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仰視他道:“不,父皇,兒臣不想死,兒臣隻想求父皇莫忘在大苑,還有多少可憐的生靈!”


    “你!你給我跪在這裏,先好好想想該怎麽對君王說話吧,要是明早你還是這樣執迷不悟,朕再不姑息!”他說罷,轉身便走,杯盤碗盞被他踢壞無數。


    人人都離去了,隻剩青瞳跪在一席席殘宴中間,沒有人敢收拾。月光孤零零地籠在她身上,沉著她玄鐵般冰冷的麵色,靜寂非常。


    就這般一夜過去,天色剛剛微明,任平生悄悄地走過來,靜靜地扶起她,沒有說話。他是偷偷潛進皇宮的。


    青瞳雙膝已經沒有知覺,任平生扶她坐下,挽起褲腳在她膝蓋附近穴位按摩,漸漸青瞳方覺酸麻疼痛,痛得非同小可,就像無數燒紅的小針一起刺進膝蓋一般。遠遠地有人看見,可沒有人敢管,就由著任平生給她默默地按摩。


    任平生一手攬著她的肩頭,一手伸到膝下將她打橫抱起道:“走吧,我帶你走!”


    “壯壯,放下我!”青瞳轉過頭,她的聲音像吞了沙子一樣幹澀道,“現在已經不能走了,你去放了蕭瑟,告訴他——動手吧!”


    二十一、動手


    任平生凝視著蕭瑟,這個人坐牢也坐得這麽高貴。他俊美得就像落入凡間的神子,其實他不需要做那些裝神弄鬼的事,光是看看他的神情相貌,任平生就覺得他不似凡人。


    蕭瑟已經微笑開口:“任大俠!謝謝你來放我出去。”


    他雖然在牢中一月有餘,但得花箋精心照顧,衣衫纖塵不染,加上神態悠然自如,比起山野氣的任平生,確實高貴得多。


    任平生奇道:“你認得我?”


    “蕭瑟無緣得見,但是據守渝州的虎威上將軍任平生,我卻是久仰了。”


    任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他。蕭瑟嘴角含笑,任由他放肆地觀看。


    “你真的能呼風喚雨?”


    蕭瑟一愣,隨即笑起來:“任大俠,沒想到你這麽有趣。”


    任平生嘿了一聲:“我就是不信才問你!”蕭瑟微笑不語,他的麵容自然而然為他帶來高貴,令人難以放肆。


    任平生隨意擺手道:“我和你沒交情,問這個的確唐突。你別見怪,說實話,滁陽那麽個地方,不到一年就叫你治理得風調雨順,你這本事不比呼風喚雨差,老任心裏是很佩服的!”


    “心中所想,盡可對人言!”蕭瑟道,“似你活得這般自在,不用佩服別人。”


    任平生嘿嘿笑了:“心中所想,盡對人言?那我不是傻子了嗎?還是說正經事,大眼睛問你打算怎麽動手?”


    蕭瑟隻是微笑,卻不說話。


    任平生皺眉:“你什麽意思?這是玩命的事,總要說說你要做什麽,她才能放心吧。”


    蕭瑟搖頭:“這是你自己要問的,不是她要問的,不放心的人是你。”


    任平生眉頭一皺,這個家夥真的什麽都能料到?


    蕭瑟淡淡一笑:“青瞳既然同意,就認可了必要的損失。時機和輕重我會權衡,為這件事我已經準備了很久,你放心就是。你要是不能相信我可以跟著我,看我怎麽做,但你回去以後什麽也別說,她一定不想知道過程。”


    任平生沉默了,這一切他可以當成熱鬧看,這個王侯將相的世界原本不是他的,他沒有理由心疼,可是他的心偏偏像被人拽了一把似的。青瞳說出“動手”兩個字的時候,那種絕望讓他無言以對。他實在笑不出,所以不免重新打量可以微笑著說出這種話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任平生才道:“我剛剛進來什麽話都沒說,你就那麽肯定我是來放你,不是來殺你的?”


    蕭瑟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自然,我有天眼,這個結果一年前就看到了。路早已經鋪好了,青瞳若是想往前走,也隻有這條路。”


    任平生把臉探到他麵前三寸,端詳很久道:“天眼?為什麽我越看越像個屁眼!”


    門外傳來聲響,任平生回頭見元修遠遠站立,叫了他一聲:“任大哥!”


    牢裏光線黯淡,門口光線明亮。任平生逆光看他有些刺眼,眯起眼睛點點頭道:“元修,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你的人轄製九門,青瞳本來覺得很安全。”


    元修有些慚愧,低下頭:“任大哥,我知道背著殿下做這些是我不對,但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手下五萬元家軍信得過我,才跟著我出生入死,我不能把他們的命托付給不信任的人!殿下會明白我的,我、武本善、霍慶陽、林逸凡、天下蒼生……殿下若是放得下我們,就不會答應了!我對她並無二心,她不會怪我的!”


    “很好,很好,逼她害了自己的親爹,她還不會怪你們,你們做得真漂亮!”任平生懶懶伸了一個懶腰,轉身就走。


    “任大哥!”元修又叫了一聲,“你……要去哪兒?”


    任平生回頭一擺手:“這個皇帝老子我看也不怎樣,早就該死了。但是不能讓管他叫爹的人動手,老子這就去殺了他,給你們清路。那個臉上長天眼的,準備繼續通緝我吧,老子反正也習慣了!”


    蕭瑟輕輕道:“你要去刺殺皇上?我並沒有打算殺了他的。”


    “呸!你當我傻,那是遲早的事,與其到時候天眼再說什麽刀磨好了,她不動手也不行,還不如現在就殺了幹淨,至少以後想起這件事來她有個人可恨,不用恨她自己。”


    “別,任大哥!”元修急著想抓住他,任平生驟然加快腳步,一個閃身就閃過去了。元修想攔住他還是做不到的,隻急得大叫:“任大哥!任大哥!不行啊,現在他還有用,現在還不能……”


    任平生遠遠地一擺手:“那是天眼的事,老子管不著……”


    “此人心意倒是……”蕭瑟用奇異的眼睛目送任平生遠去,微笑道,“元修回來吧,不要緊,我已經有安排,他找不到皇上。”


    青瞳當日在宴會上跪了一夜,回到甘織宮立即倒頭就睡,這一覺竟然睡了三天。飯端來她也吃幾口,隨即立刻躺回被子,沉沉睡去。花箋隔一會兒試試她額頭溫度,也不見發熱,不知為什麽就是不停地睡覺。


    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先是任平生大鬧皇宮,在侍衛的圍堵下潛逃,接著京畿綠營小部嘩變,十六衛軍被急調回京封鎖了京都九門,不許任何消息進出。一座座府邸盤查下來,竟然牽連了好多舊臣,因為嘩變的正是英國公舊部,連最忠於皇帝的王敢也被軟禁家中。


    整個京都的氣氛凝重無比,皇宮裏雜役們走路都提著一口氣,生怕踩出聲音來讓別人注意到自己。花箋每天都能聽到無數讓她震驚的消息,雖然她對此並不敏感,短時間內這麽多消息累積下來卻也終於感覺不對了。無數史書表明,這是造反前兆。


    她也顧不上現在是半夜,隻管回房死命搖醒青瞳,剛把疑點說了幾句,青瞳就望著她苦笑。青瞳迎著花箋從詫異到懷疑的眼神,重重地點點頭,接著又閉上了眼睛。


    花箋猛地站起來,失聲道:“是你?”


    青瞳沒有回答,緊閉著的眼睛裏卻淌下一顆淚珠來。


    花箋驚得跳起來,還想說話,卻聽到耳邊有人噓了一聲,“別說話。”花箋回頭一見,卻是潛逃了的任平生。這個人什麽時候進來的,她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任平生走到床邊端詳青瞳,慢慢伸出手來想碰一下她眼角的淚珠,剛剛伸到她眼前,突然被兩隻消瘦的手牢牢抓住。青瞳眼睛沒睜開,卻有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咬著嘴唇輕輕地說:“我難受!”


    “嗯。”


    “很難受!”


    “嗯。”


    “難受得不想醒過來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不會,你知道……”


    青瞳的聲音沉默下來,就在花箋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任平生,別走。”


    “好……隻要你不放開我,我就不走……”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低沉,讓聽慣了任平生大吼大叫的花箋覺得十分不真實。今夜十分不真實,不管是青瞳還是任平生,全都恍若夢幻。


    青瞳卻對這句話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呼吸慢慢均勻,這次她真的睡著了。


    二十二、傳位


    “怎麽樣?”青瞳隔著門,張望了一下裏麵團團亂轉的景帝。睡了這麽久,她現在精神狀態很好。與之相比,景帝披頭散發,容顏憔悴,想必這個打擊實在不小。


    也難怪,景帝這兩三年來大起大落,哪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不容易才讓他掙紮到國家安定、叛亂平複,就當他以為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一日醒來,卻發現世界整個翻了過來,將他從高高在上翻成階下之囚。


    好容易貼身太監郭忠來送飯,景帝忙將私人小印掏出來塞給郭忠,讓他想辦法聯係十六衛軍勤王。郭忠笑嘻嘻接過小印,卻道:“十六衛軍已經接到聖旨入京,不如我拿給相國大人,看看他有什麽別的用處沒有?”


    景帝這才想起郭忠也是從滁陽帶來的,必是早已經和蕭瑟串通。他怒極攻心,竟氣得暈了過去。誰知直到自然轉醒,也沒有人過來看看,更沒有什麽太醫為他診治,似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便是流亡時期,景帝也沒受過這種待遇,他明白了自身處境,從憤怒至極頓時轉為驚恐之至,又百般哀求起來。他求了兩日沒有作用,忍不住又開始罵起來。


    青瞳看到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問道:“這些天,罵我還是罵相國?”


    太監程誌尷尬地道:“罵相國多些,可是也……罵殿下了。”話音未落,景帝從門縫裏看見了青瞳的衣角,他猛地衝過來,叫道:“苑寧澈!你這個逆子!你這個叛賊!朕到九泉之下也要上報列祖列宗,讓他們降下天雷,打死你這個謀逆亂國的畜生!你竟然串通那藍眼賊子囚禁朕!朕是你的親生父親!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得好死!”


    青瞳靜靜地聽了一陣問:“肯吃飯嗎?”


    “先前不肯,後來就吃了。不過昨夜裏相國吩咐下來,皇上不答應傳位,就不能給他飯吃。已經兩餐沒有送飯了,相國說,以他對皇上的了解,不到三日他就會同意,正好趕上天呈異象!”


    “他餓著我的父親?”青瞳皺眉,吩咐道,“立即去傳膳!”


    “等等。”元修在一旁咬咬牙,接口道,“參軍你既然下了決心,就不應心軟!我們有無數兄弟參與這次……兵諫!你若不成,大家全數死無葬身之地!”


    青瞳點點頭,參與這次“兵諫”的人,都是對她萬分信任,都是將生死托付給她、毫不畏縮的人。元修怕她心軟,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不軟了!


    青瞳低聲道:“現在傳膳,今晚放火燒了這間屋子!做做樣子,他害怕了就趕快救出來。何必用饑餓羞辱自己國家的君王?我寧願看到父皇是為了生命屈服,而不是為了區區飯食!”


    她說罷,轉身要走,眼看著青瞳淡藍色的裙角離開門縫,景帝知道她要走,心頭猛地大大驚慌。他叫起來:“寧澈!寧澈,你……別走!我們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你,你想當皇帝這不行,你知道大苑有祖製,隻有沒有皇子的時候才能由皇女繼位!你是知道的啊!朕就是同意,那麽多文武大臣也不能答應……”


    “哎哎哎,你別走!朕傳位!嗚嗚……這個皇帝我當得還有什麽意思?我不做就不做了!朕傳位!行了吧?嗚嗚……朕傳位!傳位給你的九哥行不行?朕吩咐他,有什麽事情也不能自己決定,都要先問你,這樣行不行?”


    他聽不到青瞳回答,又慌了:“不行?那,那麽朕傳位給二十九,羅羅才五歲,他一定聽你的!這樣行了吧?寧澈,你體諒一下父皇,父皇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你有十幾個兄弟在,大苑沒有這樣的先例啊!你逼死我也沒有用啊!”


    青瞳慢慢蹲下,扒著門縫道:“父皇,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讓這些兄弟都消失?”


    景帝憑空打了個冷戰,呆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地叫起來:“不!你不可以那樣!你這個逆子!祖宗不會放過你!你這個狠心的畜生!”青瞳麵無表情轉身離去,任由父親發瘋了一般叫罵不止。蕭瑟對皇上的估計還是保守了,沒有飯吃,看來他最多兩天就會什麽都同意。


    第三日就是蕭瑟算準的天呈異象的時間,太傅兼中書省平章政事孫延齡正和以往一樣坐著轎上朝,路過西市,被一群打架的潑皮阻攔道路。他隻好停下來等,待轎子又被抬起,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換了人。孫延齡被這四個人一直抬到廢棄的民居中關了起來,直到幾日後家人拿錢贖回他。這次綁票來得蹊蹺,但是因為朝中發生了天大的事情,京都守備也沒有精力去抓匪徒了。蕭瑟把沒有把握的朝臣全部像這樣或明或暗地清理,所以這天早朝雖然人數不少,可安全係數卻是極高的。


    青瞳覺得,這個大苑曆史上極重要的早朝就像是在演戲,一場蕭瑟編排好的戲。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戲子,每一個擺設包括天上的雲彩、太陽都是道具。她麵無表情地表演著她的戲份,心中沒有一點兒喜怒哀樂,隻有呆呆的麻木。


    朝堂上景帝坐在龍椅上,哆哆嗦嗦地宣布傳位給十七公主,自然引起朝臣一陣反對的聲音,可是無論他們叫得多激烈、多激動、多痛心疾首、多聲淚俱下,青瞳都覺得那些影像像隔了一堵透明的牆再傳過來,隻有滑稽的動作,沒有聲音。


    她看著蕭瑟的手勢示意時間可以了,於是上前推辭:“兒臣不敏,不敢奉旨!”隨著她推辭,殿外晴空突然炸起一個驚雷,哢嚓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都閉了嘴。驚雷過後,密集得如同排排利劍般的雨柱從天上惡狠狠地插下來,一時間,驟雨的嘩嘩聲讓殿內眾人說什麽話也聽不見。


    呆了片刻後,蕭瑟衝玉階上的郭忠使了個眼色,郭忠就適時拉拉景帝的袍袖。青瞳看景帝嘴巴一開一合,說著“天命所歸,皇命不可違背”之類勸說自己的話。隨著他的話,外麵雷雨聲漸漸小了,天色亮了起來,太陽從烏雲中鑽了出來,風住雲收,隻剩下細毛毛的幾線雨絲,一場夏天的雷陣雨過去了。


    景帝說著“莫再推辭,天意震怒”之類的話。按照劇本,青瞳應該上前領旨謝恩,可是她盯著蕭瑟,突然道:“夏日驟雨,本來就是平常事,這算不了天意,如果現在馬上再下一場雨,我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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