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就是默認。出聲,就是有異議。於謙和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讓對方輕而易舉地掌握到了對話的規律。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苗童可笑。”雷諾申明。


    於謙和怔了一下,又抿住嘴唇。


    “她是一個好姑娘。”雷諾說,“我說的可笑是指,你殺了那麽多人,卻不認為自己殺了她們,而認為是一種解救。但是你沒有殺苗童,卻認為自己殺了她。”


    “你為什麽沒有殺她?”他問。


    “那個女孩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是傷。肋骨插進了肺部,每呼吸一次就痛一次。無論多麽拚命地呼吸,卻還是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窒息。難道她不是最痛苦的一個嗎?難道她不是最想快點兒死去的一個嗎?


    “你為什麽不解救她?


    “為什麽?”


    雷諾問的每一個問題,也是玻璃那邊的每一個人想知道的。他們緊緊地看向於謙和,生怕漏過他任何細微的反應。但是他們顯然多慮了。於謙和的表情一點兒也不細微,他的臉上很明顯地露出了痛苦。眉頭顫抖著,一會兒皺在一起,一會兒又勉強分開,嘴唇抿得發白。雙手死死地握在一起,應該是想竭力地控製住自己,可是看起來卻更像在祈禱著什麽。


    不管他怎麽忍耐,眼睛還是不可避免地又紅了起來。剛剛收回的眼淚,又在他的眼眶裏悄悄匯聚。


    雷諾把所有的細節都看在眼裏,忽然腦中白光一閃。不由得張開嘴,無聲地啊了一下。有的時候想要觀察出結果,就得先問對問題。而在剛才一係列的問題裏,他已然做到了。


    “她不想死。”一說出這句話,他就知道自己對了,“你想幫她,但是她說,她不想死。”


    於謙和的眼裏淚水陡然變多。在雷諾話音落下後,幾乎沒有一點兒間歇,就流出了眼眶。


    “你是不是覺得很困惑?”雷諾看著他不斷流下的眼淚,顯然苗童帶給他的衝擊遠勝過孫黎,“為什麽都痛苦成這樣了,也明知道自己一定會死,還要說不想死?”


    “你問她啦?”


    於謙和咬緊嘴唇,臉色蒼白得像死人。隻有兩隻眼睛紅通通的,滿臉的淚水。


    雷諾忍不住長歎一聲。當他在玻璃的那一麵看了他一整夜的時候,心裏始終有一種意外,一個自控力那麽強的連環殺手,竟然會為了一個苗童,失控到一塌糊塗的地步。現在,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你當然要問。”他望著他淚水蒙矓的眼睛,“我不能確切地知道她說過什麽,但是一定是因為你。”


    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於謙和咬破了嘴唇,鮮紅的血珠沿著下巴蜿蜒而下,也沒能阻止眼淚。反而越流越多,讓他無法看清雷諾的臉,隻模糊地看到他低下了頭,用手撐著額頭來回磨蹭。


    “其實你已經崩潰了,”雷諾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麽遲鈍,也許是因為他太習慣視於謙和為勁敵了,否則真不該到現在才發現,“隻是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想讓自己相信是在解救那些可憐的女孩。所以,你才寧可忍著自我厭棄的心情,一邊矛盾一邊繼續殺人。


    “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有人讓你接受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並不是他說服了你,而是他的這一套說辭正好迎合了你內心的渴求。


    “但是苗童的死卻展現出一個完全相反的事實。你以為你是在為一個苗童而難過,其實是在為每一個死在你手上的女孩而難過。你赫然發現應該努力地去解救她們,真正的解救!而不是以解救為名,去殺死她們,剝奪她們獲得幸福的最後一點兒希望!”


    雷諾沒有辦法再坐下去,盡管全身都沉重得像塞滿鉛塊,還是用雙手撐住桌麵,盡力站了起來。這場漫長的較量也讓他精疲力竭了。


    “你終究還是一個惡魔。”


    忽然又嗬嗬一笑,自己搖了搖頭:“不對。”想起他不止一次提到的,那句很有意思的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終於發現自己入地獄並不是一種犧牲,而是因為你有罪。你很久以前就是一個惡魔了,最惡毒的那一種。”


    “那麽,你有沒有想過,從什麽時候起你變成了惡魔?


    “這點我已經想不到了。


    “但是我能想到,至少你看著你母親死去的時候還不是。”


    於謙和忍不住打斷了他,眼神絕望而又凶狠地瞪視著雷諾:“你什麽意思?”


    現在雷諾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於謙和。他對於謙和很疲憊地笑了笑:“你不能幫她結束生命,真的隻是因為太害怕了嗎?”他看到於謙和在微微顫抖,“還是因為……因為那是你的母親,你從心底裏不希望她死。孩子對父母的愛,就像父母對孩子的愛,都是天性,你也不例外。”


    “不!”於謙和的聲音突然高起來,“她沒有愛過我,我也沒有愛過她。”


    雷諾:“她其實是愛你的。你知道。”


    於謙和情緒激動起來。雖然咬著牙,但額頭的青筋卻無可避免地暴起:“你少胡說八道。”


    雷諾便又坐下來:“為了說清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再次回顧一下她的死。那天其實還有很多值得體味的細節。”


    於謙和死死地瞪著他。眼神凶狠到近乎空洞——隻是為了凶狠而凶狠,而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深不見底。


    雷諾:“那天你母親為你準備了早餐:牛奶和麵包,陪著你吃完早餐以後才下樓去了。你自己在房裏又睡了一會兒,大約一點左右醒來,於是發現了你母親的屍體。不一會兒,保姆,也就是你後來的養母來了,發現已經嚇傻了的你。她趕緊把你帶出案發現場並且報了警。”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於謙和問:“哪裏奇怪?”


    雷諾說:“當時你明明才剛睡了一天一夜,為什麽隻是吃了一點兒東西就又睡著啦?


    “還有你的養母。她每次都是早上過來送新鮮的菜和肉,為什麽那天早上已經來過了,下午又來啦?據她說,是你母親說早上送來的菜和肉不喜歡,叫她再重新買些其他菜過來,而且還特意給她一把鑰匙,說以後方便她直接把菜送到廚房。她就是用那把鑰匙進來的。


    “可是你的母親之前對她的態度明明非常惡劣。她本人,以及當時隔壁那幢小洋房的鄰居都證實,你母親甚至不允許她進門。每次都是在門口將事情交割清楚而已,更不用說居然會突然給她鑰匙。拿到鑰匙的時候,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於謙和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了。他已經知道雷諾想說什麽,隻是在徒勞地頑抗。幹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想中止這場談話。可是一張開嘴,才發現竟然顫抖著,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了。


    雷諾:“我一下子就先想到了那杯牛奶。確切地說,你就是在喝過那杯牛奶後,才突然又想睡覺的。我隻能認為那杯牛奶已經被你母親放入了安眠藥。


    “可惜的是,當年負責這件案子的警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你母親的死亡上,沒有人想到去把小孩子吃的食物檢查一下。所以已經沒有對證了,僅僅隻是我個人的想法。


    “可是我認為,你作為當事人,心裏應該明白我這個想法對不對。


    “至於什麽方便以後再送菜的話,純粹就是托辭。一個已經決定自殺的人,哪裏還會想到這些。”


    雷諾有意地靜了一會兒,讓於謙和的情緒再醞釀一下:“你母親其實為你安排好了一切。按照她原本的計劃,在你昏睡的時候,她成功自殺,然後養母過來直接用鑰匙進了小樓房,發現她的屍體。這也是為什麽,她要死於儲藏室打開的狀態,而不是把自己鎖在儲藏室裏再自殺。她要確保養母一進來就能發現她的屍體。然後養母自然會帶走還在昏睡中的你,之後再報警……一切都可以在你無知無識的狀態下完成。


    “養母的出現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她精心策劃的,可以說是她自殺計劃中相當重要的一環。她把你托付給你的養母,她隻想一個人安靜地死去。但是事與願違,也許是因為你沒有把牛奶全部喝完,也許是因為安眠藥的分量不夠,你居然提前醒來,發現了她……


    “於謙和。”


    這是雷諾第一次很莊重地叫他的全名。於謙和身不由己地一抖。他抬起眼睛,吃力地看著雷諾,可是淚水將那個看似溫和的人極度扭曲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又有滾燙的淚水充盈,始終無法看清雷諾的臉。他現在覺得很痛,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在痛。痛得像要撕裂開來,像要分崩離析。


    “你知道她是愛你的。深深地愛著你。就是因為太愛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去愛你。她不許你出那個小樓房一步並不是因為她想傷害你,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害怕外麵的世界會傷害你。離開丁樹海以後,她是傷痕累累地逃到這樣一個小縣城的,外麵的世界隻讓她覺得凶惡、殘忍。她覺得隻有那個小洋房是安全的,她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保護你。


    “你一定聽過這樣的話:愛欲故生憂,愛欲故生怖,若離於愛恨,則無憂亦無怖。可是誰又能離得了愛恨。在你出世以後的每一個日子裏,你的母親都因為太愛你而生活在恐懼和憂患裏。”


    於謙和仿佛聽到了身體碎裂的聲音,連大腦也瘋狂地疼痛起來。他不堪忍受地撐住了自己沉重的頭顱:“住口,住口……”在身體深處,他知道他說得很對,每一個字都對。


    但是雷諾並不停止,他要完成他的最後一擊:“你不想殺她,你想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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