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京州,應元宮。


    落日灑下一片餘暉,透過窗戶隱隱射進聖書房內,本是一間陳設簡潔的屋子,無端被夕陽點綴得富麗堂皇。天授帝負手站在窗前,遠目望著漸變的天色,當最後一縷餘光消失在天際,他才幽幽開口:“點燈吧。”


    幾盞燭火應聲而亮,岑江靜待示下。


    天授帝依舊站著不動,背對岑江沉聲詢問:“備了幾樣東西?”


    “白綾、毒酒、匕首……酒裏是鶴頂紅。”三樣物件,三種死法。


    “去吧。”天授帝緩緩點頭,“記得給母後一個體麵。”


    “屬下明白。”岑江端起案上的托盤領命出門。


    聖書房外,數十支高擎的火把熠熠燃燒,火苗迎著夜風左右搖擺,恍若數十個紅裝美人輕擺腰肢、翩躚起舞。


    此情此景,隔著迷離夜色,竟有些不真實的意味。岑江左手端著托盤,右手對禁衛軍們打了個手勢,一隊人馬便沉默有序地隨他離去。


    自始至終,天授帝一直站在窗前冷眼旁觀,不發一語。


    待到禁衛軍們盡數離開,廊前的桂花香氣才縹緲襲來,透過這半遮的窗台浮進屋內。四周安靜得近乎詭異,天授帝厭了這撲鼻的桂香,遂伸手關上窗戶,轉身去看案前的燭火。火光搖曳,照映著黑底龍袍上的金龍張牙舞爪,欲淩空騰去。


    身為一國之君,天授帝亦不能隨心所欲。就好比今晚處置葉太後,他若有一絲心慈手軟、顧念舊恩,來日便會是他失去這得來不易的江山。


    今夜,注定是個罪惡滔天的殺戮之夜……


    鳳眼微眯、目光沉斂,天授帝定神冥想,心內起伏波瀾。這般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回過神來,沉聲喚道:“淡心。”


    喚了一聲,無人應答,天授帝蹙眉,不自覺地提高聲調:“淡心?”


    這一次,門外很快有了回應,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進門,恭敬回道:“聖上,淡心姑姑今日不當值。”


    “是嗎?”天授帝忽然很想與淡心說一說話。他迫切需要有人與他傾談,他需要淡心來打破這壓抑的氣氛,解開他良心的桎梏。


    “去看看淡心在哪兒,傳她過來。”天授帝出語命道。


    “這……”小太監躊躇片刻,如實回道,“淡心姑姑近日失眠,說是太後娘娘的安神茶效果甚好,去討要茶方了。”


    “你說什麽?”天授帝一張魅顏霎時變色,他一把揪住小太監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小太監身形短矮,被天授帝揪得雙腳離地,身子懸在半空之中。他哆哆嗦嗦也不敢掙紮,隻得強忍著脖頸處的窒息感,斷斷續續重複道:“淡心……姑姑,去了……慈恩宮。”


    慈恩宮!葉太後的寢宮!一陣恐懼感驟然襲來,平日裏無所畏懼的天授帝,竟在此刻大駭不已!試想岑江已離開聖書房近半個時辰,早該到了慈恩宮。倘若葉太後心有不甘垂死掙紮,再對淡心狠下毒手……


    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撲通”一聲,天授帝甩手將小太監撂下,風馳電掣般跨出門外……


    慈恩宮,偏殿,茶水間。


    子涵身著一襲綠衣宮裝,捧著一個小小盒子,對淡心笑道:“這是安神茶的配料,早幾日就備好了,隻等你來取呢!”說著她已將手上的盒子遞給淡心。


    自從進入八月之後,天授帝一直夜不成寐,總是頭痛失眠。淡心作為執筆女官,眼見他批閱奏章時精神日漸不濟,便也起了心疼之意。原本是想去禦膳房弄幾道安神的藥膳,可後來聽說葉太後喝的安神茶效果顯著,她便借口自己失眠,來慈恩宮向子涵討要方子。


    這事說了好幾次,要麽趕上淡心自己當值,要麽是太後罹患頭風,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日還是她在路上偶遇子涵,對方主動提起此事,這才覷著空閑過來一趟。


    淡心邊想邊伸手接過盒子,笑道:“多謝。”她細細端詳子涵,極力想要尋到鸞夙的影子。那究竟該是一個怎樣的女子,能讓絕情冷酷的天授帝癡情至此?淡心很是好奇。


    明知道天授帝不待見子涵,明知道子涵隻是與鸞夙容貌相似,可每每瞧見這張臉,淡心還是感到別扭、拘束。尤其,對方曾將一盅滾燙的藥汁潑在她背上,雖說當時是個意外,可總讓她覺得不痛快。


    素來伶牙俐齒的淡心,對著子涵竟是無話可說,唯有起身告辭:“子涵姑娘,聖上那裏還有我的差事,改日再專程來道謝。”


    子涵笑著擺手:“淡心姑娘客氣了。我在太後身邊服侍,你在聖上身邊服侍,他們是母子,咱們也不必太過生分。”


    聞言,淡心不由感慨,子涵是越發會說話了,自己都說不出這麽體麵的話來!她對子涵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不耽擱你服侍太後娘娘。”


    “我送你出去。”子涵執意相送,淡心也不好拒絕,兩人便從茶水間出來,一路離開慈恩宮偏殿。


    剛走到正殿門口,卻迎麵遇上葉太後,淡心連忙行禮:“奴婢見過太後娘娘。”


    斜陽餘暉下,葉太後麵有薄汗,似是剛從外頭散步回來。她雙眼閃過一絲鋒芒,又立刻換上慈藹的笑意,問道:“你是淡心?怎麽沒在聖上身邊兒當值,跑到哀家宮裏來了?”


    淡心幹笑一聲:“稟太後,奴婢最近夜中失眠,這才冒昧過來向子涵姑娘求幾貼安神茶。”


    “子涵的手藝都傳到你耳朵裏了?真不容易啊!”葉太後親自扶起淡心,再笑,“既然來了,怎不告訴哀家一聲?若非哀家恰好撞見,你這是打算悄悄來、悄悄走?”


    “太後娘娘言重了。”淡心大感受寵若驚,“奴婢這點小事兒,不值得驚動您。再說您最近頭風複發,奴婢也不敢打擾。”


    “倒是個懂事的姑娘。”葉太後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前幾日聖上給誠王賜婚,哀家激動之餘頭風複發,一連躺了好幾日。今兒個用過晚膳散了散步,回來可就逮著你了!”她邊說邊拉起淡心的手,連連挽留,“走!去哀家那兒坐坐,哀家有樣東西要給你。”


    “給奴婢?”淡心有些意外,不曉得葉太後要給她什麽東西。


    而葉太後也不再說話,一徑拉著淡心便往寢宮而去,就連子涵都被留在外頭。兩人來到內殿,葉太後自行推開梳妝間的門,又衝淡心招手:“你隨哀家進來。”


    淡心不明所以,又不敢推辭,隻得隨之入內。剛一進去,立刻被晃了眼——這滿屋子的珠翠圍繞、金銀首飾,真真是耀眼奪目,令人咋舌。


    葉太後依舊掛著慈藹的笑意,問她:“你今年可是二十五了?到了出宮的年紀?”


    淡心點頭,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黯然:“下月就該出宮了。”


    “很好!很好!”葉太後一連兩讚,又從梳妝台上取出一隻錦盒,交給淡心,“你是從雲府出來的,侍奉過謝太夫人和出岫夫人,又頗得聖上歡心,哀家也很中意你。”


    聽聞此言,淡心心裏“咯噔”一聲,神色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葉太後見狀攬袖而笑:“如今誠王即將與謝家小姐成婚,也算是變相與雲氏攀了親。既然你到了出宮的年紀,哀家想向聖上求道旨意,封你為誠王側妃,如何?”


    “誠王側妃?!”淡心很是吃驚,睜大清眸難以置信,“太後娘娘,這怎使得?奴婢是雲氏家奴出身……”


    “家奴怎麽了?雲府的家奴,誰敢小看了?再說你如今是聖上身邊的執筆女官,就衝這一個身份,旁人也高攀不起了。與其出宮給公卿做繼室,不如給哀家的兒子做側妃,如此親上加親,想必謝太夫人也很樂意!”


    葉太後將錦盒往淡心懷裏推,繼續笑道:“你與誠王年紀相仿,有你照顧他,哀家更放心。何況誠王的封邑就在房州,你嫁過去照樣挨著雲府,也不算遠嫁。如何?”


    “太後娘娘……”淡心被這個想法驚得手足無措,懷中的錦盒也變得沉甸甸的。她下意識地推辭,“不,不,奴婢不能答應,這錦盒也不能收下……”


    “怎麽不能收?這是哀家陪嫁時的首飾,珍藏了幾十年,誰都沒舍得給。”葉太後故作善解人意地道,“你放心,此事絕不會讓你為難,哀家明日就去找聖上賜婚!你侍奉他兩年,又是哀家親自張口,他無論如何也得賣這個麵子。”


    “太後娘娘!奴婢承受不起!”淡心急得隻差下跪,心裏盤算著如何拒絕這樁婚事。可她越是著急,越想不出托辭,與往日裏的口齒伶俐判若兩人。


    淡心正自焦急不安,此時但聽外頭忽然響起吵嚷之聲:“岑侍衛,您不能進去!太後娘娘正在待客!”是子涵的聲音。


    岑江來了!淡心一聽“岑侍衛”三個字,立刻想到來人是誰。可她忽然生出一種心虛之感,仿佛做錯了事被逮到現行,竟不敢麵對岑江,抑或,她是不敢麵對岑江的主子。


    而此時葉太後亦是蹙眉,不滿地冷哼:“岑江這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往哀家宮裏硬闖?”她再看淡心,囑咐道:“你在此等著,哀家出去看看。”


    淡心連連點頭稱是。此時此刻,她自然不能現身,一旦她被岑江發現,便相當於讓天授帝發現了。萬一葉太後趁機提出這樁婚事,天授帝必定以為是她與葉太後私下商量好的,那她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想到此處,淡心立刻抿唇噤聲。


    葉太後推開梳妝間的門,走出去厲聲喝問:“何事喧嘩?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麽時辰?”


    “太後娘娘恕罪,微臣是奉聖上之命前來。”岑江的聲音冰冷無波,恪守著最後一絲禮節。


    門外數十支火把太過晃眼,在殿內灑了一地光亮。葉太後緩緩收回目光,看向岑江手上的托盤,其上還覆著一層薄薄的黃色錦緞。


    “岑侍衛手裏端著什麽?”葉太後質問。


    岑江並未回話,反而問道:“太後娘娘有客在此?”


    “不,哀家見天色已晚,獨自在梳妝間裏卸發簪。”葉太後回得平靜自然。


    岑江斟酌一瞬,抬手示意兩名禁軍入內,又指了指梳妝間的方向。那二人立刻會意,欲往梳妝間裏搜人。


    “放肆!哀家的地方,也是你們說進就進的?”葉太後抬手阻攔,臉色陰沉猶如欲來山雨:“那裏頭多少珠翠金銀,都是先皇和聖上所賜,爾等小小禁軍焉能亂闖?要搜可以,去拿聖上的旨意來!”


    這一聲阻止氣勢懾人,就連岑江也感到一愣。他想起出發前天授帝曾說“記得給母後一個體麵”,這般一想,他也覺得搜宮的舉動有些過分。


    “太後娘娘息怒。”岑江指了指門外的子涵,解釋道,“是您的婢女說,您在屋裏待客。”


    “日頭都落了,還待什麽客?”葉太後冷笑,“岑侍衛在聖上身邊待久了,難道分不清何為借口?何為真話?”


    岑江聞言明白過來,不疑有他。畢竟“待客”這借口太過常見,若是葉太後不想見外人,如此推說倒也有理。於是,岑江擺手示意禁衛軍關上屋門,對葉太後道歉:“微臣失禮,還望太後娘娘恕罪。”


    “你也知道失禮了?”葉太後指了指他手中托盤,“哀家方才問你話,你到現在還沒回答!”


    岑江依舊不語,隻揭開覆蓋其上的黃綢,將托盤的全貌呈現出來——白綾、毒酒、匕首,三樣物件依次排開,預示著死亡的臨近。


    葉太後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對岑江招手道:“你過來。哀家老了,眼神兒不行,這宮裏燈火太暗,看不真切。”


    岑江猜不透她在玩什麽把戲,也不敢貿然上前,隻回話道:“這托盤裏是白綾、毒酒、匕首。聖上吩咐了,讓您自選其一。”


    此話一出,藏在梳妝間裏的淡心大為駭然,連忙以手掩口。葉太後不是聖上的養母嗎?前幾天聖上才剛剛下旨為誠王賜婚,怎麽突然就母子反目了?


    淡心覺得自己心裏“咚咚”直跳,既匪夷所思,又緊張至極。她躡手躡腳走到梳妝間門前,透過門縫往外看去,隱約能看到對麵牆上映出一個高大的黑影,是岑江無疑。


    她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明知自己不該偷看,卻又忍不住想窺視外頭的場景。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而那映在牆上的詭異身影,就如同地獄裏的牛頭馬麵,正在索人性命。淡心頭一次覺得岑江如此恐怖,如此駭人。


    “聖上當真不給哀家一條活路?!”此時葉太後驟然拔高聲調,好似故意要讓淡心聽見一樣,淒厲怒斥,“哀家好歹養育他十幾年,助他封王稱帝,他竟如此狠心!”


    岑江見葉太後反應極大,還以為是她臨死之前心生恐懼,倒也沒想太多,隻冷冷回道:“請太後娘娘自裁。”


    “自裁嗎?”葉太後悲戚大笑,放聲怒喊毫無形象,“他就這麽著急!竟不讓哀家見瀟兒最後一麵!”


    岑江唯有低頭輕歎:“倘若誠王殿下來了,局麵隻會更加複雜。”


    是啊!倘若聶沛瀟來了,又豈會眼睜睜看著葉太後死?即便為了救母,他也會奮力一搏!甚至造反也在所不惜!


    這一點,就連梳妝間裏的淡心也想到了,何況是外頭的葉太後。但聽她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好!好!聖上打得好算盤!這一次誠王府要熱鬧了,紅白二事一齊辦了!”


    岑江聽到此處,亦有些不忍,躬身將托盤舉過頭頂:“時辰不早了,請太後娘娘上路吧。”


    葉太後唇畔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終於死心認命。她再次看向托盤裏的三樣物件,自言自語道:“毒酒穿腸爛肚,死狀可怖,哀家不想選。”


    岑江保持沉默。


    葉太後的目光又落在匕首之上,忽然問道:“這匕首要往哪兒戳?”


    “咽喉。”岑江回得幹脆利索。


    “那必定很痛苦。”葉太後搖頭輕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是見了紅,不大吉利……況且哀家老了,受不住這痛苦。”她抬手指了指白綾,“就它吧,好歹能留個全屍。”


    “微臣遵命。”岑江將手中托盤放在桌案上,執起白綾再對葉太後問道,“您可有遺旨留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妾心如宅(全3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姵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姵璃並收藏妾心如宅(全3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