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這身體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聽到燕玄這個姓氏時,我覺得有點耳熟,但那時頭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麽也沒去多想,隻顧幹對著狐狸發急。直至後來被她的家人帶回家,並從婢女口中了解了這個家所賴以為生並發家致富的行當後,我才猛然想起來,這姓氏不正是狐狸說起過的,那個在明宣德年時期,跟素和家並稱為一王一後的製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擁有一整座山莊,六個窯場。


    這麽富有的家族,為什麽莊裏堂堂一個千金小姐出門會連個轎子都不坐,還那麽悲慘地受重傷昏倒在荒野裏,並被我占了身體?


    四天來,我從喜兒的口裏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為,這位如意姑娘她是離家出走的。


    離家出走的原因,是為了逃避一樁她堅決不肯同意的姻緣,但原本出門時帶足了銀兩細軟,也雇了小轎,但沒想到轎夫跟近年來流竄在山西境內那群強盜是一夥的,瞧準了她身邊有錢,又隻帶著一個丫鬟,因此一遠離山莊的地界,就立刻給當時正在蓮花山的強盜們放出了訊息,等到轎子剛靠近蓮花山,就馬上將她倆給搶了。


    幸好那時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準這些強盜很久,查明動向後,正好趕在如意主仆被搶當時到了蓮花山附近,當即同強盜們廝殺起來,所以強盜一時無法顧及原本想要綁走的主仆兩人,被她倆偷走了一匹馬,騎上伺機拚命逃離。


    就這麽一路倉皇無比地東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卻同時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時,兩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置身曠野,兩個年輕姑娘又驚又怕,抱頭哭作一團。豈知這時,卻又再次發生了件可怕的事——這兩個剛離了強盜那撥‘狼群’的女孩,她倆竟在荒野裏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還未能進食的狼,眼見著突然出現一匹馬及兩個人,怎能不兩眼冒綠光,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


    當即瘋狂地一擁而上,就朝著這兩個還在痛哭中的女孩子衝了過去。


    那時兩個女孩完全沒有察覺,但馬倒是察覺了,立即嘶鳴著發足狂奔起來,這一奔,身嬌體弱的燕玄如意哪裏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從馬背上顛落了下去,連翻帶滾,直把死死趴在馬背上的喜兒嚇得哇哇大哭。


    那時她以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頭跟著地麵連撞幾回才總算停下來,這還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橫豎就算逃走,一個人也難活,不如跟著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當時也想從馬背上跳下去自盡,但就在這時,突然有個白花花的影子出現,一下子擋在喜兒身下那匹狂奔的駿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發紅的馬驚得瞬間直立了起來。


    喜兒哪裏還坐得穩。


    本也打算跳下馬去,所以手都沒怎麽把韁繩抓牢,被馬突然這一直立,當場就從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為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識緊閉上眼後,卻發覺自己身體突然騰空往上一竄,就好像有隻手對著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讓她沒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緩緩一蕩,再輕輕往下跌了過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睜開眼一咕嚕起身,喜兒發現自己一點事兒都沒有。倒是那匹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離馬不遠處站著個人,啊!那個漂亮,那個英俊,那個……


    期間喜兒用了多少個形容去誇讚狐狸的長相,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她每說一個形容詞的時候,眼睛就會亮一下,最後幾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燈,這才深吸一口氣,總結道:“後來喜兒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麽那些狼呢?”我問。


    “狼啊?”經我提醒這個說得唾沫橫飛的丫頭才想起來,似乎遺忘了事件裏挺嚴重的一樣東西,然後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繼續總結了一句:“狼不見了,大概是因為天亮了。”


    這之後,燕玄如意就變成了我。或者說我成了閻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據了身體後是否還活著,若還活著,她的意識此時又到底會在哪裏。


    但無論會在哪裏,我想她可能暫時都不太會想回到這副身體裏來,因為在這身體裏實在太煎熬了,它就像個長滿荊棘的籠子,整整四天讓我全身劇痛,痛到幾乎無法入睡,偶爾蹲個馬桶更是幾乎能要人的命。


    可歎的是,這世上連個止痛片都沒有,而這個家族再有錢,請來的醫生所對我進行的治療,也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時候覺得,也許想辦法讓自己死掉才是對眼前這種狀況最好的擺脫,可是一個連馬桶都沒法獨自去上的人,又哪兒有那個能力去自殺。


    而狐狸和我同在這世界,無論怎樣,這是我賴以堅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過去仍是無法起床麽?”又一波劇痛從肋骨處傳來時,我聽見房間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交談聲。


    “回先生,幾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時候為了如廁,會硬撐著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喚,旁人看著也隻有幹著急的份……”


    “硬撐著起床?還記得那天我特意對你關照過,一旦痛得厲害千萬不可讓她勉強移動身子麽?”


    “婢子哪裏敢忘,但我家小姐不願躺著……那啥,也不願婢子們在邊上看著,婢子要是在她邊上不走她就會發急,所以……”


    “記得莊主先前說起,曾請鎮南徐醫師來莊子裏給令千金瞧過,不知他有何說法?”


    “徐先生說,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讓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黃和生薑,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給我兒熱敷。”


    “卻並不起作用是麽。”


    “沒錯。剛敷時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卻疼得更厲害了些……”


    “曉得了。”


    兩男一女,三道話音,透過門旁那道長窗傳進來,我豎著耳朵仔細聽著,聽清狐狸的話音,喉嚨一酸,一團眼淚險些沒忍住從眼眶裏直跌出來。


    雖說這些年來,狐狸的聲音不知不覺早是身邊如空氣般自然的存在,此時乍一聽到,卻好像一塊石頭丟進了岩漿裏,瞬間激起千層熱浪。各種情緒蜂擁而上湧到心口,但轉念想到眼前的狀況,仍隻能使勁把喉嚨口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後勻了勻呼吸,在丫鬟喜兒將門鎖打開的時候,側過頭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會一下小姐。”然後聽見喜兒邊說邊走進屋。


    到我床邊站定,一邊放下兩旁帳簾,一邊道:“姑娘,老爺同碧先生來了。”


    我正要點頭,卻聽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氣,倒退著驚叫起來:“老爺老爺!快來看!姑娘的脖子是怎麽了!怎麽好端端的上麵腫起老大一塊!”


    說實話,這丫頭這麽一驚一乍大叫前,原本我並沒太大感覺。


    但被她這麽突兀一叫喚,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側好像真的出現了某種奇特的異樣感。這感覺並不太疼,隻是漲,漲得幾乎半邊脖子都麻木了,也難怪不注意的話,根本什麽也感覺不到。


    遂下意識伸手往這地方一摸,頓時心裏一涼,因為我發覺這邊的脖子酥軟異常,且腫得幾乎快要跟我下巴一個高度。這也難怪從剛才開始總覺得轉頭變得相當艱難,可是記得昨晚脖子還沒任何異樣,怎麽突然就腫成這樣了??


    剛想到這裏,忽聞到撲鼻一股暗香,緊跟著,我看見紗帳外顯出道修長的身影來。


    是狐狸。


    意識到這點,下一瞬,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臉猛地猛上,因為我無法忍受以這樣一副模樣袒露在他的麵前。


    “如意!”見狀,狐狸身後那緊跟而來的老者對我喝斥了一聲。“別任性!快給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親,燕玄順。


    我不喜歡此人。


    因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險離家出走的那個人,也是即便看出我連蹲馬桶都蹲不動,仍還堅持用一把鎖將我鎖在這屋裏的人。


    至今我都沒有忘記,在那些人將我送回來後,他甚至連正眼都沒朝我瞧上過一眼,隻皺眉輕輕說了一句:“成了這副模樣,人家還怎麽肯要你。”那之後直至今天,這位‘父親大人’才第二次出現在我這個‘女兒’麵前,因著丫鬟的那句話,而跟在狐狸身後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讓碧先生瞧瞧!”見我半晌沒動,他又再說了句。


    我隻能慢慢將被子從臉上拉了開來,倒不是因為聽從他的話,而是因為本就呼吸有點疼痛,繼續這麽蒙下去,用力的呼吸會讓我感到更痛。


    所以隻能橫下一條心,將自己這副可怕的樣子袒露在狐狸麵前,但剛露出半個頭,卻見簾子外那道身影已經離開,他帶著燕玄順走到一旁,道:“剛才對如意姑娘的傷看了一眼,雖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為什麽許醫師的藥對她不起作用。”


    “哦?那是什麽原因?”


    “除跌打之傷,恐怕還因受了驚嚇,所以中了邪症,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隻怕還會令傷勢惡化。”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醫治麽?”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過在此之前,碧落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莊主可否應允。”


    “先生隻管開口。”


    “莊主現下可否先帶著下人離開片刻,包括莊內所有男丁,在午時三刻之前不要經過此處,甚至不要靠近此處。”


    “什……什麽?”一聽這話,燕玄順不由一怔,隨後眉頭一皺,有些不悅道:“先生這話不覺得有些太過無禮麽?”


    “碧落知曉冒犯了莊主,但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請求。”


    “……為什麽?”


    “因為男子身上火氣過重,對等會兒碧落要使用的醫療之術,會有些相衝,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諱。”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麽樣一種醫療之術,怎的聽來這樣奇怪?”


    “嗬,莊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時間緊迫,若錯過最佳治療時機,隻怕神仙在此,也難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莊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賴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診治完畢,到時再據實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曉莊主的擔憂,但莊主可否想過,為何此醫療之術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卻不需回避。莊主又可否想過,碧落是什麽一種身份。”


    “這……原來如此……”經他這麽一說,燕玄順的眉頭倏然舒開,仿佛頓悟了什麽,於是匆匆對著狐狸握手一拱,轉身帶著那一頭霧水又滿麵擔憂的丫鬟喜兒徑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門外那兩人的腳步聲漸遠,狐狸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邊那道台階下:“姑娘,請恕在下要無禮了,因為在下不是個喜愛隔著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


    “沒關係,先生請隨意。”邊說,我邊看著他走到床邊,將擋在我倆麵前那兩道簾子卷了起來:“先生是郎中麽?”


    “算是在下不正經職務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經職務是位公公麽?”


    “哦呀……”一句話出口,狐狸卷著簾子的手微微一頓,繼而頭一低,彎起雙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會知道的。”


    “剛才先生不是對家父說了,先生用的醫療之術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卻不用回避,既然這樣,那先生顯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聽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來,能讓家父這麽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宮裏來的……大人。”差點把閹人兩字說出來,但看到狐狸那雙若有所思看著我的眼睛,我適時改了口。


    “姑娘說話挺有意思。”索性不多會兒,他就移開了視線,否則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將自己的臉捂住。“但有句話,碧落不知當不當直言相告。”


    “什麽話?”


    “姑娘怕是投錯了胎,入錯了戶,有些可惜了。”


    “為什麽?”


    “因為姑娘如此招陰過盛的一副身子,能存活至今,著實是讓碧落有些大開眼界。若不是投胎錯了一步,那便是出生時踩踏了鬼門關,才能得此異相。”


    “先生難道還有個不正經的職務,叫算命的?”


    下意識損了他一句。


    如我所預料,他全然沒將我這話當做一回事,隻淡淡一笑,然後出其不意朝我伸出一指,對著我脖子右側的腫脹處輕輕一按。


    我下意識將脖子縮了縮。


    但腫得太厲害,完全沒能縮動,卻轉瞬聽見腫脹處發出咕嚕一聲輕響。


    然後,仿佛一陣風從我耳邊吹過,我聽見右脖子處傳來極低,又極其悲哀一聲抽泣:


    “恨啊……我好恨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狐說魃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心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心沙並收藏狐說魃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