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間, 為了與涇陽黨人抗衡, 朝中大批文官投奔至何智恒門下,其中雖多有投機之徒,卻也不乏忠心擁戴追隨者。


    畢竟何智恒是皇帝親自推出的忠心臣下,其政見即為天子聖意,效忠廠公便是效忠天子, 雖頂了個難聽的閹黨名頭, 也還是有人樂於為之。


    短短兩天之後, 便有言官於皇帝臨朝之時,公然奏請重審耿德昌一案, 其結果也不出外人所料——皇帝以“早已結案, 無需橫生事端”為由,駁回未準。


    何智恒因兼管著司禮監與東廠兩大衙門, 平日事務繁多, 尋常時候並不常來進宮伴駕,這一日卻早早候在了奉先殿外, 待得皇帝下朝返回時,便隨在皇帝身側。


    國朝皇帝除祭祀與大朝會之外, 極少穿著龍袍,皇帝今日便是一身雪白的倭緞團領袍, 頭戴烏紗翼善冠,豔陽之夏, 身上的金線盤龍團花熠熠閃耀。


    身邊已沒了外人, 皇帝便道:“說說吧, 重提耿德昌一案,你是何用意?”


    “是。”何智恒身穿權宦專享的三膝襴紅蟒貼裏,頭戴九梁進賢冠,躬身道,“回爺爺,是顯煬近日偵測到了一些線索,察覺耿氏一案尚有疑點,有意敲山震虎,才定了這一拙計。”


    皇帝年輕清雋的臉上略顯一絲愁容,默然走了一陣,方道:“你當記得,咱們當初決意要鏟除奸黨,就是因為厭惡他們隻會內鬥,不思盡忠職守,一心排除異己。如今初見成效,你可不要一時不察,反而走了他們的老路。”


    何智恒連聲應是,道:“爺爺明鑒,奸黨餘孽目前雖然龜縮不動,但顯然賊心不死。近日外間有人傳說,奴婢為獨攬大權,不斷攛掇皇上嬉戲玩樂,荒廢朝政,這些都是他們蓄意編纂,造謠生事。倘若放任自由,恐怕他們會生出更大的事端。是以奴婢與顯煬才有意除惡務盡,追查到底。”


    皇帝忽有了幾分興味,轉過臉微笑問道:“全都傳些什麽了,撿兩樁最荒唐的,細說給朕聽聽。”


    “若說最荒唐麽,”何智恒想了想,苦笑了一聲,“上回顯煬報給奴婢,說竟有人傳說皇上不識字,自己讀不來奏折,奴婢也不識字,但為了總攬朝政,就差了一名心腹宦官,每日拿奏折來讀給皇上聽,專挑對奴婢有利的讀,其餘盡皆隱匿不報。”


    皇帝聽到一半就笑了出來,直笑了好一陣方止住,道:“這話若是傳到朕那幾位帝師耳中,叫他們知道竟有人傳說他們教出的學生不識字,非把幾位老人家氣得臥病在床不可。”


    何智恒歎道:“可惜再荒誕的傳言也有大量百姓輕信,如此下去,隻怕越來越多的人都會以為咱們是君昏臣佞,敗壞朝綱,反倒是那些奸臣賊子一心為公,成了忠臣良將。”


    皇帝也是深深一歎:“你所言有理,都說什麽身正不怕影子歪,實則卻是三人成虎,曾參殺人,若是放任他們散播謠言,蒙蔽百姓,將來怕也會釀成大禍。朕雖有意求穩,又豈會不知除惡務盡的道理?智恒,”


    “奴婢聽著呢。”


    “你且放手去做便是。”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授下了巨大的權柄,非最得信賴的臣下不可得。


    待何智恒答應了,皇帝眼望遠處,唇畔浮出一縷笑意:“顯煬那孩子年紀雖輕,卻沉穩精明,行事妥當,朕早就對他十分欣賞,不如你叫他淨身入宮,來伴駕吧。”


    何智恒心知皇上是有意說笑,遂痛快接道:“爺爺有此美意是顯煬的造化,奴婢今日便去與他說。”


    皇帝笑了出來:“你話倒接得順,其實朕是想叫你為他留意一門妥帖的親事,他年紀不小,別再耽擱了。”


    何智恒點頭道:“是是,那奴婢便回去問問顯煬自己的意思,看他是想淨身,還是想娶媳婦。”


    君臣二人相對大笑,便似一對忘年之交的摯友。


    有人喜時,必有人憂。


    當晚那位神秘老大人的書房又是亮了一夜的燈火。


    與前次不同,這一回聚在書房裏的共有六個人之多,五雙眼睛都殷切萬分地注視在書房主人——一位須發花白的老人身上。


    “大人務須即刻拿個主意出來,這一回縱使是何智恒一係所施的敲山震虎之計,也難保不是他們得到了些許憑證,才有意為之。咱們再不動手,必為廠衛所害!”


    “正是,目下耿家那丫頭與徐顯煬打得火熱,縱使她不知其父那樁私密,也說不定會配合徐顯煬循跡追查,咱們再不反手,必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老人緊皺眉頭,煩躁萬分,“哐啷”一聲將手邊的茶盞推翻,任由茶水淋淋漓漓地撒了一桌,他哼了一聲道:“何智恒想要你們沉不住氣,你們便依他所想沉不住氣,眼下顯見是他們張好了口袋等咱們去鑽,你們都想動手,又有誰情願去身先士卒的?”


    堂下五人對看幾眼,一人上前拱手道:“大人,門生倒有一計,可保既料理了那丫頭斷絕後患,又不叫徐顯煬咬到咱們頭上來。”


    老人神色稍霽,沉聲道:“說來聽聽。”


    ……


    楊蓁料著徐顯煬的計劃必會盡快實施,屆時怕是會有新一輪的殺手前來行凶,雖信得過他的布局照護,難免還是成日提著心。


    不過一連幾日下來平靜無事,這番憂慮也便淡了,每日如常調琴做事,閑時與畫屏等人談天嬉鬧,過得還算自在。


    畫屏自小習練歌舞樂器,尤其舞技與琵琶兩樣十分出眾,隻因教坊大樂用不到琵琶,聶韶舞便指派她去舞團參與編舞,還著人騰出自己所住套間隔壁的屋子,調了她與楊蓁一同住進去。這一下楊蓁也比從前住在她的外間更為自在,兩個小姑娘相處甚是融洽。


    這天日頭西斜之時,楊蓁閑來無事,正在住處收拾東西,畫屏忽跑來神神秘秘道:“那盒黃米麵兒棗糕韶舞大人已然收了!”


    “真的?”楊蓁眼睛一亮,拉她進來,“快來說說,韶舞大人可有什麽表示?”


    畫屏隨她進屋,正待掩門,就見到聶韶舞來在了門外。見她麵沉似水,手裏正拿著那盒新收的點心,兩個小姑娘都唬得不敢出聲。


    聶韶舞將點心盒往楊蓁懷裏一拋,冷笑道:“就知道是你的手筆,小小年紀,還學著別人做媒婆兒呢。”


    說完轉身便走,畫屏一臉的驚悚,楊蓁朝她擺擺手,抱著點心盒追出門來,一直跟著聶韶舞進了隔壁的屋子。


    “韶舞大人,”楊蓁進門來道,“您料的不錯,是我告訴張大人說,您最近愛上吃如新街的黃米麵兒棗糕,他才買了這一盒為您送來的。可您也想想,張大人何須聽我擺嗦?他送這點心給您,是他自己的心意。這許多年下來,他對您心意如何,大夥有目共睹。我聽說了,連他放置了滿屋子的茶葉,也是因為當年聽您說了一句愛聞茶香的緣故。一個男人家能為一個女子癡心這許多年,已是難能可貴。從前犯過再大的過錯,難道還不可大體相抵了?”


    聶韶舞便如沒聽見一般,信手理著桌上雜物。


    楊蓁見狀續道:“人生苦短,今日難料明日事,若隻為爭一時之氣,靡費了大好光陰,待得將來錯過之時,可就悔之晚矣。”


    這些天她無數次回想前世記憶,想到若是不能幫徐顯煬逆轉命數,他便僅餘下一年多的平靜時光,等到誠王等位,境況就要急轉直下,到時他二人會落個何樣結局還未可知。


    因而說起此話滿滿都是真情實感,聶韶舞近日來與她相處,也察覺這姑娘看似嬌弱,實則心智成熟,言行妥帖,對她的話總比餘人的能多聽進一些,倒也有些將她視作忘年之交的心意。


    默了一陣,聶韶舞歎道:“你倒說句公道話,倘若換做是你,曾經遭他那般惡待,你便忍得下這口氣?”


    楊蓁懇切道:“若是我心裏有他,也就無所謂氣不氣,若心裏有他,那便是兩情相悅,也談不上什麽惡待了。大人倘若心裏真沒有張大人這人,也不妨直言回絕,給他個痛快也就了斷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看張克錦十餘年來長情不斷,楊蓁就知道聶韶舞對他絕不可能毫無情意,近日來她有意試探聶韶舞的口風,也能得出這一結論。聶韶舞一直不肯服軟,都是平不下心氣罷了。


    聶韶舞嗤地一聲冷笑:“兩情相悅便可為所欲為?你可是好人家的姑娘,若是……就這麽說吧,若是你家至今仍好好的,你沒有淪為樂戶,你那徐大人摸到你屋裏去對你用強,你便能答應?”


    楊蓁“騰”地鬧了個麵紅過耳,支吾了一陣,暗中將心一橫,抬頭說道:“沒錯,我會答應。”


    聶韶舞見她竟會如此回答,還答得如此利落,倒是一怔。


    楊蓁昂首道:“我那日在流芳苑應他所求替畫屏去伺候他,正是因為我心儀他,甘願從他,並非因為自己淪為樂戶,才自輕自賤。昔日卓吾公盛讚‘卓文君善擇佳偶’,鼓勵女子隨心而行,我素來深以為是。當世女子能遇見兩情相悅之人何其不易,我才不會因為顧念俗禮便錯失姻緣!”


    對徐顯煬的心意她從未宣之於口,也從未想過能有機會宣之於口,這一次說出口來,楊蓁隻覺得滿心滿身的痛快淋漓,似乎每個毛孔都舒爽通暢,整個人也霎時間神采奕奕。


    聶韶舞也不覺為之觸動。


    對昔日那個男人是真心厭惡麽?如果是,又怎會容忍他若即若離牽絆自己這許多年?這期間又不是沒有另嫁別人的機會,見他不娶,自己也不嫁,難道不是除他之外,更沒有願嫁的人?


    如此一想,似乎自己執拗這許多年真的毫無意義,隻是白白浪費了光陰罷了。


    “蓁蓁?”段梁的聲音忽然自門外傳來,“蓁蓁姑娘可在這裏?”


    楊蓁聽他聲音透著焦急,忙回身開門道:“我在這裏,出了什麽事?”


    段梁神色慌張:“外頭來了一夥人,自稱是誠王府的,奉了王爺的命令,要接你過府。”


    楊蓁吃了一驚,心頭隨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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