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隻鈸我見過。


    當時在博物館裏,狐狸是特意指給我看的,他說進這地方不看這東西,就不算到過這間博物館。所以看的時候格外留心了下,記得上麵隻說了是明宣德年的東西,初看以為是玉,後來才知道是瓷。在墓裏放了幾百年依舊白得跟雪似的,上麵一根金線繞著一圈花,彎彎繞繞盤了整個鈸身,有心人數過,當真有一千朵。


    那會兒就覺得,能做出這樣細膩東西的古人實在是了不起,因為即使是用現代的技術,隻怕都未必能做出這樣精致奢華的效果,而這是第一次聽說燒製它的人是誰,竟然是個才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


    “有人說他是天才,或者,他確實是個天才。而成也天才,敗也天才。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總在看似最得意的時候,一些禍事不知不覺就降到了自己的頭上。”停了會兒,狐狸接著道:“或許從小就被盛讚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紀輕輕就出類拔萃者一樣,犯著心高氣傲的毛病。好爭,爭個名頭,爭個天下第一的名頭。總見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北燕玄,雖說一王一後,地位卻不相上下,也有人說北燕玄的瓷給人的感覺更醇些活些,這是他所見不得的。他愛瓷,太愛瓷,而往往越是執著的東西,越會計較得厲害,無論別人怎樣解釋兩個派別燒出來的瓷的特點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總認為別人燒的瓷無論哪一點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謂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掌家人唯一的女兒,是他的未婚妻。”


    “每年的貢品進京,就好象一場戰爭,他打給自己的戰爭,不斷對比著兩家的貢品,如果對方的燒製技巧高過他,他會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繼續重來,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到了有些病態的一個男人,他對這工藝的喜愛把自己逼到了一個極度狹窄的地方,自己卻毫不自知。於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進貢的時候了,他卻發覺,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樣的瓷了……“


    說到這裏,狐狸的話音頓了頓,看著我的那雙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不由問他。


    他笑笑,搖了搖頭:“沒什麽。”然後繼續道:“那個發現快把這男人給逼瘋了,他把自己關在窯裏,整日整夜的,團團轉,不吃不喝,像隻窮途末路的困獸。他未婚妻很擔心他,可是沒有任何辦法,那個時候女人是一點說話立場都沒的,既無法停止娘家人製瓷的進展,又無法用任何語言去寬慰她未婚夫那顆被攀比給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燒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帶進了乾清宮,皇帝對它愛不釋手。親口說出天下第一瓷,聖旨下來那一刻,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燒窯的靈感。”


    說到這裏,包裹裏突然發出輕輕一陣爆裂聲,隨後隱隱有血色從包裹內滲出。


    “它們又出血了,狐狸……”


    “是漏彩。”


    “哦……漏彩……”


    “三天後男人總算從窯裏出來了,一身的灰和汗,被窯火熏得像個鬼。可是手裏依舊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燒製,隻留了一窯的殘破碎片。他坐在窯門口不停地喝酒,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後來那些試圖靠近他的人一個個離開了,包括他的父親,隻有他未婚妻還遠遠站著,看著他……哦,對了,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成了他的妻。”說到‘妻’這個字時,我感覺狐狸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屑,但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太陽落山,他妻子朝他走了過去,開口叫他回家。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間爆發的,他尖叫著讓她滾,然後將那可憐的女人一把推到在了地上。”


    “他瘋了……”聽到這裏我忍不住道。


    狐狸看了看我,眼神似笑非笑。


    嘴裏則繼續說著,盡管有那麽一瞬,我突然有點不太想往下聽,這實在是個瘋狂又黑暗的故事。但忍不住仍靜靜聽著,或許自虐是人的某種本性。


    “那女人倒地後不再動彈,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靜。於是他繼續喝酒,在身後窯火熊熊燃燒的聲音裏,喝得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樣不知過了多久,醉生夢死間,他看到遠處有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一路走一路望著他,似乎認識他似的。但那會兒他正被酒精和四周的熱浪熏得迷迷糊糊,所以完全沒去考慮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又為什麽要來到他麵前,低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又究竟是為了什麽。他隻是朝那男人瞥了一眼後再次將酒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聽見那男人問他,你是不是想要這天下最好的瓷?他下意識點點頭,之後,便見那男人又道,我可以給你最好的瓷,隻要你交換給我一樣東西。”


    “交換什麽?”我問。


    狐狸沒有回答,似乎是連番的述說後讓他變得有點忘我,以至投入進了那個故事裏去,化作了故事裏的某個人:“幾天後,素和燒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瓶。瓷瓶外觀並不特別,藍花底,美人麵,那年頭做這類瓷的很多,即使是鬥彩,素和家從不出這麽普通的貢品。可是素和把它燒出來後就把窯的火給熄了,素和隻有在做出自己滿意的瓷時才會熄掉窯火。而就在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蹺事。”


    “什麽事?”


    “半夜裏,小廝起來方便,路過放瓷的房間,聽見裏頭有聲音在響。他以為是賊,靠近窗仔細看,卻吃了一驚,你猜他看到了什麽。”


    “什麽……”下意識回應,我不確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來的聲音,哪一個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個半人高的瓶子裏走來走去,他聽到的聲音,就是因此而從瓶子裏發出來的。”


    說到這兒,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間那扇門忽然輕輕滑開了一道縫的緣故,我覺得脖子後有股風在吹。風不大,可是很涼,這讓我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


    “冷麽?”我的舉動似乎讓狐狸終於從故事的述說中擺脫出來,他站起身將窗戶關上,然後回到沙發邊,將那包碎片提了起來:


    “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後沒幾天,京城裏來了道聖旨,素和官賜正五品,並宣他和他父親一起入宮見駕。誰知就在入宮前夜,素和卻突然失蹤了,哪裏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間,整片宅子……發現到這一點,素和家上下登時亂了套,到處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經封起來的官窯,卻始終一無所獲。”


    “他跑去哪裏了……”


    “就在他們為怎麽去跟宮裏人交代而傷透腦筋的時候,又一件事發生了——封閉數天的官窯,突然無緣無故燃起了熊熊烈火。當好不容易將火熄滅,卻發現縱火者竟然是那視窯如性命的素和,他不單放火燒了那座幾乎早晚不離的窯,也將自己燒死在窯內,若不是隨身佩戴的一塊瓷珮未遭焚毀,幾乎令他無法被辨明正身。於是一夜間,原本的大喜事,變成了大喪事。而更不幸的事,卻是發生在幾個月之後。”


    “……幾個月後怎麽了……”


    “宣德十年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素和家送進宮裏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滲血,隻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時,出現杜鵑啼聲,也就在當天晚上,年僅37歲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同年七月,素和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罪名是妖亂朝綱。他們說,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燈,瓷裏的妖都會出來禍害皇上,他們把宣宗的死全部歸咎於素和的瓷。妖亂朝綱。”


    “這麽慘麽……”


    “行刑當天,素和的屍體被從墓裏掘出來剮屍了,雖然被火燒的幾乎已不剩下什麽,但他們仍是將他剮了整整兩個時辰,於此同時,他們在對素和與燕玄兩大家族進行抄斬的時候,發覺獨獨不見了素和的妻子,追查之下,發現她早已失蹤了數月……”說到這裏,狐狸沒再繼續往下說,隻輕輕掂了下手中的包裹,然後揉了揉我的頭發:“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按照你前麵說的那些,是不是為了製作出那口好瓷,素和把他妻子當人祭了……”


    “對。”


    “好可怕的男人……”輕輕打了個寒顫,朝狐狸身邊靠了靠,卻又忍不住再次問他道:“但是狐狸,你是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的?”邊說邊抬頭看向他,試圖從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中看出些什麽來:“你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真好像親身經曆過這個故事一樣,否則怎麽會連年月都說得這麽清楚,想想都有點毛骨悚然啊……”


    他笑笑。


    顯然是不願意回答,不過其實這答案我倒也心知肚明:“想起來了,其實你老人家活了那麽久,就是親身經曆過這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奇怪。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你說的這些發生在明朝宣德年的事情,跟這口清末的贗品又到底是什麽關係?”


    他說了半天始終沒提到這一層關係不是麽……


    “因為,”說完這兩個字,狐狸眼中明顯閃過一絲遲疑。然後他彎眼一笑,似是而非道:“這問題不是應該去問問你姥姥麽,是她收藏了這口瓷。”


    “但她早就不在了……”


    “那就不要去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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