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少女情竇初開,戀情卻凋零在了苦澀的夏風之中。那若有似無的風聲似在提醒著晗初,縱然美貌出眾,她也逃不開青樓女子的悲慘宿命——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


    往事曆曆在目,晗初悵然地望了望“千雅閣”三字匾額,不禁失笑。舊地重遊,隻是平添傷心罷了。她緊了緊戴在頭頂的紗帽,迎著夜風匆匆往醉花樓返回。從明日起,她將迎接第二位恩客,然後是第三位、第四位……


    如此自嘲地想著,晗初心神俱傷,眼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趕回醉花樓。


    然而快到醉花樓前時,她卻發現有許多男女正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跑去,更甚者還有人衣衫不整。晗初見狀有些詫異,此時本該是醉花樓最熱鬧的時候,為何眾人卻好似遇到洪水猛獸,急匆匆跑開?


    她正暗自疑惑,忽聽有人大喊:“走水啦!”伴隨著這一聲喊叫,晗初隱約聞見了濃嗆的味道。她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想回醉花樓一探究竟。


    人流越發擁擠,晗初極力想要穿過喧鬧的人群,誰知她剛跑了兩步,便被人死死拽住手臂,阻擋了去路。


    晗初停下腳步撩起麵紗,看向罪魁禍首:“是你?”


    “跟我走!”沈公子沉聲命道,狠狠拽緊她順著人流方向快步而走。


    “沈公子!”晗初臂上吃痛,拚命掙紮起來,“醉花樓著火了!讓我回去!”


    “回去做什麽,回去送死?!”沈公子怒喝一聲,手上力道又狠了三分,將她拽入一處僻靜的胡同裏。


    借著微薄的月光,晗初仔細打量起沈公子。隻見他英挺的麵龐盡是冷冽,衣衫不整、前襟微開,怕也是被打擾了好事,匆匆從溫柔鄉裏跑出來的。


    對於眼前這個男人,晗初了解得並不多。她隻知道沈公子是醉花樓的常客,略懂醫術,身份不明。但因為風流無匹,豪擲千金,再加上外表英俊,他很受醉花樓的姑娘們喜歡。


    晗初自問與沈公子不大相熟,他出現在醉花樓時,恰好是她與赫連齊定情之後。沈公子從沒點過她撫琴,她也隻是聽其他姐妹們提過他的風流之事:諸如出手大方、酒量甚好之類……


    但醉花樓裏流傳最多的,還是他的床上功夫如何銷魂。每每想起有人說他“同時夜馭三女”,晗初便難掩作嘔之意。


    而此刻,這位令她作嘔的救命恩人,正阻止著她的去路,一張俊顏陰沉可怕,氣質駭人。


    “沈公子請放手。”晗初對這種風流公子並無好感,即便他曾經救過她。


    而與此同時,沈公子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晗初,半晌,好似長舒一口氣般,低聲詢問:“躺在你屋裏的是誰?”


    晗初先是一愣,才明白過來他所指何事,遂如實回道:“是我的丫鬟琴兒。”


    沈公子聞言再次沉默。晗初見他不再說話,心裏反倒更加著急:“公子怎會這麽問?是不是琴兒……”


    “跟我去見風媽媽。”沈公子忽然打斷她的話,低低道,“不要出聲,蒙好臉麵。”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晗初霎時生出一陣不祥之感,固執地追問,“好端端的,醉花樓怎會走水?還請公子如實相告。”


    “不是醉花樓走水,是你的房間走水。”沈公子雙目無波地看著她,道出事實,“有人想要你的命。”


    此話一出,晗初立時麵露驚恐之色。但她的疑問還未及出口,便感到脖頸一陣生疼,隨之雙眼一黑,就此昏了過去。


    沈公子順勢攬過晗初的嬌軀,看她安靜地倒在自己懷中,這才麵露幾分愛憐之色,低低歎道:“幸好你沒死,幸好……”


    仿若情人之間的呢喃長歎,回蕩在僻靜的胡同裏。沈公子打橫將晗初抱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當晗初恢複意識之時,她已身在一間屋內的榻上。


    不是醉花樓!這是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反應。頸後的痛感仍未消除,隱隱提醒她是遭了誰的暗算——沈公子嗎?


    正想著,人便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伴隨一句明知故問:“醒了?”


    晗初撫著後頸,有些惱怒地問道:“風媽媽呢?”


    話音剛落,隻見一個人影閃入屋內,身上還披著一件黑色鬥篷,正是醉花樓的鴇母風媽媽。


    “媽媽!”晗初語中掩藏不住驚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風媽媽摘下鬥篷,露出一張嫵媚容顏,歎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聞言一驚,想起了方才在胡同裏,沈公子對她說過的話。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風媽媽,無聲詢問內情。


    “醉花樓走水了,從你的房間開始,幸而及時控製了火勢,損失不大。”風媽媽沉聲解釋,“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縱火。”


    有人刻意縱火?晗初又驚又疑。可她得罪過誰呢?她區區一個青樓女子,值得誰大費周章要她性命?她自認從不與人結怨……


    隻除了得罪過一個人……


    晗初腦海中倏爾閃過一個名字,但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會如此惡毒。那些詩書禮儀都白學了嗎?


    還是說,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會是他嗎?歡情過後,為了前程與名聲,竟要置她於死地?


    許是天意吧,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閣,才能逃脫這可怕的厄運。隻是,屋內頂替她的琴兒……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不敢開口相問琴兒的下落。


    風媽媽將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動道:“琴兒死了,燒死在你的屋子裏。”


    晗初死死揪著身上的被褥,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哽咽著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沈公子闖入你屋裏時,琴兒已然燒死了。”風媽媽話語一頓,麵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她的雙手被綁在床梁上,用的是冰蠶綾絲,水火不侵,絕不可能掙脫開。”


    竟有人動用冰蠶綾絲?晗初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是誰與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兒,她才隻有十二歲!


    “冰蠶綾絲,水火不侵,千金難買。”沈公子在風媽媽身後幽幽說道,“或許幕後主使並不指望你被燒死,但至少要你毀了容貌。”


    毀了容貌?晗初唯有苦笑——家底充實,可動用千金;權勢滔天,敢公然縱火;想要毀她容貌,取她性命之人……還做第二人想嗎?


    此時此刻,好似有一雙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頸。她想要大聲怒斥,她想要恨聲詛咒,然而一腔怨憤卻卡在咽喉之中,無論如何也發泄不出來!


    “明瓔!”


    千言萬語,隻化作這淒厲的兩個字,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飽含了無盡的恨意!晗初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繼而迅速擴散到她的咽喉,扼著她,讓她再難出聲!


    她張開朱唇,極力想要說話,然而隻能發出喑啞的聲音,往日裏的細膩鶯聲消失無蹤!她竟然說不出話來——失聲了!


    意識到這種情況,晗初隻能深深喘著氣。她暗中告誡自己莫怕,不消一時片刻便能出聲了。如此想著,失聲的驚恐反倒令她冷靜下來,稍稍緩解了一腔怨憤。


    也許是夜色晦暗,屋內其餘兩人都未發現晗初的異樣。風媽媽見她淒厲地喊出“明瓔”二字便沉默起來,心裏還感到些許安慰。


    “晗初。”風媽媽低聲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為青樓女子,我希望你從一開始便擺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張容顏和一手好琴給毀了。”


    風媽媽有些唏噓,到底是自己教養多年的寶貝疙瘩,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如今走到這一步,她實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樓了。無論是明氏還是赫連氏,我一間青樓都得罪不起。所幸縱火之人尚且不知你還活著……”


    說到此處,風媽媽終於哽咽:“不要想著為琴兒報仇,那是以卵擊石。咱們母女一場,我也算為你安排了後路……從此以後,你便跟著沈公子吧。”


    晗初聽見這話,倒也無甚反應,她已猜到了風媽媽的選擇。明氏是後族,明瓔是皇後的親侄女,醉花樓的確開罪不起。說來風媽媽已算待她不薄,否則也不必瞞著明氏,對外宣稱她死了。


    往後要跟著沈公子嗎?晗初忽然想不起來他的模樣,隻依稀記得那一襲湖藍色的衣袍,還有他身上隱隱的藥香。


    罷了,跟著沈公子也沒什麽不好。從此服侍他一人,總好過在床笫之間迎來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沒有發覺此刻沈公子的異樣。她緩緩從榻上起身,跪在風媽媽麵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算是感謝多年的教養之恩。


    平日裏晗初本就溫婉寡言,這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風媽媽隻當她是認命了。見她對自己磕頭,便扶她起來,再道:“你好生歇著吧。”語畢,風媽媽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門。


    直至兩人走得遠了,沈公子才開口笑問:“媽媽好會自作主張,我何時說過要收下晗初?”


    “醉花樓起火時,您不顧火勢跑去救她,那擔憂之情難道有假?”風媽媽低聲笑道,“我縱橫歡場二十年,如今雖然老了,眼神倒還清明。”


    沈公子隻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對晗初有意,風媽媽又如何得知,我會為了她去得罪明瓔?一介殘花敗柳而已,我憑什麽?”


    “就憑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當今聖上的螟蛉之子,屈神醫的關門弟子!”風媽媽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大名鼎鼎的‘風流小侯爺’沈予,我猜得可對?”


    風媽媽邊說邊注意觀察沈予的反應,見他沒有惱怒之意,才暗自鬆了口氣。對方畢竟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隱瞞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嚐不是冒了風險。


    “風媽媽果然名不虛傳。”沈予被識破了身份,也不否認。


    “小侯爺過獎了,放眼整個京州城,儀表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數,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難事。”風媽媽坦誠笑回。


    沈予仍舊噙著冷笑,隻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對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風媽媽毫不客氣地揭穿沈予,“半年前晗初掛牌時,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與赫連公子誌在必得,您顧慮太多便放棄了。其他的,還需要我再戳破嗎?”


    此話甫畢,風媽媽如願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這半年裏,沈予時常光顧醉花樓,每每都是挑了赫連齊不在之時,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風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遺憾的是,晗初眼中隻有赫連齊,沒有發覺他這份心思。


    或許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見晗初反應冷淡,便不曾主動親近她,甚至沒有點過她撫琴。可他對晗初的默默關注,還是被風媽媽看在了眼裏。


    早在數年前,風媽媽就曾聽過一則傳言:文昌侯年輕之時風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詡“風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調侃為“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雖不是世子,卻被京州的子弟們起了個綽號叫作“風流小侯爺”,意指他深得其父歡心。


    風媽媽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權勢雖小,卻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連齊那般的嫡長子,擔負著傳承家業的重任,恐怕晗初會重蹈情路覆轍。


    想到此處,風媽媽便也再無遲疑,低低道:“我隻求小侯爺一件事,來日您若厭棄了晗初,請為她安排好餘生。”


    說著她已從袖中取過一張薄紙,遞給沈予:“這是晗初的賣身契,從今往後,她與醉花樓再無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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