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熙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的時候, 他還叫做沈陸曦。


    沈家的沈, 陸地的陸,卿雲鬱鬱曜晨曦的曦,謂之沈家大地的朝陽,承載了整個沈家的希望和未來。


    當初,他是這樣被告知的, 也同樣是這樣認為的。


    身為沈氏長孫, 他生而知之, 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家中所有小輩的楷模。


    十八歲接手家族企業, 四年時間, 硬生生將整個沈家的勢力擴大了一倍。


    那個時候的他,不過二十二歲吧。


    正當少年時, 風華無雙。


    父母眼中讓他們驕傲的長子, 同輩們眼中仰望的偶像,同行們眼中避之不及的商界之王。


    而這一切, 終止於二十六歲生日。


    彼時的他,已經是一個龐大商業帝國的掌權人。沈家地位日益穩固, 而他雖然年紀還不大,但積威甚重。生日當天, 家族一些同輩們一起為他慶生。


    因為自小就太出類拔萃的緣故, 他和這些同輩們相交並不深。他們麵對他時,也大多都是尊敬畏懼有餘,親近不足, 就連小他四歲的親生弟弟也是如此。這麽多年來,他們第一次這樣整齊地提出為他慶生這件事情來,他也就沒有推脫。


    都是血脈親人的緣故,一向不怎麽與人飲酒的他多喝了幾杯。


    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私家醫院最高檔的病房裏,滿目刺眼的雪白。


    他們說,他喝醉了,司機送他回家,半路遇襲,司機當場死亡,而他被綁架,等找到他的時候,已經被挑斷了手筋腳筋,因為時間太久的原因,即使接上也沒有了用處。


    也就是說,他,沈陸曦,沈家的天之驕子,從此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聽到這些的時候,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挑斷手筋腳筋?拍武俠片嗎?這是在跟他開玩笑吧?很好啊,這些小家夥們看來都不錯嘛,居然會跟他開這種玩笑了。


    可是……即便他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挪動哪怕是一根手指。


    長輩,父母,兄弟,還有那天為他慶生的同輩們,輪流來看望他。言語中都是讓他不要自暴自棄這樣的安慰。


    然後,熱鬧過後,他幾乎被遺忘。


    那段日子,空寂而清冷。


    對於從小生活在花團錦簇眾人追捧中的他來說,是一種太過新奇的體驗。


    獨自一人躺在床上,大腦在不停地運轉。


    那些人的眼神在腦海裏一一略過,從來沒有一刻,他那麽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感情。


    可惜。


    那種,好像在看著一個珍貴的卻帶著滿身裂痕的瓷器一般的眼神。


    他開始懷疑他們的說法,出事之後,沈家換了一位長輩執掌,他的親信也基本都被擠出了權利中心,可掌權沈家多年,他自然也培養了些不為人知卻對他足夠忠心的下屬。


    可等到結果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原本滿腔的悲憤和恨意,突然就消散了。


    如同沸騰的水在一瞬間凝結成冰。


    哀莫大於心死。


    他以為,是哪個同輩嫉妒他的地位,所以暗中出手,至多,不過是一些旁支的長輩們在暗地裏支持。而家族,不過是被他們蒙蔽了。


    卻不想――


    竟是一場東方快車謀殺案。


    當晚,出現在現場為他慶生的一十七位同輩,皆是這件事情的參與者,而他的親弟弟,是發起人。


    真相如同兜頭的冰水落了下來,那一瞬間,他忽然連報複的興致都沒有了。


    有什麽意義呢?


    從小,作為長子長孫的他,就被灌輸著以家族為重的思想。


    二十六年,從牙牙學語到馳騁商界,家族對他盡心盡力地培養,他也自當奉獻一切。


    是吧,都怪他太過優秀。


    沈家沈陸曦,生而知之,權謀無雙,是覆蓋在所有同輩頭頂的陰影。


    之前他們還顧忌著長輩的態度,可現在沈氏地位已然穩固,多一個沈陸曦是錦上添花,少一個沈陸曦也不至於傷筋動骨。


    更何況,法不責眾。


    甚至在幾番試探之後,他們發現,即便是一些家族長輩,也存著這樣幾分不可言說的心思。


    既然這樣,還怕什麽呢?


    於是,有了慶生,有了動手,有了之後幾乎整個家族全部的沉默。


    他,對於沈家來說,已經沒有了價值。


    所以他們看他的眼神裏,充滿了一種看待玩物的可惜,如同看著一尊被打碎的價值連城的瓷器。


    想通的那一瞬間,心如死灰。


    罷了,這一切,就當是了結這麽多年的牽絆吧。


    反正這些年所賺,足夠他安度一生。就連沈這個姓氏他都不願再用,直接將名字改做了陸夕。


    陸地,夕陽。


    從此孑然一身,與輪椅為伴。


    幾年後,他遇到一位老中醫,得他秘方,將雙手調養好了幾分,其實也不過是將將拿得起筷子的地步。


    在外行走,或許是因為他姿容絕世卻又不良於行的緣故,那些人第一眼看他的眼神裏,都是可惜和憐憫。


    那種讓他憎惡的可惜。


    他越發沉默寡言起來。


    直到在江南,一家再普通不過的縣醫院裏,他遇到一個女孩子。


    那個時候正是秋冬之交,他腿疾複發,不願意待在家裏,就隨便選了一家醫院住了進去。


    那個丫頭,是新來的醫生。


    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吧,年紀不小,可對於三十六歲的他來說,何嚐不是個小丫頭呢?


    三十六歲,距離曾經的沈陸曦,整整十年了。


    而他也同樣麵對了十年可惜的目光,無一例外。


    直到遇到她。


    小丫頭跟著主任來查房。


    幾個新來的醫生,見到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時,眼中或多或少地都閃過一絲可惜。


    眉目清俊,風華無雙。這樣的人,怎麽就不良於行呢?


    隻有她。


    一張臉清秀端正,可一雙鳳眸卻極為漂亮。


    眼角微揚,素著麵頰,沒有一絲妝容。眼底黑白分明,沉靜得如同月色下的海。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不是那種靜水深流式的暗潮湧動,而是真正的波瀾不興。


    有多少年,沒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這樣淡漠了?


    十年未動的心湖掀起了點點波瀾。


    毫不猶豫地,他直接指了她做他的主管醫生。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兩人的交集也漸漸多了起來。


    他並沒有找人去調查她,而是饒有興趣地在相處中漸漸了解這個女孩。


    越相處,就越了解,越了解,興趣就越深。


    她的身上,淡漠又矛盾,驕傲又執拗,甚至對他這個病人,開始時還摻雜著幾分冷漠。


    就算後來漸漸熟悉,她待他如友,有時候閑暇也會跟他聊起一些東西,可他還是清楚地感覺得出,她豎了一道圍牆,將所有人,包括他,隔絕在外。


    不知道是怎麽養出了這樣的性子,有時候他也會無奈地想,恐怕這世上,還真的沒有能讓她放在心上的人吧。


    這個想法,持續到他最後一次見到她。


    最後一次。


    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喝酒,也依然從來沒有見過她喝醉。


    那天原本是約好的做檢查的日子,她失約了,他擔心,去了她家裏找她,見到了一個喝的半醉的小丫頭。


    也許是兩人相交許久,算是熟悉,也許是她壓抑太久。


    總之,那天她跟他說了很多。


    孤兒院,付姨……


    付姨,他第一次聽到了這個被小丫頭放在心裏的人。


    而她醉酒,是因為付姨因病逝世了。


    第二天,小姑娘酒醒,他建議她出門走走,散散心。


    她思考了一會兒,認同了他的建議。


    然後。


    就是天人永隔。


    聽到新聞裏播出她的飛機失事的消息的時候,他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久無知覺的心髒傳出撕裂般的痛意。驚惶之下,他直接啟動了十年前留在沈氏的親信,露出了原本想隱藏一輩子的獠牙,直接控製了大半個沈家去尋找那趟飛機幸存者的消息。


    飛機墜毀之前,乘客們有些跳了傘。


    可是,沒有她。


    他心心念念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整個沈家,在他的控製下傾全族之力找了整整三年,在飛機墜毀的周邊挖地三尺。


    後來,反對的人越來越多,他終於認清了現實。


    她不在了。


    她之於他,是什麽呢?


    以前,他以為不過是朋友,晚輩,至多,算是知己。可她消失之後,他才發現,他對她的感情,又豈是那麽簡單?隻是他介懷著自己的身體,潛意識裏就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敢冒出來,隻能將那些感情深深壓入心底。


    曾經壓得有多狠,如今的絕望就有多深。


    還有愧疚。


    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沒有建議她出門走走,她就不會去坐飛機,也就不會出事?


    這樣的念頭一出現,就如同初春的野草一般瘋狂地在思緒裏生長蔓延。


    不能拔除,也不願拔除。


    就這樣吧,讓我用餘生的愛戀和愧疚永遠將你刻入心底,以期來世的相遇。


    思慮過重,不過一年,他的身體就衰敗下去。


    躺在床上,思維一點點陷入沉寂的黑暗,不知時間的流轉。


    直到有聲音響起。


    一個是冰冷的機械似的男音,另一個是帶著些沙啞的女聲。


    “陸夕――”


    “陸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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