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現在已經免職的任平生訴苦。任平生一聽就道:“我說黃大人,你提什麽玉泉山的溫泉,隻當沒有不就得了!這個你不用費腦筋了,別的不說,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裏路下來,溫泉早變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樣建,皇上想洗澡就燒水唄,就是一天燒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費些炭火,咱大苑就一個皇上,還能供得起!”


    黃希原一拍大腿:“對呀,我怎麽就沒想到這點,引出之水曆經四百餘裏,豈能保持溫度。那我就這麽回奏聖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無一利,那麽又何必為之。”


    可惜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龍顏大怒。黃希原說此舉百害而無一利,怎麽就無一利啦?自己需要溫泉養生,這不是利嗎?在他看來,這一利比百害、千害還要重要得多。


    於是強行下旨命令開鑿玉泉渠,黃希原欲哭無淚,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辦法。任平生建議他些許派上幾個工匠做做樣子,個把月後再上報。若等此渠全部貫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還得用普通水。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景帝讓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間增設了一條專用通道,每日派快馬用溫桶將泉水運進皇宮,從采水到進宮不許超過十二個時辰。溫桶有夾層,內置炭火保持溫度。泉水從山頂取下之時就要裝進溫桶一路用人力抬下來,所以每個桶裝不了太多水。景帝高興起來又經常賜宮妃溫湯,大家又估算不準一天要多少水才夠用,所以隻能多多準備一些。於是這條路上從早到晚跑著送水的快馬。景帝回來之後,僅這新增的溫湯驛一項,戶部每個月的撥銀就要十六萬兩。


    對於這件事,任平生給他的對策隻有一句話:“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攔著你就照做!”


    “公主!”黃希原已經堵在兵部好幾天,終於逮到了來兵部交歸兵符的青瞳。這些日子來他屢次想求見,可青瞳都以父皇回來、她居於後宮不便見人為理由回絕了。


    “再這樣下去,老臣隻好上吊了!”黃希原眼淚都快出來了,“公主,當初是您招老臣出來複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戶部實在拿不出錢了,前些日子皇上剛回京,每天都要設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說別的,萬歲爺說蠟燭煙氣熏人,命內侍特別征製了一批內置香料的羊脂蠟,每支的造價都是三兩紋銀,每天都要燒去五筐。昨天皇上嫌這些香蠟也有火氣了,命內侍全國征集夜明珠要嵌滿屋頂……公主!你想想這成嗎?”


    青瞳疲憊地低下頭,這些事情還用得著人說嗎?她早已經在父皇麵前苦諫多次,但景帝全然聽不進去,現在已經一聽到她求見就擋,根本不想聽她說話了。難道真就如蕭瑟所說,父皇除了享樂,再不關心其他事情了嗎?單單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辦法應付,可是景帝現在人生觀改變了,她就是擋下一百件勞民傷財的旨意又有什麽用?


    這番灰心比什麽都累,黃希原又怎麽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強道:“父皇初回京城,設宴祭天等事也是應當做的。蠟燭這類……花費畢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麽容易找,先找著吧。”


    景帝回京一個月後,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終於開始早朝了。因為是皇帝回朝後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級官員都來了。從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門,三呼萬歲的聲音震天響。景帝坐在龍椅上強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麽沒覺得早朝有這麽難受,眼睛壓根不想睜開。這樣的朝會一天一次真是沒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個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著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進獻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觀星台給相國,方便他聆聽上天的旨意。


    青瞳猶豫一下,以後不是這樣盛大的朝會,她應該不會有機會上朝,想了想終於出列施禮道:“父皇,不知相國現在何處?”


    景帝道:“相國說天帝有旨意傳他,已經去了一個半月了。朕也十分掛念啊!相國若在,大小事務盡可托付。”


    一個半月,青瞳心道,我隻關了他一個月,看來他路上還用了點兒時間。她道:“陛下,既然觀星台是要給相國大人使用,那麽不如等相國大人回來征求他的意見再行修建,相國能上通天意,這觀星台也不能馬虎,等相國回來,說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著她,心中很憤恨。他現在十分聽不得別人反駁他的話,尤其是這個女兒!她憑借自己一點兒戰功,已經越來越放肆。回來這一個多月,她沒有一件事情順了自己的意思。其實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趕得東奔西跑,最終要靠女兒相救。


    景帝陰冷地盯著她,暗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嗎?你趁著我不在,為報私仇殺死太子和德妃,又將九皇子放逐,這一樁一件我都記在心中!現在相國不在,暫且讓你得意幾日,等相國回來,再讓你看看什麽叫人外有人,不然你還當天下之大,無人是你的敵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驚訝地抬頭看他,才發覺自己想的時間太長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著青瞳做出個慈祥的笑容道:“皇兒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國回來再說吧。諸位臣工,若無事今晚都到宮中,朕要與你們盡情一醉!”


    諸臣轟然答應,每個人都說了許多讚美的話。景帝拈須微笑,聽得十分受用。


    當晚清風朗月,觥籌交錯。皇家飲宴,自然是珍饈無數,美味無邊,酒無不陳,肴無不精。景帝也一掃白日鬱悶,飲酒飲得十分盡興。微醺之際,他登上引鵲橋,憑欄下望,下麵禦河之中荷花破開,吱呀蕩來一葉小舟。


    舟上的歌女做民家采荷女打扮,赤著雙足,一邊劃船,一邊曼聲唱起來:“碧綠破開采花遲,惟願飲酒懶做詩。隻將此意隨槳落,報與西湖風月知……”


    如此好風涼月,這一葉輕舟破浪而來,讓人頓覺清爽。歌聲越來越清晰,小舟慢慢靠近引鵲橋,那歌女站起來,手臂優美地一伸,隨即腰肢柔若無骨地折到地上,腳尖躲在裙子裏看不見動作,人已不停地旋轉開來。從橋上看過去,就像這人的腰可以像毛巾一樣擰起來似的。裙子散開,淡淡嫣紅,就像碧綠的河麵突然開了一朵嬌豔的荷花。


    眼看她越旋越急,堪堪到了皇帝下方。她身子突然後仰,臉頰整個仰出船去,用口從河中咬下一朵初開的新荷。她咬著這朵荷花緩緩挺直身子,滿橋上的人都不禁讚歎,連青瞳也叫了一聲好。別的不說,她徐徐挺起身子這份腰力當真是下過苦功的。


    喝彩聲尚未出口,突然一道白影閃下,隨即水麵嘩啦一聲揚起一大片水花。原來是歌女這一番動作太大,頭上的珍珠不小心落了下來。河裏的鯉魚以為有人喂食,猛地躍起來把珍珠吞了下去。那條錦鯉足有兩尺多長,這一躍揚得歌女滿頭是水。


    事出突然,水中突然衝出黑影,景帝第一個反應就是有刺客。他大叫一聲,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橋上許多人都叫了起來,待看清楚不過是條貪吃的魚,場麵一時靜下來。景帝站起,再看向歌女的眼神已經帶了殺意。


    那歌女竟然極為機靈,隻微微一個停頓,立即開口唱道:“一片錦鱗映月影,擊破長空欲出行。不為明珠光耀眼,劃開清波朝金龍!”


    她還有點兒恐懼,聲音微微顫抖。然而能立刻想到魚躍出水是為了朝拜景帝這個“金龍”,而不是為了她的珍珠,也算靈敏。青瞳暗暗讚歎,看眾人都偷偷往景帝臉上望,都想看他臉色再決定自己怎麽表態。眼見這小女子生死全在景帝一念之間,青瞳站起來,叫了一聲:“好!”她轉過頭笑道:“父皇,這個姑娘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剛才那個‘臥魚兒’做得十分精彩,兒臣就是把腰往前麵彎,也不能像她彎得那麽多!這也罷了,偏偏連河裏的魚也幫她,真的劃開清波朝金龍。真讓兒臣開了一回眼界!好!”隨著她叫好,許多人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叫起好來。


    景帝有了台階,臉上神色慢慢舒展,嗬嗬一笑道:“既然朝了金龍,總要有賞賜。”他示意郭忠灑餌,郭忠吩咐下去,很快從酒席上拿了一碟芙蓉丸子扔下去,但是一顆顆丸子扔下去,卻一直到丸子落入水中,魚群才過來瘋搶,再沒有一條魚“擊破長空”跳出水麵接食。景帝大為奇怪,吩咐繼續扔,接連好幾種菜肴下去,引來一片魚鱗翻騰,無數張嘴巴露出水麵等著吃食,卻還是沒有一條跳起來。景帝大奇,道:“難道魚兒也認得珍珠是好東西?”


    他吩咐去內府取出一斛珍珠來,自己拿在手上一顆朝水下比了比,認準一條金色大鯉魚扔下去。珍珠發光,魚群在水中就看見了,那條金色鯉魚果然躍出水麵,半空中就將這顆珠子吞了下去。


    景帝大樂,又接連扔下去幾顆,接連有魚兒跳起爭食。他哈哈大笑,將一斛珍珠都從橋上傾倒下去,霎時水麵啪啦聲響個不停,無數魚兒都跳躍而起,這場麵著實壯觀!


    “再去拿十斛珍珠!”景帝吩咐。不一會兒珍珠又到,在他的哈哈大笑聲中,又一把珍珠被扔了下去。


    “等等!”青瞳大步走到景帝麵前,從第一顆珍珠扔下去,她就不斷告訴自己要忍住忍住,可現在,她已經忍無可忍!那一股酸熱的氣從小腹直衝頭上,在天靈蓋炸開一道裂縫。她直走到景帝麵前,深深吸氣,勉強自己的聲音和緩道:“父皇,這麽多珍珠,您不需要,可否賞給兒臣?”


    她這般來勢洶洶地走來,景帝嚇了一跳。兩個人對視,互相都知道她要珍珠隻是借口,阻止景帝繼續這樣取樂才是目的。若是隻有他們兩人在,聽了她也無妨,可是現在當著文武群臣,景帝覺得麵子嚴重受損。人就是這樣,越是沒有自信的人,越要求別人對他極度地尊敬。景帝臉色猛地沉下來道:“你若想要,明日朕再賞賜!”


    青瞳看了景帝身後剩下的一溜九斛珍珠,強吸了一口氣道:“父皇,那隻賞兒臣半數可否?”說到“可否”二字,語氣已經十分冷硬。早在西瞻,青瞳已經協助蕭圖南理政了,發號施令順口至極。後來又作為兵馬元帥帶兵半年有餘,所謂居移體養移氣,蕭瑟說得對,現在的青瞳隻要嚴肅地說話,就有一種氣勢撲麵而來,讓人心驚。


    景帝也覺得沒來由有些心慌,然而群臣那麽多眼睛盯著,他一挺脖子道:“皇兒,朕知道你和朕一樣,這次都受了許多苦,這幾斛珠子不算上等,明日朕從國庫中找些好的賞你!”他說得和緩,其實就是兩人對峙。青瞳讓了一步,景帝為了麵子不肯讓步,這十斛珍珠,他是一定全要扔到河裏去。


    他說罷,對郭忠一擺手,一眾宮人端起珍珠,全部倒入河中,如同下了一陣珍珠雨。河中的魚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那場麵一定很壯觀,可惜沒有人有心情去看。景帝沉著臉道:“回去,繼續飲酒!”他一甩袍袖,徑自回到桌案旁。


    眾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噤若寒蟬。青瞳默默地跟了回來,群臣這才鬆了一口氣,也連忙回到席上。


    景帝覺得有了麵子,得意地看著青瞳,親自布了一筷子菜給她,道:“皇兒,這駱駝酥滋味不錯,你嚐嚐。”


    青瞳看著碗中菜肴,過了很久,慢慢開口:“父皇,你剛說兒臣吃了不少苦。我找到渝州之前,曾和任平生看到這麽一件事情。”她的語氣很淡,聽不出喜怒,大家不知道她想說什麽,都凝神去聽。


    青瞳接著道:“我看見一個少婦抱著一個小小的繈褓沿著江邊狂奔,後麵許多人追過來。那少婦跑得披頭散發,漸漸被人追上了。一個年輕男人就說:‘孩子他娘,給了人家吧,我們家都把他家的孩兒拿來吃了,你不給人家不行啊!三郎已經死了,吃不吃都是死了!’那少婦哭起來:‘這是我的骨肉啊,你讓他囫圇身子去托生,下輩子還是個人!怎麽能生生把他吃了,我一口也沒吃他家的孩子,也不許你們動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聽得毛骨悚然,易子相食!這隻有在書裏看到的事情若活生生發生在眼前,誰能不動容!


    青瞳接著道:“追她的人見說不動,發一聲喊就要去搶。那少婦又沒命地跑,直到她實在跑不動了,眼見無法可想,那少婦突然發出很淒厲的一聲叫,然後就把孩子扔到江裏了!她寧可把孩子扔了,也不讓人吃!”


    青瞳轉過身,慢慢跪下,仰著頭凝視景帝:“父皇,您覺得您和兒臣加起來受的哪一樣苦,比得上這位母親?”


    景帝胸膛不斷起伏,喝道:“別說了!”


    青瞳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繼續道:“我也來給大家唱一首歌!這首歌現在在關中流傳最廣,我隻記得幾句……”她低低唱起來:


    眾生靈遭魔障,正值著時歲饑荒。


    去年時要插秧,天反常,哪裏取若時雨降?旱魃生四野災傷。穀不登,麥不長,一日日仰天長望,暗低頭涕淚兩行,放眼望,沃野成墓場,煞是淒涼!


    歎生靈——盡枵腹高臥斜陽。剝榆樹餐,挑野菜嚐。吃黃不老勝如熊掌,蕨根粉以代餱糧……


    “不許再唱!”景帝氣得臉色紅如滴血,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


    “一個個黃如經紙,一個個瘦似豺狼,填街臥巷。”青瞳隻略一停,又唱起來,充滿悲痛,讓人不由想象那“一個個黃如經紙,一個個瘦似豺狼……”的慘況。


    “遭時疫無棺槨葬,賤賣了些家業田莊。嫡親兒共女,等閑參與商。痛分離是何情況!乳哺兒不能留要撇入長江。”


    “你!”景帝抓起桌上一個飯碗,也不管裏麵裝的是什麽,劈麵向青瞳打去。飯碗撞在她的頭上,一縷鮮血和著菜汁一起流下來。


    青瞳一頓,倔強地抬頭,任由鮮血鋪麵,繼續唱道:“品一口玉碗珍饈金樽酒,哭一番河裏的孩兒岸上的娘,怎不叫痛斷肝腸!”景帝怒不可遏,喝道:“好!你哭河裏孩兒岸上娘,你……你……你痛你也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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