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這是一句真話。前年的三八節,婦聯和電視台聯合舉辦演講比賽,她代表環保局參加,拿了個銀獎。這次活動的讚助商就是丈夫的公司,給她頒獎的人是丈夫。他不說一見鍾情,而是說一見如故。一見鍾情,聽著浪漫,一見如故,覺著溫馨。


    她是個現實的人,被溫馨感動了。


    丈夫非常認真,認識一個月後,就帶她回家見父母。半年後,兩人訂婚。一年後,兩人結婚。兩年後,她給他生了個兒子。


    丈夫雖然自小在優裕的環境長大,卻沒沾染上任何不良習氣。性格平和,待人真誠。疼愛她,尊重她的家人。


    她是這麽的幸運,她是這麽的幸福。認識她的人都這樣說。


    日子應該過得非常舒心······她苦笑。現在的這一切,是她以“拋棄”邢程的代價換來的。午夜從夢中醒來,伸手一抹,一掌的淚水。


    電視劇終於到了尾聲,婆婆打著嗬欠進屋睡覺去了。她關了電視,查看了下門鎖,走向陽台。能見度不過五十米,對麵的樓房模糊一團,樓下的路燈艱難地在霧中撐起一片光輝。她站了會,鼓起勇氣撥了邢程的號碼。


    換了工作之後,邢程把以前的手機號也換了,估計把從前不太重要的人也一並抹去。寶寶周歲那天,她給阮畫塵留了手機號,實際上是給邢程的。她知道他的酒量,不會醉到不省人事。但邢程沒有打來。自從分手,他們就無聯係過。


    在周歲的酒席上,看見邢程,她挺意外的。不過,邢程看上去很好。禮貌地和她打招呼,誇獎孩子,和丈夫、公婆婆寒暄。要不是邢程喝成那樣,她以為那是真的。


    邢程仍不能釋懷她對他的“傷害”麽?


    “你好,馬科長。”邢程的聲音和外麵的寒霧一樣的冷。


    他記下她的號碼······這個發現讓馬嵐整個人顫抖起來,讓她瞬間穿越了時光,回到了和邢程相戀的過去,她任性地說道:“如果你再叫一聲馬科長,我就把這手機給砸了。”


    那邊沉默如山。


    “我晚上吃飯時遇到了阮畫塵。”馬嵐不想讓山壓得自己不能呼吸。


    邢程笑了,嘲諷的。“據說一個女人最得意的事,就是嫁得不錯,而初戀男友又終生未娶。”


    “我······不會這般無恥。”喉間一窒,馬嵐連忙仰起臉,把奪眶的淚水生生咽了回去。


    “那你幹嗎說起阮畫塵,不是想打聽我和她的關係?”


    “她有男朋友,我看見了。”


    邢程又沉默。


    今天下午和晚上,邢程都不太順利。印學文完全拒絕溝通,不管他是迂回還是直接。回市區時,機場高速關畢。任京不知找的哪條小道,坑坑窪窪,車隻能是龜速。兩人又冷又餓,找了家小飯館,喝了點酒,四肢才緩了過來。


    酒瓶見了底,任京舌頭打結,半醉半醒問他對畫塵了解多少。


    畫塵來榮發,宋思遠之前沒透露半點風聲。宋思遠飄了句,說二十七樓差個秘書,明天來報到。這很不合規矩,榮發招人,都得經過三道關。先是筆試,然後中層麵試,最後他們高層定奪。如果預先為某個人保留某個位置,那也是暗箱操作,程序一樣走的。


    畫塵是個例。認識畫塵後邢程才明白,畫塵是真不能參加筆試,除了能把自己的名字寫正確,那張專業性特強的考題,估計得繳白卷。


    他也曾好奇地試探過人事處長,問畫塵的來頭。人事處長是精明人,笑得滴水不漏。這不都是你們三個頭拿主張的事,邢總你消遣我!


    他聞弦歌知雅意,就此打住。


    馮副總私下猜測,會不會是宋思遠偷養的外室?他直接否定,宋思遠和畫塵相處的模式沒有一絲曖昧,畫塵也從不恃寵而嬌。


    後來,宋思遠自己說了,遠房親戚家的孩子,爸媽在外地工作,他幫著照顧兩年。也就是,遲早畫塵是要走的,在這隻是過渡。一切疑惑都解開了。


    怎麽突然對阮秘書好奇起來,不會動什麽壞念頭吧?你可是有主的人,當心有報應。邢程開玩笑地對任京說。


    任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我家那位可是野蠻女友,再說,阮秘書也不是我這樣的人高攀得上的。宋總的親戚怎會是等閑之輩?


    他一怔,就失了神。


    見他久不知話,馬嵐以為他不相信,具體描述道:“是個戴眼鏡的英俊男人,氣質偏冷。”


    何熠風?邢程心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可能麽,畫塵看著他時,眼中蕩漾的迷戀清澈如鏡。難道何熠風是為上次頭條報道的事向畫塵道歉,不然他想不出兩人在一起的其他原因。“謝謝你特地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在冬夜的十一點。”


    這句話成功擊中了馬嵐,她哽咽了。“邢程你就有本事欺負我。你隻是想認定我拋棄你,從而成就你的高尚。你問問自己的良心,如果我們結婚了,真的會過得開心嗎?”


    話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然後一片死寂。


    馬嵐的口才一向比他強,很擅於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如同一個高個子總是用坐下來幫助矮個子找到高度。邢程恨她的自圓其說,更恨自己居然認為她說的有那麽一點道理。這個事實讓他的心如刀剜般疼痛。其實,他對馬嵐的愛並沒有那麽刻骨銘心。或者講,和她一起,根本無關愛,而是適合。


    他們是同鄉,一起從鄉初中考入縣中,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家中都是世代務勞,兩人都是家中老大,他下麵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下麵是兩個妹妹。


    在五彩斑瀾的城市裏,他們隻有在彼此麵前,才無須隱藏著自己的卑微,才能高高地抬起頭,用力呼吸。


    他的外表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也曾有女生主動向他示好。那種如鏡花水月的愛情,更加襯托他骨子裏寒酸的醜陋,令他十分恐懼。


    他們同時放棄了保研。為了他們的學業,家中已經傾其所有。接下來,應該他們為家中作出貢獻。


    畢業前,她說,我倆,一個進企業,一個進機關,這樣子安全。機關工資不高,但穩妥。企業薪水高,卻有風險。


    即使他們的言談舉止和街上人無二樣,但是行走在喧囂的街頭,他們仍有著忐忑的不安全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這座城市驅逐出境。而為了將自己融入進來,他們曆盡了艱辛。


    他考進了農業銀行,她考入了環保局,一如設想。他們的一生是透明的,先租房,經濟好一點時,想辦法買套二手房,然後,把弟妹們帶進城裏,或者上學,或者找份工作。爸媽身體好,是他們的福份。如果不太好,還得擠出一筆讓他們養老看病的錢。


    這樣的日子,不叫生活,而叫活著。沒去想過別的,這是他們注定的命運。


    但直行的火車也有脫軌的時候,四季有時也會反常,日子出現了插曲————馬嵐遇見了一位官二代。官二代愛她,瘋狂的,真摯的。而愛可以掩蓋一切“醜陋”,可以包容一切,直接為她的素年繡上繁花。


    馬嵐向他提出分手。他驚恐,很奇怪,不是撕心裂肺。他以為他們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像繩索般,生死都絞在一起,永遠不會棄對方而去。可他無權阻止馬嵐,官二代能在頃刻之間,把他們三十年都有可能完成不了的目標實現。換作他,也會這般做。


    他一開始在農行下麵的支行工作,兩人分居兩地,他說等調回市裏再結婚。調回市裏,又沒房。有了房,他去了北京培訓。就這麽一拖再拖,兩人的歲數都不小了。午夜獨坐,細想,自己的潛意識裏是藏著一些念頭的,他也渴望有這樣一個契機,讓他掙脫命運的惡性循環。


    他和馬嵐真的很像,很像!


    馬嵐抱著他,哭得像生離死別。她說,婚姻好比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我們沒有選擇,而第二次,我們以為我們沒得選擇,實際上,我們忽視了,我們已強大,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為自己挑一塊肥沃的土壤。邢程,給你一塊肥沃的土壤,你可以長成一棵茁壯的大樹,讓森林裏其他的樹木都對你仰目。別隨意糟蹋你的人生。


    他看過舒意的《在這裏,長成一棵樹》,是印學文硬塞給他的。看看吧,人,要麽旅行,要麽讀書,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最美的時光在路上。你忙,就讓靈魂去旅行吧!聽印學文說出這樣的話,他覺得很詭異。


    看了幾頁,他討厭上了這個作者。在他的筆下,越發對照出自己的生活是多麽的無趣。邢程當然旅行過,榮發每年都有安排。有時出去開會,會議都安排在名勝風景區。他從來沒有注意那些美景,他隨時都在接聽客戶的電話,隨時都在想著接下來的工作。


    他還是把舒意的書硬著頭皮看完了,那是為了印學文。書裏的內容,他差不多都忘了。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在西藏的一個湖邊,遠處是雪山,連接湖與雪山之間的是草地與花海,對岸,金黃的青稞如江水般在陽光下湧動。舒意寫道:不走了,就在這裏,長成一棵樹。寧靜,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經末梢,觸著流雲和微風,竊竊地歡喜。


    舒意的這棵樹,完完全全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若長成一棵樹,就長在高峰上,雲端裏,那將是一道最炫目的風景。他發誓。


    和馬嵐分開後,慢慢的,他平靜了。隻是,偶爾有點失落。從那時起,他不再束縛於眼前的小世界,他看到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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