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出岫已不知該如何接話了。她沉默片刻,正欲再勸,但聽沈予又道:“我想過了,如今你是離信侯遺孀,我長住雲府對你名聲不好……故而我在外頭買了個園子,距此隻有兩個街口,也方便照應。”


    “小侯爺……”也不知是感動於沈予的這份情,還是愧疚於自己無以為報,出岫隻得別過臉去,無力地搖頭。


    沈予見她這副樣子,卻是笑了,笑裏有幾分風流與無賴,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流連風月的沈小侯爺:“別勸我回京州,你也勸不動。”


    事到如今,出岫也明白難以改變他的心意:“太夫人知道嗎?”


    “知道。”沈予痛快地回答,“我向太夫人稟報過了,等我買的園子收拾利索便搬出去。在這之前,我還會暫住雲府一個月。”


    “太夫人……沒問你為何留下?”


    “她沒問,也不需要問。”沈予仍舊笑著,“以她老人家的精明,怎會瞧不出來?”


    不可否認,沈予這人雖然性子執拗,可要逗弄起人來,尤其是女人,也有幾分真本事。出岫見他如今成熟穩重許多,是由衷地替他開心,可轉念想起促使他改變的原因,又不禁悲從中來。


    兩人俱是一陣沉默,各有各的悲傷。氣氛正有些尷尬之時,淡心卻突然匆匆來稟:“夫人,大小姐來了。”


    雲想容來了?出岫有些疑惑,她自問與這位雲府大小姐從無交集,可既然人已經來了,她也不能不見。


    出岫與沈予對望一眼,後者察覺應當避嫌,便不舍地道:“那我先走了。”


    出岫點點頭,連忙讓淡心為自己整理儀容。沈予見狀不再多言,轉身便走,一隻腳剛跨出房門,迎麵瞧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娉婷而來。容貌清妍、眉眼別致,不想也知,必然是雲辭的庶妹,雲府大小姐雲想容。更何況,她身後還跟著丫鬟。


    沈予斟酌著是否要招呼她一聲,又想起男女有別,且彼此不曾認識,便棄了這念頭。豈料,雲想容反而款款走至他麵前,臉色緋紅盈盈施禮道:“想容見過小侯爺。”


    雲想容怎會認識自己?沈予有一瞬間的詫異,然轉念一想,許是方才淡心告訴過她自己在此,於是了然地回禮:“大小姐。”


    這三個字沈予自問說得如常,可雲想容的臉色卻變得更為紅潤,連耳根子也紅了起來。她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許是不常見到陌生男子,才會覺得羞赧。如此一分析,沈予也未感有異,又一頷首便抬步離開。


    直看著沈予走得遠了,雲想容才定神走入待客廳,俯身行禮:“嫂嫂。”


    出岫這是第二次以離信侯夫人的身份見雲想容,上一次還是合府拜見之時。除此之外,兩人從未私下說過話,因而出岫未曾想到,雲想容肯喚她一聲“嫂嫂”。


    無論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這多少都令出岫有些動容,她連忙上前虛扶一把,笑道:“大小姐客氣了。”


    雲想容抿唇一笑:“嫂嫂太見外,喚我想容即可。”


    出岫不禁打量起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子。別看二姨太花舞英平日總打扮得珠光寶氣,可雲想容似乎沒有繼承其母的性子與喜好。她今日穿著一襲淡藍衣裙,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又不失少女的柔媚,直教人想起天邊一朵綿雲,很是心曠神怡。


    出岫並未與雲想容多做客套,笑著問她:“大小姐前來所為何事?”


    雲想容有些猶猶豫豫,咬著飽滿的櫻唇似在斟酌,半晌,才道明來意:“我想問嫂嫂要個人。”


    “誰?”


    “從前夏嫂嫂身邊的丫鬟灼顏。”雲想容邊說邊看出岫的臉色,解釋道,“灼顏隨夏嫂嫂嫁過來時,已打定主意要做雲府的人,連賣身契都帶了過來……如今夏嫂嫂去世,她這貼身丫鬟也沒差事,若是嫂嫂您用不上她,不如將她調去我那兒吧。”


    灼顏何時與雲想容有了交情?出岫有些意外,因為在她印象之中,灼顏是個媚上欺下的丫鬟,不能說人品不好,但不像淺韻、淡心一樣愛憎分明、一心為主。顯然,雲想容一個良善溫順的大家閨秀,與灼顏並不是一路人。除非,是灼顏使了什麽手段刻意接近雲想容……


    這般想著,出岫心中不禁升起幾分警惕。莫說如今夏嫣然的死因尚未水落石出,灼顏不能離開知言軒;即便是為了雲想容著想,她也不願讓灼顏過去侍奉。更何況太夫人發過話,知言軒的下人不能隨意調走。


    出岫便對雲想容婉拒道:“不瞞你說,我原本也覺得知言軒人手太多,想要撥給各房……但太夫人不樂意,說我如今懷了身子,日後多有用人之處,不許將下人撥出去。”


    聽聞此言,雲想容卻不放棄,想了想,又道:“母親指的是從前侍奉大哥的人,可灼顏是夏嫂嫂帶來的,應當不在此列。”


    這話一出,出岫更是詫異。她聽雲想容話中之意,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帶灼顏走了。當真怪哉!雲想容若隻是隨口問問也就罷了,可自己已經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一般人也該識趣了……由此可見,雲想容與灼顏應當有些交情。


    出岫不禁想起太夫人的揣測……若夏嫣然之死當真與二房有關,莫非,雲想容知道了什麽?畢竟她與雲起一母同胞,倘若察覺出什麽內情,想要為兄長加以掩飾也無可厚非。


    如此一斟酌,出岫更不能讓雲想容帶走灼顏,便假作為難地歎了口氣:“如今在太夫人跟前,我還說不上話。大小姐若真想討要灼顏,不妨自己去張口,會比我更有分量。”


    一提起太夫人,雲想容猶豫了:“那還是……算了吧。如今大哥與夏嫂嫂過身不久,各地一年一度報賬的時候又該到了……待過了三月再說吧。”


    出岫暗自鬆了口氣,口中卻道:“實在對不住,我人微言輕,也是無能為力。”


    雲想容搖了搖頭:“沒有這事,如今說嫂嫂人微言輕的,日後看到您這胎一舉得男,他們都要悔得咬斷舌頭。”她邊說邊從座上起身,告辭道:“您有孕在身,一定多加休息。我不打擾您了。”


    雲想容來得快去得也快,出岫起身送客:“我讓淡心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的丫鬟在外頭候著。”雲想容低身行禮,“今日是我冒昧了,嫂嫂莫怪。”


    “沒幫上你,是我的錯。”出岫客氣回道,執意要將雲想容送出門。


    果然,外頭站著一個丫鬟,見雲想容出來連忙行禮。那丫鬟看到出岫,莫名地臉色一白,又迅速恢複過來,開口問候:“給夫人請安。”


    出岫點頭,看了那丫鬟一眼。彎彎的眉眼似兩道月牙,白皙的肌膚顯得剔透,雖說雲府美婢如雲,可放眼整個府內,單以這丫鬟的容貌氣韻,也算個中翹楚了。尤其是那彎如月牙的眉眼,看著有幾分盈盈笑意,真真是眼熟得緊。出岫心中忽然晃過一個影子——玥鞠!


    雲起身邊的丫鬟玥鞠!那個與自己同染瘟疫,卻最終沒能保住性命的女孩子。出岫疑惑地看向那個丫鬟,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你叫什麽?”


    “回夫人,奴婢叫‘玥菀’。”丫鬟低眉順眼地回道。


    “玥鞠是你的姐妹?”


    出岫本是隨口一問,豈料玥菀麵上忽然浮現戚色,月牙般的眸子裏閃過淚花,哽咽回道:“玥鞠正是奴婢的親姐姐,夫人您還記得她……姐姐地下有知,也該安慰了。”


    出岫怎會不記得玥鞠?若不是那個名為“玥鞠”的丫鬟,她不會染上瘟疫被移至別院療養,雲辭不會衣不解帶地照顧她,更不會對她表明心跡……也正是玥鞠送來的錦盒裏暗藏春藥,雲辭才會與她發生肌膚之親……


    想起那如花少女的早逝,出岫不勝唏噓:“難怪長得如此相像,原來是親姐妹。你姐姐很好,隻是……瘟疫太過凶險,誰又說的準生死呢?”


    此刻玥菀早已垂淚不止:“夫人好福氣,當時能得侯爺親自照料,救回性命。可,我姐姐她命苦福薄……”


    “玥菀!”雲想容突然開口嗬斥,“你太失禮了!”


    玥菀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用袖子擦幹眼淚,惶恐著認錯:“奴婢知錯。”


    雲想容又瞪了她一眼,才轉對出岫致歉:“嫂嫂莫怪,是我沒管教好下人。”


    “痛失至親的滋味你我都嚐過,由己及人,如今也能體會一二。”出岫委婉地為玥菀解圍。


    玥菀向出岫投來感激的一眼,便聽雲想容又道:“玥鞠和玥菀兩姐妹,一個撥給二哥,一個撥到我這裏。平日也不見她與玥鞠太親厚,今日不知怎的……”那話中之意,分明暗指玥菀在出岫麵前扮可憐,借機博取同情。


    出岫沒往下接話,淺笑轉移話題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屈神醫要來為我請脈,你尚未出閣,撞見他多有不便。”


    這倒是令雲想容謹慎起來,耳根子又是一紅,微微點頭道:“那我先回去了,嫂嫂保重。”


    出岫正欲再次開口作別,又聽雲想容低聲問自己:“嫂嫂說的這位屈神醫,是沈小侯爺的師傅嗎?”


    “正是。”出岫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


    然而雲想容隻莞爾一笑,未再多說,領著玥菀告辭離去。


    這事過後,知言軒倒是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人手也是有增無減。


    先是遲媽媽受太夫人指派,來幫出岫“安胎”;繼而淺韻也重回知言軒,分擔了淡心的差事;緊接著,太夫人調撥了一個名喚“竹揚”的女護衛過來。日子看似平淡地流逝著,合府再沒出現什麽動靜……


    直至女護衛來到知言軒的第五天,有人暗中將一張字條夾在浣洗房送來的衣物裏,沒有指明給誰,字條上隻寫著一句話——


    “今夜亥時,內花園假山,請君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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