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太夫人的不滿質問,天授帝無從反駁,況且她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今晚與之一席對話也使天授帝明白,無論自己指婚哪家千金給雲承,謝太夫人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來反對,唯有葉家和莊氏的女兒才能正中她的心意。


    是要冒險得罪雲氏,將雲承的親事丟出去?還是遂了謝太夫人的心願,將葉家小姐或者莊家小姐賜婚雲承為妻?一時間,天授帝陷入了進退兩難之中。


    前思後想,他也做出一副斟酌的模樣:“這可為難朕了,朕平日對各家小姐不大上心,也不知究竟誰最合適。不若您將世子的生辰八字寫給朕,朕務必給您物色一個最合適的孫媳人選,不知您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謝太夫人點頭,再次表露出無力之意,又命雲承去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出來。


    待雲承一走出宴客廳,太夫人立刻肅然,再對天授帝鄭重地道:“其實想要迎娶葉家小姐,最大的障礙是在太後娘娘,隻要她老人家點頭同意,這樁婚事不會太難。老身知道聖上不好開這個口……老身願意親自走一趟京州,也有信心勸動太後娘娘,不知您意下如何?”


    聽聞此言,天授帝也被揶了一道。方才他問太夫人“意下如何”,如今卻被這老太太給不軟不硬駁了回來……而最為令他隱怒的是,他竟然尋不出拒絕的理由!


    天授帝故意執起酒杯自斟自飲,借此機會來拖延時間,等到一杯酒入腹,他才想出一個借口:“太夫人別急,您年事已高,舟車勞頓實在辛苦。您若信得過朕,便由朕來斡旋此事如何?”


    太夫人聞言還是不肯罷休,亟亟再問:“那您多久能給個答複?老身實在等不及了,萬一這期間老身有個三長兩短……”


    天授帝還沒顧上接話,沉默了整整一晚的沈予已經適時開口,為兩方人馬緩和氣氛:“太夫人千萬別說喪氣話,雲氏昌盛繁榮還得靠您指點呢!再者聖上金口已開,必定會給世子選一門好親事!”


    出岫也怕太夫人將天授帝逼急,連忙出言附和:“姑爺說得對,您精神矍鑠身體康泰,可不能自己詛咒自己。”


    太夫人見兩個小輩按捺不住,不禁暗道他們沉不住氣。如今天授帝忌憚雲氏,又豈會輕易翻臉無情?他從前那些話也隻是說說而已,唯有出岫這個吃硬不吃軟的脾氣,才會將三兩句威脅放在心上。


    太夫人越想越覺得兩人壞事,可又不能表露出來,隻得硬生生收回這個話題,故作懨懨地道:“那就有勞聖上了。”言罷還不忘再看出岫,輕斥一句:“都是你這個做母親的失職,若不是你下手晚了,那些個好姑娘怎會都許了婆家?”


    出岫連忙垂眸認錯。


    天授帝見出岫替自己解圍,也是大為不解,看不懂這婆媳兩到底是同一戰線還是出了分歧。但總歸是讓他鬆一口氣了,天授帝順勢問起出岫關於生意上的事,後來又說了些別的話題,雲承也將自己的生辰八字遞上。


    這一頓宴席在各自的心思中“熱熱鬧鬧”地散場。


    走出宴客廳,天授帝依舊是在最前麵。太夫人覷著空隙瞪了出岫一眼,似在無聲斥責她的軟弱怕事。兩人正用眼神互相交流,豈料走在前頭的天授帝倏爾停下腳步,轉身肅然說道:“來雲府一趟不易,朕想去祭拜兩任侯爺。”


    無論天授帝這番話是流於表麵,還是出於真心,太夫人與出岫都有些動容。尤其太夫人,雖然麵上並無傷感神色,甚至是帶著一絲笑意,但不知為何,出岫覺得這才是她真真正正的悲傷時刻。


    不同於方才在宴客廳的做戲,這種痛楚而又故作堅強的模樣,才是真真正正的謝太夫人。


    但見太夫人依然笑著,話語卻逐漸無力起來:“請恕老身精神不濟,不陪聖上去祠堂了,教出岫帶您去罷。”


    天授帝也看出了太夫人的克製,再想起她痛失丈夫與獨子,也能體諒一二,便收起成見客氣地道:“今夜是朕叨擾了,連累您操勞一個晚上,由出岫夫人帶朕前往祠堂即可。”


    太夫人笑著接話:“您離府時,老身再來恭送。”


    “不必。”天授帝擺手:“朕去祠堂祭拜之後會直接離開,由出岫夫人相送即可。”


    太夫人沒再出言客套,事實上今晚雲承的婚事沒能說成,她到底對天授帝有所不滿,也不願意勉強自己,更自問沒這個必要:“多謝聖上體諒,那老身先行告退了。”


    說著微一躬身,作勢便要往榮錦堂方向走。


    “夜黑難行,還是讓沈將軍送您回去罷。”明明太夫人身邊跟著丫鬟,雲府也是燈火通明,可天授帝偏說出這句話來。


    太夫人隱晦地看了沈予一眼,倒也沒反駁,點頭笑道:“還是聖上想得周到。”


    沈予亦知天授帝之意,便護送太夫人一並返回榮錦堂。


    餘下的幾人,除了天授帝和出岫之外,還有誠王聶沛瀟和世子雲承。雲承見狀識趣地道:“母親,今晚我剛寫過生辰八字,不宜去祠堂祭拜。”


    南熙自古有個規矩,當天若是論過親的人,不能進陰晦之地。這借口說得很是時候,天授帝也對年紀輕輕的雲承刮目相看。後者一徑垂首斂目,禮數十足。


    出岫頷首而回:“你去罷,早日休息,明天還有課業。”


    雲承就此恭謹退下,返回知言軒。而此刻隻剩下天授帝、聶沛瀟和出岫,以及各自帶出的侍衛。


    三人一路無言往祠堂方向走去,越是靠近則心情越是變得沉重。如此默默走了半晌,天授帝才忽然開口問道:“太夫人究竟是看上了葉靈媗?還是莊怡然?”


    這一問出岫倒是不好接口:“她老人家的心思,妾身摸不透。”


    天授帝冷笑一聲,也不再多問,直至走到祠堂門外,才轉對出岫幽幽評價:“你與謝太夫人皆是婦人手段,要論光明磊落,還是雲辭。他從不用陰謀,隻用陽謀。”


    這該當是一句極高的評價,遑論出自帝王之口。天授帝甚少讚許誰,隻可惜被誇讚的人如今已變作了一堆骸骨,便使這句誇讚顯得極為悲戚,令出岫忍不住想要垂淚。


    天授帝沒再注意出岫的表情,兀自邁步走入祠堂。聶沛瀟這才低聲勸道:“皇兄他不是針對你,他是在惱太夫人。”


    出岫默然一瞬,接話道:“惱誰都一樣,惱的都是雲氏。”言罷亦跟進祠堂。


    雲氏宗祠內供奉著曆代離信侯的牌位,由於牌位都是木材製成,為避免祠堂走水,這屋子內並未晝夜點燈。守祠人顯然沒想到出岫會夜裏前來,連忙端起一盞燭火出門相迎。


    天授帝與誠王就著微黯燭光,分別上了一炷香,又默默站了一會兒,皆被這裏肅穆鄭重的氣氛所懾,竟也無端感染上了一絲黯然情緒。


    饒是雲氏再繁盛榮耀,饒是世代離信侯再文韜武略,也終究逃脫不過生老病死,化作這祠堂內的一座座牌位。這裏是雲氏的主心骨,同時又是雲氏的傷心地……


    自始至終,出岫沒有說過一句話,直至兩位皇室貴胄從祠堂內走出來,她才俯身行了一禮,凝聲道謝:“妾身代先夫謝過聖上,謝過誠王殿下。”


    天授帝亦是感慨萬千:“走罷!”


    這是要擺駕回誠王府了。出岫默默跟上,一路往外院方向送行。而聶沛瀟從祠堂出來之後,心情變得五味陳雜,亦是一語不發。幾個侍衛在後頭跟著,更似隱了形。


    夜晚的雲府顯得很是寂靜,甚至是寂靜得近乎詭異。那些隱在暗處的護院如同行走在人世間的鬼魅,暗暗注視著幾人的行蹤,悄無聲息。


    從雲氏宗祠往外院而去,途中要經過知言軒。走到那處垂花拱門時,天授帝終於停下腳步,舉目打量門上的三個瘦金體大字:“知言軒?雲辭寫的?”


    出岫點頭:“正是先夫所書。”


    都說“看字如看人”,天授帝鳳眼微眯看著這三個字,似在緬懷雲辭其人。最終,他隻發自肺腑說了四個字:“天妒英才。”


    語畢,一股藥香緩緩飄來,是淺韻手中端著一盅湯藥從對麵走近,看樣子剛從藥材庫出來。她步子走得極快,也專注地看著手上的藥盅,並未發現出岫等人就在對麵。


    湯藥在夜裏冒著絲絲熱氣,煙霧嫋嫋很是明顯,將淺韻整張臉都隱在了霧氣之中。


    出岫不知天授帝想起了什麽,亦或是想起了誰,隻見他忽然側首問道:“這是端給誰的藥?”


    出岫直覺上認為是淡心,可轉念一想如今竹揚也懷有身孕,還真不知淺韻這藥是熬給誰的。於是她便開口招呼道:“淺韻,你過來。”


    淺韻這才發現出岫,連忙快步走到三人麵前,她不認識天授帝和聶沛瀟,也沒多看,隻行禮道:“奴婢見過夫人,見過兩位貴客。”


    出岫頷首,按照天授帝的意思問她:“這是給誰端的藥?”


    “是淡心。”


    果然。出岫浮起些微緊張,忍不住看了天授帝一眼,既怕他對淡心有意,又怕他對淡心的頂撞耿耿於懷……於是連忙對淺韻揮退道:“你去罷,別讓藥涼了。”


    “也別太燙。”天授帝毫無征兆地開口接話,麵上浮起似笑非笑。


    淺韻不明所以,隻得行禮稱是,而後轉入知言軒內。


    聞著空氣中彌留的藥香,天授帝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再問出岫:“她住哪一間?”


    出岫迷惑一瞬,才恍然大悟,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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