個男孩子。


    “你就那麽懶得綰發?”景梒湊到一旁,忍不住道,見她轉過臉來眼神不善,他就笨拙地轉換話題,“聽說天生曬不黑的人也最不禁曬,你這模樣,出海時會不會很容易曬傷?”


    他早就為這事心有奇怪,隨著他們在海上漂了這些天,連他都曬黑了一層,可人步淩燕一直細細白白的,這臉蛋,這雙手,都白玉似的通透潤澤,連他見過的某些深宅小姐都要自愧不如。


    步淩燕看起來並未為昨天的事記仇,撫了撫手背淡笑道:“我小時候便向天妃娘娘祈願,別的什麽都不要,隻要皮膚白皙容貌漂亮,天妃娘娘見我心誠,也便答應我了。”


    景梒木著臉,暗歎此時果然並非找她說話的好時機。


    步淩燕瞄著他的神情,“噗嗤”一笑,這才認真道:“其實就是我爹爹自小便為我尋摸各樣好膏子用,你別看那些南洋小國都不上台麵,也沒多少人口,可人家那兒也有各自的皇族貴戚。那裏的女人也要琢磨如何可以不被曬黑曬傷,如何駐顏防老。於是就有人專門調製這些玩意,用料就源於海裏那些魚啊貝啊珍珠什麽的,效果確實極好。這回從雲航島逃命出來我別的沒怎麽帶,這些玩意都帶齊了的。”


    東南亞這一帶海風強,陽光烈,貴族女子們想要保持容顏,防曬防風是首當其衝的需求,也就催生了這類頂級護膚用品的研製。步淩燕手裏一直沒斷過各種純天然高檔護膚品,其齊全程度與效果比之宮廷後妃所用的怕是還要好些。


    近年還有了佛朗機人從地中海帶來的蘆薈凝膠,這才是防曬佳品,每次得到機會,步淩燕都會儲備上幾瓶——這時防腐技術不行,儲備多了也不成。


    不得不承認,有錢就是爽啊。


    景梒點頭道:“可見還是銀子比天妃娘娘更靈驗。”


    “哎?”步淩燕抬手指指他的嘴,一臉的認真,“別忘了咱們還在海上,還要走好遠的海路呢,現在你還有心說這種笑話,等到風暴來了,你怕是要抱著將軍柱哭求天妃娘娘顯靈了。”


    景梒撇嘴哂笑:“還說我呢,就不興咱們一路平安無事遇不見風暴?你這張嘴才更烏鴉。”


    兩人你來我往地談笑幾句,景梒連日來的不爽總算得到了緩解。


    “走,咱們聽聽去。因到了外海怕就要忙起來了,我叫他們今日先慢下船來玩上半日。你聽聽,正熱鬧著呢。”步淩燕招呼著景梒朝艉樓走去。


    景梒正奇怪今日為何甲板上都看不見幾個人,才知道船工們是被她放了假,聚到議事廳裏聯歡去了。果然走近之後,就聽見艉樓裏傳出熱鬧的聲音。


    登上階梯,步淩燕也不帶他進門,就在議事廳門外的平台上靠著欄杆聽著。裏麵正傳出一陣短笛聲。


    那幫人在議事廳裏席地坐成一大圈,玩擊鼓催花,就是擊鼓傳花。這趟出海路途不近,為了途中解悶,緩解船工們的緊張情緒,步淩燕特意讓人帶了不少酒壇上來,但也為了避免飲酒誤事,帶的都是清淡的米酒,平日也不許船員隨便飲用。


    此時包括了顧永旭夫婦和小穗在內的三四十人,每人一個酒碗,就著些肉脯果幹、煎炸的小魚小蝦吃喝著,班頭老霍親自做鼓手,當當當地敲著代替鼓的一麵銅盆,讓眾人將一條大紅汗巾子纏成的彩球一圈圈傳遞,最後停在誰那兒,誰就要飲酒並表演。


    剛就是輪到了顧永旭,顧永旭就吹了一陣短笛。相比這些粗人,人永旭哥畢竟讀過書,還是文雅了許多,笛子吹得技術一般,也足夠糊弄這些大老粗,一曲下來,眾人轟然鼓掌叫好。


    “來了來了,咱繼續!”老霍笑嗬嗬招呼一聲,又當當當地敲起銅盆。眾人飛快地傳遞起彩球,唯恐落到自己手裏,不一會兒鼓聲停了,彩球落在了小霍手裏,眾人一陣起哄。不少船工叫著:“唱小曲兒,唱小曲兒!”


    小霍便大大方方應下來,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挺直了肩背找找感覺,開腔唱了起來:“俏冤家,想煞我,今日方來到。摟一摟,愁都散,抱一抱,悶都消,可真想死哥哥了。”


    而後竟捏起蘭花指,比比劃劃地唱起了女聲:“俏冤家,人前你叫奴怎地?牆有風,壁有耳,切忌急須臾。來一會,去一會,教我矜持再一會。待得天黑人少時,自有蜜糖許你也。”


    一曲唱罷,船工們有叫好的,也有不滿他唱的不夠“完整”吆喝的,而裏外所有人裏,似乎隻有景梒一人正在發窘不自在:這,這這……不是淫詞豔曲麽?


    一群大老粗們湊在一處唱豔曲兒,並不是什麽稀奇事,而混在其中的兩個女子,小穗年紀尚小,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跟著拍手起哄,五娘出身就那樣,又素來大方,也自然地與身旁的丈夫說笑,這些都還勉強能讓景梒看得過去,他此刻唯一不理解的是:就站在他身旁的步淩燕看上去也毫無窘態。


    曲罷步淩燕還笑著對他說:“沒想到小霍還有副好嗓子,唱得真不錯。”


    景梒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人家是個老實人,一沒進過教坊司聽曲兒,二沒去過勾欄院招妓,這種露骨的淫詞豔曲最多也就聽那個風流發小哼過一半句,實是沒見過這種世麵。不覺間臉上都有些發燒。


    可很快,景梒才知道小霍唱的那根本稱不上露骨。


    粗人們有什麽才藝啊,輪到自己自是隻能唱曲兒:“又喜又羞,又喜又羞,冤家合俺睡在一頭;輕輕舒下手,解我的鴛鴦扣。委實害羞,委實害羞,事到其間不自由;勉強脫衣裳,半推還半就。隻說那人年紀小,偏他生的臉子老;一頭睡著不肯閑,摸了頭來又摸腳。百樣方法鬼混人,輕輕把我的腮來咬;我的手指鬆了鬆,褲帶已自解開了。”


    這些人也是越唱越有感覺,好像有了默契似的,前一個人唱兩段,輪到下一個時,就接上他唱下去:“把俺溫存,把俺溫存,燈下看的十分真;冤家甚風流,與奴真相稱。摟定奴身,摟定奴身,低聲不住叫親親;他隻叫一聲,我就麻一陣。渾身上下脫了個淨,兩手摟的沒點縫;腿壓腿來手摟脖,就有力氣也沒處掙。摟一摟來叫一聲,不覺連我也動興;麻抖擻的沒了魂,幾乎錯失就答應。”


    別說露骨,簡直連骨髓都露了。


    而步淩燕就像坐在戲台下聽戲,手扶在欄杆上打著拍子,還隨著節奏一點點地晃著頭,好像聽不懂似的,對這些唱詞丁點反應都沒。


    景梒早都在心裏把她訓斥了七八十遍,他早就聽不下去,可又不甘心在她麵前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小男孩似的,惱羞成怒拂袖而走。


    忽地明白過來,她就是故意的,是因為昨日聽說他連個通房丫頭都不曾有過,就找了這麽個機會逗他玩,為那兩句譏刺而報複他。


    景梒這個氣啊:你想整我,就非得用這種招數?你還知不知道自己還是個姑娘家!


    裏麵的笑鬧聲裏沒了女子聲音,想是五娘都帶著小穗回避了,大小姐卻仍在門外坦然聽著。


    隻聽見那邊唱到什麽“汗濕酥胸”,什麽“十分受熬煎,你且輕輕動。”都已辦起了正事,景梒終於忍無可忍,踅身而走,大步衝下階梯。身後傳來步淩燕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她果然是故意的!


    他倆就是冤家,誰看著對方生氣,都會快活得不得了。


    景梒快步穿過甲板,步淩燕還一路笑著追了過來,挑釁著:“不過是些小曲兒,你都聽不得啊?”


    一直走到清淨無人的艏樓頂上,景梒才“唰”地回過身,鐵青著臉問:“你還聽得挺起勁是吧?”


    其實“鐵青”是他的自我感覺,此時他白玉般的臉上赫然兩大團嫣紅,令步淩燕不覺想起了幼兒園裏表演節目的小朋友那誇張的妝容,更是指著他笑彎了腰。


    景梒實在拿這個女二百五沒辦法,氣急敗壞道:“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姑娘?鐵了心這輩子都不去正經嫁人了是不是?”


    步淩燕勉強止住笑,眼波流轉地望著他,慢悠悠道:“你說話好像我爹啊,不如我認你做幹爹如何?”說著竟還抓住景梒的袖子搖了搖,“幹爹,你看該給多少銀子的紅包合適,女兒我先為你墊上吧?”


    景梒快被她氣死了,把袖子猛力一抽,轉身往旁邊走了幾步。


    步淩燕卻還是不放他去獨自生悶氣,又湊來跟前,歪著頭問他:“哎,你真沒有過通房丫頭啊?”


    景梒虎著臉又轉向走到一旁:“少來理我。”


    步淩燕又問:“那你長這麽大,都沒碰過女人了?”


    誠王輕抱雙臂,在她麵前長身玉立,靜靜地垂眼聽著,待聽到徐顯煬錯以為流芳苑梳攏的是她那一段,他唇畔還露了些笑意出來。


    楊蓁幾乎毫不隱瞞,隻在說到進入王府之後,沒有提及徐顯煬親自來會她,更不可能說起他們秘密成親之事,隻說是徐顯煬見她堅持要留下查案,便順勢答應了下來。


    僅僅這一點隱瞞並沒什麽刻意痕跡,誠王所知的內情幾乎樁樁件件都得到了印證。


    他就像聽了個暢快舒心的故事,臉上笑吟吟的,信手摘了一截側柏枝葉在手中把玩著,說道:“那天流芳苑中的梳攏儀式,我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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