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當即沒敢再有任何動作,因為我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附身了。


    可能是這副身體極度虛弱所導致,所以被某隻過路的陰魂鑽了空子,在我毫無察覺的情形下侵入了這副身體,並在我脖子裏寄居了下來,以極快的速度讓我脖子變得像個充足了氣的氣球。


    當然,按照狐狸的說法,是這身體招陰過盛所致。


    我的身體向來都是招陰過盛的。


    所以很顯然,在跌進了這個世界後,隨著我意識進入這具身體,這具身體也繼承了我的體質。它現在是個對陰魂來說極具吸引力的東西,那些新近死亡或長久迷茫徘徊於陰陽道上魂魄,將很快都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並被吸引著爭相朝我聚集過來,就像這寄居在我脖子裏的東西一樣。


    它現在為了逃避狐狸的捕捉,於是在我身體裏肆無忌憚逃竄著,既恐懼於狐狸的力量,又無法放棄我這身體對它的誘惑。


    這種可怕的感覺是過去從未曾有過的。


    在我的世界裏,以前有姥姥為我從廟裏請來的手串,後來有鎖麒麟。它們時刻保護著我不被這種東西所侵擾,因此,一度令我完全忘記了這種東西到底有多可怕。


    但現在我什麽都沒有。


    當我最初受驚慌所驅使,條件反射地把曾佩戴著鎖麒麟的那條手臂往脖子上遮擋過去時,映入我眼簾那串叮當作響的東西,僅僅是這身體原先主人為了好看而佩戴的碧玉珠串。


    是了,我怎麽忘記了,自從我來到這地方後,鎖麒麟就沒有了,它和我自己的身體一起被這世界隔離在外,獨留我的意識被禁錮在此間。


    所以,這地方再一次向我展露了它地獄模式的一麵——除了無法和狐狸相認,我也無法借助鎖麒麟的力量,給自己哪怕一丁點的保護。


    我就像赤條條站在充斥著毒氣的細菌室裏,束手待斃。


    除非……


    除非我能像那天為了從刹所製造的幻境裏逃生時一樣,突然發揮出那種我根本無法控製的強大力量,把周圍一切毀滅殆盡,讓自己變成梵天珠。


    想到這裏,突然一個激靈,因為緊跟著我忽然想起來一些比較特別的東西。


    那些東西原本因為記憶的混亂幾乎都已經被我忘記了,但這會兒被我腦子裏的念頭這麽一刺激,突然令我非常清晰地回想了起來。


    我想起就在那天,在刹所製造的幻境中,我曾經見過一個人。


    一個像尊佛像一樣美麗而莊嚴的人,穿著一身黑色僧衣,披著一件金色袈裟。


    就是因為這個人的突然出現,才迫使我爆發出了那種幾乎能毀滅一切的力量,從而想起了許多關於梵天珠和狐狸的過往。


    而那個人的臉同素和甄一模一樣……


    意識到這點,不知怎的全身突然一僵,繼而無法控製地劇烈抽搐起來。


    直抽得上下牙齒啪啪啪一陣撞擊,見狀狐狸立即俯下身用肘壓住我身子,一邊鬆開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一邊牢牢扣住我臉頰,隨後迅速將手指伸入我口中,在我牙齒險些把舌根嚼碎的當口,一把抵住了我急速開合的兩顎。


    緊跟著有什麽東西從我喉嚨裏衝了出去,但我身體並沒就此消停下來,反而抖得更加厲害,所以完全沒法控製自己把狐狸的手指咬得咯咯作響。


    狐狸卻似乎是沒有痛覺的,或許壓製我這副抖得厲害的身體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因此不僅如此,也絲毫沒留意到離他身後不遠處,一張拳頭大小的臉躲在床帳的皺褶間,一種無比怨毒的目光看著狐狸,嘴張得很大,吐著裏頭灰蒙蒙一根長舌頭一伸一伸,試圖舔到他束在腦後那把流水般柔長的黑發。


    顯然這張臉就是剛剛從我喉嚨裏衝出去的那個東西。


    我努力想起抬起手把這張臉指給狐狸看,但做不到,隻能和那張臉一樣死瞪著他,想用眼神去提醒他。


    但這舉動卻叫他誤會了。


    他朝我笑了笑,像是以往我試圖占他便宜,卻被他輕易看出時那樣。隨後帶著種見慣不怪的神情,一邊繼續用胳膊肘壓著我的身體,一邊騰出一手在發髻上輕輕一撚,撚下頭發絲般粗細一根銀針,不等我反應過來,倏地往我左手虎口處紮了進去。


    這一紮紮得我差點從床上直跳起來。


    誰能想到呢,這麽細一根針,虎口也不是人身體上多敏感的一個部位。可偏偏被他這麽輕輕一紮,就像被一把剛在火上烤過的錐子狠狠給錐了一下,簡直是戳到心尖的痛。


    但說也奇怪。


    痛過之後,沒等我眼睛裏飆出來的淚花散開,身體的顫抖突然就停止了。


    緊跟著,我感到後背和肋骨那幾個受傷最嚴重的地方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隱隱似乎像是自己的血和肉,一股一股地互相推來擠去,由此擴散出一**熱烘烘的感覺,雖然燒得身體難受,但沒過多久,竟令渾身上下折磨了我整整四天的疼痛一下子減輕了。


    卻也像一下子散去我全身力量一樣,讓我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虎口生陽,以合穀最盛,貫通則陽氣可通達百穴。我先用這法子衝去你身體裏這股子被浸淫數日的陰氣,再放去你五髒受損後積壓塞阻的淤血,此後才能依著徐醫師的法子為姑娘止痛整骨。此種方法遠不如徐醫師那樣溫和,但若想盡早治愈,還請姑娘多加忍耐。”


    說完,沒等我緩過勁來,他一把拔出我虎口裏那根銀針反手朝後一揮,像是後腦勺生了眼似的,不偏不倚就將它刺進了身後那張臉的腦門中間。


    登時那張臉轟地燒灼了起來。


    由兩眼和口鼻裏燒出一團團藍熒熒的火,燒得它倏地從帳簾上跳起,痛苦之極地縮起了舌頭嘶嘶哀哭。卻偏偏不知哪裏來的惡膽,被燒成這副模樣仍還不肯離去,反而以更為憤怒之姿朝狐狸飛撲過去,繞在他身旁呼呼飛轉,仿佛要以身上之火與他同歸於盡。


    許是因此影響了狐狸的視線,在耐著性子等它轉了兩三圈後,他伸手一把將這東西抓進手裏,輕輕一捏,眨眼間就將這顆熊熊燃燒的頭顱捏成了一團紛揚而散的黑灰。


    果然他早就知道這東西在他身後了……


    偏要故意裝作不知,臨到緊要關頭才瀟灑無比一把將之掐滅,正所謂江山易改狐性難移,替人治病都不忘記要耍一把帥。


    可歎那顆頭顱,想來是新近死去不久的冤魂,也不知活著時遭了什麽罪,死後隻剩一顆頭顱,本對妖物懵懂無知,又被一腔怨氣衝昏了頭腦,所以完全沒看出來自己在跟什麽打交道。否則,早就該在狐狸故意視而不見的時候逃之夭夭了,偏偏自己作死,留在這裏被他一把掐得灰飛煙滅。


    大約也是該要遭這死劫,這種東西今天不借著狐狸的手滅掉,以後吸足了陰氣成了氣候,不知要被它害死多少人。


    想到這裏時,忽聽見房裏哢擦哢擦一陣脆響,原來不知幾時狐狸已離開床邊,自顧著從桌上取了隻新鮮水靈的果子,邊咬邊在桌旁坐下身,攤開一張紙取了筆,也不研墨沾墨,隻放進嘴裏用舌尖輕輕一卷,隨後大筆一揮,唰唰就在紙上寫了起來:


    “酒浸虎骨一兩、敗龜三錢、黃芪二兩、牛膝一錢、萆草二兩、續斷一兩,著以**三錢,外敷。再以十一月采野菊花,連枝陰幹,每日取一兩兌以童便及無灰酒各一碗,內服。”


    聽得我著實一愣一愣的。


    隻知道這家夥法力強大,沒想到在這鬼地方太監裝得,老中醫的範兒也是學得有模有樣。但他開的方子真能吃麽,什麽童便無灰酒的……光聽著就有點倒胃口,難道他不打算單純用他的法術簡簡單單把我治好麽。


    “姑娘那天是不是有話想對碧落說?”正胡思亂想呆看著他,冷不防見他放下筆,有些突兀地這麽問了我一句。


    我一愣。


    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我跟他在這世界初次遇到時,我的種種在旁人眼裏的怪異之舉。


    看來他還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常,這叫我立時振作了一點:“是的。”


    “那麽姑娘想對碧落說的是什麽?”


    我正要回答,但張開嘴後卻一個字也沒法說出來。


    於是似乎聽到了一點希望破滅的聲音,我搖搖頭,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我是想要謝謝先生的救命之恩。”


    很顯然,這敷衍的答案並沒被狐狸這千年老妖簡單接受,但他用他那雙綠幽幽的眸子不動聲色看了我一陣後,便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隻笑了笑站起身,將那枚被啃得幹幹淨淨的果核輕輕放到桌上:“我還以為姑娘有極為重要的事想告知在下,看來是碧落誤會了。”


    “先生那天有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異相?”見他撣了撣衣裳似乎是打算要離開,我忙打算繼續再努力一把。


    “異相?姑娘身上連受幾處致命創傷,但所幸都未致命,這倒堪稱是種異相。”


    “我指的不是這個……”


    “姑娘指的是什麽?”


    “……先……先生,是這樣的,我覺得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先生。”


    “姑娘說笑了,姑娘自小養在深閨,若不是這次意外,碧落哪來的運氣能一睹姑娘芳容。”


    “那先生是不是聽說過梵……梵……”拚了命想趁著說話順溜的機會把梵天珠三個字順勢說出,但奈何梵了半天,後麵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而狐狸目光中的費解是顯而易見的:“煩什麽,姑娘?”


    “沒什麽,我有點心煩。”


    他笑笑:“這是自然的,體虛則心火旺,火旺則容易心煩意亂,姑娘該靜下心休息才是。”說到這裏,他話音頓了頓,有些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了一眼:“說起來,有件事碧落想問問姑娘。”


    “什麽事。”


    “剛才碧落將床帳上那個東西捏碎的時候,姑娘是不是都瞧見了。”


    我下意識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麽突兀問我這麽一句。


    “那就不是我的錯覺了。有意思,原來不單身子招陰,你還能瞧見這些東西……”說到這裏,正似乎還想問我些什麽,但這時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就沒再繼續往下說。


    隻將手指朝桌上輕輕叩了叩,隨即就見我床兩邊原本卷起的簾子嘩啦下垂落,而他則再也沒朝我這方向看上一眼,抬起頭,換上一副若無其事的笑朝門口迎了過去:“莊主真是守時。”


    “碧先生,午時三刻已過,不知小女的病看得如何了?”


    “已無大礙。”


    “不知為何剛才有下人來報,說小女房裏有哭聲傳出……”


    “今日風大,許是下人聽錯了?”


    說話間,引著燕玄順走到床邊,而燕玄順原本滿是狐疑並緊繃著的一張臉,在隔著簾子朝我匆匆望了一眼後,立即一掃不安,嘖嘖驚歎了聲:“奇了,先生果然同他們說的一樣,有華佗扁鵲之手麽……”


    “嗬,隻是略通醫術罷了,也是有徐醫師妙手診治在前的緣故。”


    “先生太謙虛,難怪四下都在風傳,說從宮裏來了位神仙般的人物……卻不知先生突然造訪景德鎮,究竟是為了何事,想必決然不是特意為了我兒的病情,而‘順道’前來的吧?”


    “莊主明睿。”


    “不知德問有何處可為先生效勞?”


    “此處諸多不便,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不如同去德問的書房詳談,先生請。”


    “莊主請。”


    你請我請,轉眼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外。


    雖然心知這一走狐狸絕對不會再回來,但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去留住他。


    隻能任命地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聽憑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直至消失,這時肚子裏嘰裏咕嚕叫了一聲。十分難得,在這地方躺了四天三夜後,我終於第一次感覺到了饑餓。


    人是鐵飯是鋼,還是等吃飽喝足養好了身體,再想辦法繼續找機會接近狐狸也不遲,畢竟聽他剛才跟燕玄順說話的意思,他到這裏來的主要目的應是為了有事找這老頭而來。而且那事還比較複雜,並且都不能在我這個‘女兒’麵前談及,所以,就算這次離開,估計他暫時也不會離開景德鎮。所以一等我能下地走動,再找機會接近他,總比現在巴巴兒纏著他卻又始終沒法說出個所以然要強。


    想著,正打算試著撐起身體,看看能不能從床上坐起來給自己找點吃的,但剛抬起頭,忽然我感到周圍溫度驟地一低。


    最初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畢竟長久不起身,一下子起來可能會有低血糖的感覺。


    但很快發現並非如此。


    短短兩三秒的時間裏,周圍溫度起碼又降低了有五六度,緊跟著,就看到四麵牆角處,那些終年照不到陽光的地方,有一些黑蒙蒙的東西從那些古老的家具縫隙裏透了出來。


    一邊飄搖而出,一邊發出唏哷哷的聲音,此起彼伏,好像彼此間竟能溝通。


    卻不知到底在溝通些什麽,隻明顯可看出它們匯聚後開始往我這方向圍攏過來,並且隨著距離的接近,室溫再次明顯下降,竟讓我沒蓋著被子的地方有一種冷到刺骨的感覺。


    心知不妙。


    要說先前那個鑽在我脖子裏的東西,好歹還是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附到我身上的,如今這些已是囂張得都不願遁形了。


    徑直就往我這裏直逼過來,而此時狐狸早已走遠,我就算叫破喉嚨他也聽不見。


    怎麽辦……


    正當我強壓著撲撲亂跳的心髒緊盯著它們慢慢往後退,一直退到牆根處,眼見已無路可再退時,忽然咕嚕嚕一聲響,一塊東西突然打著轉從桌子上滾落下地。


    是狐狸剛才吃剩下的那塊果核。


    它像個陀螺似的蹦跳旋轉著,一下子落在那片黑蒙蒙的東西中間,霎時就像一碗冷水潑進了燒得滾燙的油鍋裏,令那些原本安靜如一片黑水般圍攏向我的東西唰啦下從地上急跳而起,騰在半空,大聲嘯叫著圍著它一陣亂竄。


    像是要調轉目標一齊朝這枚小小果核撲殺過去,但離它不過幾寸遠的距離時,果核突然喀拉聲裂了開來,緊跟著裏頭爆出一團刺眼的光,閃電般在屋裏驟然亮起,又瞬息而滅。


    光滅後,四周驟地安靜下來,因為那些布滿整個房間的黑色東西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小果核也不見了。


    唯有一枚用金箔折疊成蓮花狀的小東西,一動不動躺在那地方,靜靜的像是在抬頭望著我。


    我一見不由呆了半晌。


    然後不顧一切撲下床將它一把握進手心裏,再迫不及待將它緊緊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因為這是在我的世界裏,狐狸給我做了很多很多,卻從來都被我不當一回事地丟東拉西,嫌棄一如廢紙般的護身符。


    作者有話要說:  注:燕玄順,字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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