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一路低著頭,憑記憶走回了知言軒,路上倒也無人為難。她想起去見太夫人之前,竹影說雲辭要見她,便尋思著先去書房門外候著。


    知言軒布局簡潔,不似想象中那般繁冗複雜。出岫在園子裏走了半晌,發現此地沒有任何脂粉味兒,布置得十分硬朗,即便園子裏碰到幾個奴婢,也是衣飾簡單。


    這個發現令出岫有些竊喜。走了半晌,知言軒的格局她已熟稔於心,可整個園子都逛遍了,出岫也未能找到書房所在,隻得先行返回自己的院落。


    所幸淡心仍在,出岫對她比畫了半晌,道明心中所想,淡心才回道:“主子的書房並不在知言軒裏。”


    淡心邊說邊打手勢:“書房是一座單獨的園子,連著知言軒,兩進兩出,從側堂穿過去。喏,就在那兒。”她說著還指了指所在方位。


    出岫聞言點頭,先回自己屋裏將耳環收好,才自行摸了過去。期間遇上幾個護院,倒也客客氣氣,應是竹影事先交代過的。直至她找到書房所在,才明白雲辭為何要單獨撥出一個園子來做書房。


    “清心齋”是這座園子的名字,內裏幾間房屋,盡數被藏書占滿,屋外分別掛著小牌子,對書籍分門別類。園子裏鋪就幾塊巨型大石,平整而朝陽,應是用來曬書的。


    此外,還有一間偌大的空屋子,正中是四張長形紅木方桌,桌上擺著八套筆硯,周遭足足擺放有四十餘把雕花檀椅,應是會客或議事所用。


    出岫站在屋子外頭,側身探頭向內看去。剛看了幾眼,便聽聞身後一聲玩笑般的詢問:“落枕了?”


    出岫轉身回首,恰好瞧見竹影推著雲辭進來。她連忙迎上去,比畫著詢問:“方才您找我?”


    “是啊,有事找你。”雲辭示意竹影將自己推入小書房,對出岫道,“隨我來。”


    出岫聞言跟上,發現這座園子裏也無一處門檻,如同知言軒一般,皆是平緩的斜坡。竹影順順當當將雲辭推入小書房內,便無言地退出去,唯剩出岫在旁侍奉。


    雲辭兀自從案上取過一本小冊子,對出岫道:“這是你在房州的戶籍,以及在雲府的賣身契,你先看看。”


    戶籍?雲辭的動作竟如此之快!出岫連忙接過小冊子翻看,其上寥寥數筆,是一個名喚“出岫”的女子所經曆的十六載生平,完完整整,甚至連父母姓名、祖籍何處都記載得一清二楚。行文縝密,毫無漏洞。


    而且,這本小冊子紙張泛黃,看起來應是有些年頭了。若非出岫是當事人,她絕不相信這戶籍是偽造的。


    說來其實也並非偽造,出岫的身份雖假,但這本戶籍冊卻是真的。不僅蓋著房州戶籍的專用印鑒,還有各種不具名的紅泥印章和手印,應是經手人的見證。


    出岫攥著冊子有些不知所措,直至雲辭輕輕敲擊桌案,她才從莫名的滋味中被喚醒。


    “都記清楚了?”雲辭輕輕笑問。


    出岫點頭。


    雲辭便指著戶籍冊的空白一頁,似笑非笑道:“在此寫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你便是我雲府的人了。”


    “賣身契怎麽沒有字?”出岫先指了指戶籍冊,又提筆問道。


    “尚且沒來得及寫。怎麽,以為我騙你?”雲辭的目光忽而漾起一絲隱晦漣漪,調侃笑問,“怕我將你賣給人販子?”


    出岫失笑。的確是她多慮了。戶籍冊都是雲辭命人置辦的,冊子裏也說了出岫其人是在雲府為婢,自己按個手印又能如何了?左右也是事實。


    想到此處,出岫便提筆在冊子的空白處寫下名字,又以右手拇指沾了紅泥,在名字上鄭重地按下手印。


    雲辭順勢將冊子收到桌案上,道:“你是知言軒的人,除了母親之外也不必特意去拜見誰。日後家宴之上,若是碰見,自然就認識了。”


    他沉吟片刻,又繼續問:“淡心可都交代過了?幾位姨娘、庶弟和庶妹?”


    出岫點頭,想了想,提筆寫道:“幾位爺和小姐的名字,很好聽。”


    “都是父親起的。”雲辭好似不願多提此事,“今日你初入府裏,先好生歇著。從明日起正式上工,差事還是侍奉筆墨,每日辰時三刻準時過來清心齋。”


    出岫行禮領命。


    “還有……”雲辭看著她,又道,“明日我教你打算盤。”


    打算盤?這事太突然了,出岫很意外。


    “來房州之前不是說好的?”雲辭麵色平靜,看著她反問,“難道你想一輩子在書房裏研墨寫字?”


    其實一輩子研墨寫字也不錯,但明顯不大實際。出岫暗想雲辭說得對,算賬總是一門傍身的技藝,學會了也不吃虧。想到此處,她便向雲辭行禮道謝,施施然退下。


    此後連著半個月,出岫每日都在清心齋跟隨雲辭學習,先是打算盤、背口訣,再然後是看一些簡單的台賬。雲辭分外驚喜於出岫的記憶力與理解力,逐漸教授得快了起來。


    待到三月下旬,出岫已能看懂賬本了,而且是年賬。她自己倒沒覺得這是多大能耐,可在雲辭看來,已算是“天賦異稟”了,尤其出岫還是個女兒身。


    這世上多少女子,窮其一生都目不識丁,能夠識文斷字者,多為大家閨秀。有些女子雖拋頭露麵經營生意,也都是小本買賣。而雲府為天下巨賈,賬本記錄之複雜、涉及金額之巨大,皆是世所罕見。


    可出岫竟能在短短二十日內將兩年前的一本舊賬摸清吃透,且還是錦緞坊的年賬,這又如何不令雲辭讚歎?眼前這無聲的少女,仿佛是學而不厭,更難得的是觸類旁通!


    這使得雲辭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調整計劃,原本隻想教給出岫一些淺顯簡單的記賬方式,可眼下,已不自覺地增加了難度。


    一個學得深入,一個教得細心。雲辭知曉,若長此以往,隻怕再高深的賬本也難不倒出岫了。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與此同時,出岫也發覺,近幾日雲府出入之人越來越多,抑或是說清心齋裏的陌生麵孔越來越多。這種現象所帶來的後果便是,雲辭開始命她回避,甚至曾經整整一日都沒有傳喚她去清心齋侍奉。


    出岫變得越來越清閑,可奇怪的是,整座知言軒內,旁人都是越來越忙。尤其淡心與淺韻,每日都顯得疲憊不堪。


    這種現象在臨近三月底的最後幾日,更為突顯。出岫瞧著旁人的手忙腳亂,反觀自己的清閑,漸漸生出一種格格不入之感,好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隔絕在外。身雖在雲府,但心無法融入。


    出岫不喜歡這種感覺,躊躇了一整日,才瞅準了機會拉住淡心詢問緣由。


    豈知淡心卻笑道:“這你便有所不知了,咱們雲府在各地的旁支、鋪子不計其數。從前各地、各行業的管事皆在年前過來報賬,可近年生意越發大了,旁支子弟也越來越多,大家一窩蜂地擠到年前趕來,府裏實在吃不消。”


    “各地旁支在年前覲見太夫人和主子,這是幾百年的老傳統,不好改。因而從前年起,太夫人便做主,將各地各行業的報賬時間,推遲到了三月底。如此一來,管事們可以等到年後再動身,上年年賬、來年計劃一並稟報,一舉兩得。”淡心對出岫如是解釋。


    出岫這才弄明白,原來這幾日的生麵孔,是雲家在各地的管事們。如此說來,自己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又不會說話,的確也幫不上什麽忙。如是自我安慰著,出岫心中也好受許多。


    “這些日子忙著招呼管事們,膀子都要累斷了。”淡心抱怨了幾句,又道,“主子這會兒在議事堂,我得去侍奉了,先走一步。”言罷她匆匆喝了口茶,眨眼間已跑出屋子。


    出岫見淡心走遠,本欲尋點事情做,給小丫鬟們搭把手,誰知在園子裏走了一圈,幾個小丫鬟都不在房中。


    便在此時,一陣敲門聲忽而響起,伴隨著頗為謙和有禮的男聲:“請問,侯爺的清心齋怎麽走?”


    出岫見四周沒有其他人,且這座院子是侍婢所住,並不方便陌生男子進來,於是她隻好迎上前去,打開虛掩的院門。


    門外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男子,相貌清俊,書生打扮,很是儒雅。出岫開門的一瞬間,男子目中霎時閃過驚豔之色,“啪嗒”一聲,竟是連手中的書冊都掉落在地。


    出岫垂眸瞧著地上的冊子,隻覺頗為眼熟。她記得這是淮南地區的米行賬簿,賬目是前年的,雲辭前兩日剛考教過她。


    這般想著,出岫便不自覺地俯身將賬本撿了起來,再起身時,見那年輕書生仍舊呆立在門前,口中尚且喃喃道:“仙女……”


    出岫聞言哭笑不得,連忙揮手令他回神,又將賬本遞還回去。書生這才緩過神,耳根泛起可疑的紅色,連忙接過賬本道:“方才……是在下唐突,還望……姑娘恕罪。”


    出岫抿唇一笑,表示並不在意。


    “這個……敢問姑娘……清心齋如何走?”書生已有些語無倫次,垂下眼簾不敢抬頭去看麵前的美人。他兀自等著回話,可半晌卻無一絲動靜,這才再次抬頭打量,卻見麵前的美人指了指喉嚨,一臉抱歉的神色。


    書生試探著詢問:“姑娘患了喉疾?”


    出岫點頭。


    “姑娘是暫時不能說話,還是……”書生明知問得貿然,但還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


    出岫倒不以為意,隻麵色平靜地做了個口型,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啞巴。”


    書生看懂了,麵上劃過失望之色。他原本以為這美人該有一副黃鶯出穀的好嗓子,怎知卻是個啞女……


    書生極力平複心情,不想讓出岫看出自己的失望與冒犯,半晌,才想起來意,忙解釋道:“方才在下去清心齋覲見侯爺,原是帶著去年的賬本,豈知離開時花了眼,錯拿了前年的賬本。這會兒想去換回來,卻不認得路了。”


    聽聞此言,出岫有些不信。且不說這書生看起來頗為年輕,並不像個老成的管事。即便他是少年才俊,可雲府的大管事又怎會不認識去清心齋的路?須知管事們每年都要回府報賬的。


    書生仿佛看懂了出岫的猶豫,尷尬地輕咳一聲,再解釋道:“實不相瞞,在下去年剛接任管事一職,今年是頭一次拜見侯爺……是以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他說著麵上已有些羞愧之意。


    出岫仔細想了想,這書生沒有理由騙她,況且前年的賬本在他手裏,可見他是出入過清心齋的。倘若隻來過一次,摸不到路也很正常。


    然而,清心齋到底是雲辭的書房重地,為保險起見,出岫便比畫著對書生道:“我帶你去。”


    書生雙目一亮,連忙道謝:“多謝姑娘。”


    出岫不再耽擱,便帶著書生去了清心齋,找到去年的賬簿之後,她就著案上紙筆寫道:“賬簿我拿著,請示過侯爺才能給你。”


    書生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這絕色啞女竟這般謹慎。可他悄然前來,便是怕雲辭怪罪,又怎能讓出岫去請示雲辭?想到此處,書生便懇切道:“若是侯爺知道此事,在下必定要挨罵。淡心姑娘識得在下,您可以向她求證。”


    得饒人處且饒人,出岫聞言默許,跟著書生一並去了議事堂。


    雲府議事堂並不屬於任何一座院落,而是在外院的後花園西側,偌大的連瓦房屋獨立於西側一隅,顯得偏僻而安靜。


    此時淡心果然在議事堂外候著,瞧見兩人前來,忙問出岫:“你怎的和雲管事一齊來了?”


    這管事也姓雲?出岫心中閃過這念頭,尚未來得及回話,便被那書生搶了先,將事情原原本本對淡心說了一遍。


    淡心聽了前因後果,掩麵對出岫笑道:“雲管事說的是真,你把賬本給他吧。”說著她已從出岫手中取過新賬簿,又換回了舊賬簿,笑道:“雲管事,再有下一次,奴婢可不會替您說項了。”


    雲管事連連點頭道謝,忙抱著賬本進了議事堂。出岫順著門縫飛快地往裏瞥了一眼,正好奇這議事堂內是何情景,忽聽淡心附在她耳畔道:“若是旁的管事,可沒必要給麵子。但雲管事不同,他是雲管家的親侄兒。”


    難怪這書生年紀輕輕,已能管轄淮南地區的米行生意,原來是有這層關係。出岫立時明白過來,又將舊賬本收好,便與淡心作別,獨自返回知言軒。


    剛穿進後花園,險些撞上一人,出岫連忙低下頭去,退至一旁將路讓出來,豈知那人腳步不穩,仍舊撞了上來。


    出岫生生被撞得腳步踉蹌,失手將賬本掉在了地上。她欲俯身去撿,豈料那人卻先她一步拾起賬本,看著上頭的字,半醺著讀道:“淮南區米行年賬。”


    最後一個“賬”字尾音拖得極長,幾乎是含糊不清。那迎麵而來的酒味令出岫明白,眼前這人喝醉了。而能在大白日裏肆無忌憚飲酒的,必定不是管教嚴格的雲府下人。


    這人想必是府裏一位主子。不是二爺雲起,便是三爺雲羨。


    出岫在心中揣測著,更不敢抬頭去看。她眼角瞄到一片棕色衣衫下擺,連忙低下頭去行禮認錯。


    但是很顯然,這位喝醉的主子並不打算就此罷休,反問她:“你是哪一房的?怎會有這賬本?”


    出岫指了指知言軒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你是大哥的人?”那人又問。


    出岫仍舊不敢抬首,隻點了點頭。


    “怎的不說話?主子問你話,就這般無禮?”


    出岫聽著這位主子應是清醒了,這會子說話也沒了醉意,她心下稍安,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對方見狀沉默一瞬,忽然欺身上前,伸手鉗製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抬起頭來。


    這無禮之舉如此突然,令出岫猝不及防。她被迫著抬頭望去,隻瞧見一個年輕男人眯著桃花眼,頗具深意地打量過來。那雙目中精明而讚歎的目光,令出岫想起了醉花樓裏的嫖客。


    這是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不似方才雲管事那種單純的驚豔,而是一種純粹的覬覦。


    這種目光出岫從前見過太多,早已習以為常。她略微掃了一下眼前這棕衣男子,麵相很年輕,但那雙桃花眼與嘴角都微微下垂,眼底還隱隱泛青,並不是病容,更像是縱欲過度。


    憑借以往在風塵之中的閱曆,出岫猜測,眼前這是一個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富貴子弟。再聯想初來時淡心的提醒,她已能斷定對方的身份——雲府二公子,雲起。


    這個陌生男子輕薄的舉動,令出岫很憤怒。可眼下這種情況,她卻無法表露反抗,抑或她不願因為自己,讓雲辭與庶弟生出齟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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