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又一次升騰起來,輕輕地落在夏闌珊的頭頂、耳朵上、肩膀上,而她毫無知覺,目光呆滯而死寂地燒著那些東西。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唯獨她指尖一小片光亮,那光亮卻不是火熱的,而是絕望死寂的。


    黑色的灰燼慢慢在空氣中騰起,像失去了生命裏的枯蝶。


    慕夜廷終於慌了,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來,道:“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夏闌珊沒有理他,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她整個人與世隔絕,對外麵聞若罔聞。


    慕夜廷伸手去奪那打火機,他怕燒到夏闌珊,但是還沒觸碰到打火機,夏闌珊就把打火機往她身前靠近了些,那種距離足以燒到她。


    甚至,慕夜廷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髒失去跳動,打火機的火苗燒到了夏闌珊的發梢,將那裏灼成一小團黑色,“劈裏啪啦”的聲音在如同墳墓的空氣中尤其令人驚慌無措。


    這是威脅。


    如果他再靠近一步,夏闌珊會直接讓那團火燒到她自己身上。


    她什麽也沒說,但她的神情已經如此決絕,好像帶著一股走向死亡的絕望和從容不迫。


    慕夜廷雙目猩紅,退後了一步,宛若僵硬的石頭,一動也不敢動。


    他整個人仿佛也掉進了這團火裏,又像是如墜冰窖,無法言語,也無法靠近夏闌珊分毫。


    一封。


    又一封。


    一張照片。


    又是一張照片。


    慕夜廷眼睜睜地看著夏闌珊將那些信件燒掉,明明滅滅的火光終於暗淡下去,打火機在夏闌珊指尖停了下來,而她麵前的那些信件全都燒成了一堆火,火光中是黑色的灰燼。


    窗簾輕輕拂動,外麵有細微的風吹進來,這些灰燼便被吹散,飄蕩於房間的各個角落。


    已經來不及了……


    慕夜廷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眼眶泛紅地看著夏闌珊,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才好。


    兩個人麵對麵地在地板上坐著。


    慕夜廷看著夏闌珊,而夏闌珊盯著地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慕夜廷也不在乎了,他隻知道一定要牢牢地盯著夏闌珊,決不能讓她再一次從他身邊溜走,那樣的話,他不能夠保證自己不會瘋掉——


    夏闌珊終於輕輕地開口了。


    慕夜廷先是乍然一喜,但是聽清楚了她說的話時,眼眸裏最後一點希冀也變成了苦澀。


    “我喜歡看火這樣光明的東西……”夏闌珊的聲音氣若遊絲,還帶著幾分沙啞,就像是幾百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一樣。


    聲音中還帶著空靈,那種感覺就像飄散於空中的灰燼一樣,根本無法伸手去抓,因為抓不住,一抓就會消失。


    慕夜廷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麽心痛的感覺,也許認識夏闌珊的那一天,他也沒有想到過終有一日,會因為一個女孩子,嚐遍這種感覺。


    他好想將夏闌珊抱進懷裏,死死摟住,因為她看起來那麽小,那麽脆弱,一碰就會碎,他想給她最好的,想守護她。


    可是現在都已經遲了。


    他想給的,她全都不想要。


    這種無力感猶如手指甲刮在玻璃上,刺痛貫穿了慕夜廷的心髒。


    夏闌珊還在輕輕地說:“因為火不像煙花那樣容易散掉……”


    她曾經的愛情就像曇花一現的煙火那樣,是燃燒殆盡後的灰燼與毀滅。


    而她最後也不知道該如何拯救自己。


    夏闌珊嘴邊突然勾起一絲笑意,淺淡而絕望,她寂靜地看著那堆灰燼,多美啊,燃燒過後就該變成灰燼,就像她一樣……


    “在監獄裏的時候,房間很小,小到隻能容下一張上下床,裏麵很冷,很陰暗,我隻能看火。哪怕一根火柴,都可以帶來溫暖……”


    她每說一句話,每說一個字,都宛如一把匕首,深深地紮在慕夜廷的心裏,他已經被紮得千瘡百孔了,可是沒辦法停下來,隻能死死地盯著她,不讓她走。


    “如果要變成灰燼,我陪你。”慕夜廷聲音苦澀。


    他知道夏闌珊聽不見。


    夏闌珊沒有理他,也沒有任何表情,仍然自顧自地說著,就像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那些年待在監獄裏,倉皇無助的自己說的。


    她說了很多,甚至到了後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意識逐漸渙散,夏闌珊腦子很疼,先前所有在腦子裏出現過的那些場景片段如今都被連貫起來,變成了一幅幅連續的畫麵,生動,卻令人簡直要發瘋了。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永遠都沒有記起來……”


    終於,一滴眼淚從夏闌珊的眼眶裏掉出來,然而她的神情仍然是麻木的,感覺不到自己有眼淚掉下來,就像感覺不到任何痛苦和絕望一樣。她整個人就變成了實體化的絕望,因此,這時候再多的情緒她也感知不到了。


    黑夜的寂靜裏,慕夜廷清晰地聽見了這句話,也聽見了伴隨著這句話,自己的心髒破碎的聲音。


    如果有可能,夏闌珊希望永遠不要記得他。


    眼前一陣陣黑眩,她再也抵擋不住,整個人暈了過去——


    ……......


    醫院的病床旁邊,慕夜廷將臉埋在掌心裏,僅僅是一夜之間,他下巴就長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中布滿紅血絲,整個人看起來萬分疲憊。


    他視線片刻都沒有偏移,一直落在夏闌珊的臉上。


    她不知道內心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波動,下巴頃刻之間就變成了薄如蟬翼的一片,兩根手指就可以捏住。


    這樣的夏闌珊,是最絕望的夏闌珊,甚至她隻是躺著,沉浸在噩夢裏,慕夜廷都能感覺到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悲傷痛苦,以及無助。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管家站在外麵,問:“慕先生,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喝點水,你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有睡過了。”


    夏闌珊昏迷了多久,他就在那裏坐了多久,整個人如同僵硬的雕石一樣。


    得不到慕夜廷的回應,管家站在病房前麵,看著漆黑中的那兩個人,在心裏歎了口氣,悄悄地關上門出去了。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為何走到這一步,可是夏小姐心裏難受,慕夜廷心裏的創口絕對不比她少一分一毫。


    甚至於,他還會自虐性地將那些已經結了疤的傷口重新撕裂開來,逼著他自己直麵那些流血創傷,好像那樣就能得到慰藉,就能替夏闌珊分擔哪怕一點痛楚。


    但是他明知道,他不能。


    ……


    慕夜廷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他的目光繾綣地落在夏闌珊臉上每一個角落,如果可以,他願意花光一生的歲月這樣凝視著她。


    清晨第一束陽光從窗戶那裏照射進來的時候,夏闌珊的眼睫毛動了動,於是慕夜廷的心髒也跳了跳。


    他知道夏闌珊不會願意醒過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可他不願意離開,哪怕自私,哪怕任性。


    夏闌珊終於睜開了眼睛,慕夜廷也靜靜地看著她,疲憊的臉上帶著道不盡的溫柔。


    可是夏闌珊沒有看向她哪怕任何一眼。


    “慕夜廷,我們永不相見吧。”夏闌珊輕聲說,她凝視著窗外,不知道在看哪裏,又像是什麽也沒看。


    即便窗外空無一物,她也不願意施舍慕夜廷一個眼神。


    就在這一刻,慕夜廷的心髒直直墜落了下去,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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