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暢局促地“嗯”了一聲,不太能消受裴樂樂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她仿佛看到裴宅神秘的大門在她眼前緩緩開啟,她逐漸看清了裏麵的設施。她隱隱覺著害怕。裴樂樂暴露出來的家事越多,讓她感到越發混亂。“裴小姐,菜都涼了,快吃吧!”


    “我不餓。”裴樂樂打開了話閘,就不想關了。她猛喝一大口薑茶,“不要叫裴小姐,叫我樂樂好了。”


    舒暢笑得悻悻的。


    “我大哥一定沒和你說起這些吧?”


    舒暢低下眼簾。


    “舒暢,你不了解男人的。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的麵,他們是不會把衣衫掀出來,讓她看到裏麵舊日的傷疤。我大哥又是那種苛刻得極似於完美的男人,就是被你誤會著,他也有可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何況是那麽一個無法啟口的傷疤呢!”裴樂樂像是跌入了往事,閉上眼,沉默了好一會。


    “那就不要說了,畢竟已經是過去。”


    “我要是不說,你心裏麵那道壩就不倒,那我大哥什麽時候能追到你,我們裴家什麽時候能像個正常人家過日子?”裴樂樂猛地睜開了眼。


    舒暢愕然,裴樂樂這個強要來的晚餐,果真是有目的的。


    “這些事,確實稱得上是家醜,就連香港幾家最能挖八卦的周刊,都不知道。我有時很佩服大哥的隱忍和寬容,若不是他,恒宇集團隻怕在去年的金融風暴中就一蹶不振。去年恒宇的股票跌至上市以來的最低點,人心惶惶,爺爺突發心髒病,大哥不計前隙,與榮發銀行聯手,和宋穎出雙入對,打破兩人不合傳聞,讓外界以為恒宇背後仍有雄厚的資金支撐,這樣又把恒宇的股指重新攀回了原點。宋穎以為大哥回心轉意,那個得意的樣,真令人惡心,其實那隻是應付媒體的假象。舒暢,我大哥和她四年前就離婚了。”


    舒暢都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麵對裴樂樂,她把手放在桌下,在膝蓋上拭了拭。兩手都是汗,腿也控製不住的有點發抖。裴樂樂就像是個高明的相聲大師,包袱太多,她隻要張大嘴巴,傻樂就行,根本不需要裝出一幅感興趣的樣子。不是不震驚的,可是卻又不感到有太多意外。


    裴樂樂給自己斟滿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做出一幅長談的樣子。


    “宋穎和我二哥是同學,兩個人在高中時就戀上了。後來二哥去國外讀書,宋穎留在香港。畢業後,二哥進恒宇做設計師,宋穎到她家銀行做事。那時,我大哥還在法國呢!大哥修的是建築和新聞雙碩士,他畢業後就在法國一家雜誌社做總編,業餘時間看看各國的古建築。現在想起來,大哥那時是懂二哥,他在國外住那麽多年,就是想給二哥一個廣闊的天地,讓爺爺看到二哥的表現。隻是二哥再好,卻不是謫出,也不是長子。工作做出一番成績後,二哥向宋穎求婚。宋榮發知道後,對宋穎說,你可以嫁裴家,但是隻能嫁給裴迪文。”


    “恒宇集團那時還不算是香港的樓王,手上有幾個大項目,但周轉資金吃緊,我爺爺想找一家實力雄厚的銀行長期聯合,榮發銀行就是其中一家。爺爺和宋榮發有次吃飯時,談起這個計劃。宋榮發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閑閑地問爺爺,我大哥什麽時候回香港,有沒談婚論娶呢?我爺爺當然懂宋榮發的言下之意,於是在桌上就談好了兩家聯姻的事,那是在我二哥求婚之前。爺爺立即電召大哥回香港進恒宇工作,並委以工程部經理之職,地位在二哥之上。二哥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覺得大哥什麽也沒付出,就能坐到這樣的高位,很是不服。再加上又知道了大哥和宋穎要訂婚的事,他一怒之下,離家出走。”


    “我大哥還蒙在鼓裏,以為爺爺身體不好,進恒宇幫忙是份內的事。他和爺爺去宋家做客,也當作隻是生意上的應酬。宋穎之前與我大哥沒有碰過麵,一見之下,大吃一驚,她可能沒想到大哥會是這麽英俊,芳心立刻就傾斜了,可能宋榮發也做了不少工作。酒席間,爺爺和宋榮發就暗示了不久之後的婚禮。大哥當時沒吱聲,回來後就向爺爺表示不同意。爺爺是大家長作風,隻生了我爸一個兒子,因為溺愛,成了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他吸取教訓,在大哥的教育上,非常嚴厲,而且早早讓大哥自立。他對大哥講的話就如同聖言一般,不可違抗。然後我大媽也來勸我大哥,說如果和宋家聯姻,恒宇才能發揚廣大,他是恒宇未來的接班人。”


    說到這兒,裴樂樂又重重地歎息。舒暢沒有出聲,見她杯中的茶空了,忙給她斟上。


    “香港的豪門,沒有幾家婚姻是因為相愛而結合的,為了家族利益,很多時候都會選擇商業聯姻。我大哥當時也沒心儀的人,宋穎又對他很熱情,表現得一幅嫻雅的淑女樣,他不喜歡,但也不討厭,為了恒宇,他犧牲了自己的小愛。他那樣的男人,一旦付出承諾,便是一輩子。”


    “之前,你二哥沒把她帶回家裏去?”舒暢忍不住插了句話。


    “我說過我二哥是個驕傲的人,庶出的身份讓他夠壓抑了,他為了揚眉吐氣,一心想做出成績,再隆重地把宋穎介紹給家裏,他私下不想讓宋穎受一點委屈。他們戀愛幾年,我們都不知道的。不久,就有了那場撼動全港的夢中婚禮。婚禮之後,二哥回來了,整個人瘦到脫形,他找到爺爺,要他一碗水端平,不然他就當自己不是這個家的人,另謀他職。我爺爺惜他,也想彌補他,於是,讓大哥開發歐洲市場,二哥開發大陸市場。大哥出國了,二哥來到大陸。兩年之後,兩人都創下了可觀的業績。二哥不再像以前那樣整天陰沉沉的,好像重拾了自信,嘴角經常掛著笑意,我問他,他都神秘地一笑。四年前的冬天,是個雨夜,管家突然接到警察的電話,說街上發生了一起車禍,裏麵的的人好像是二哥和宋穎。我爺爺立刻讓警察封鎖了所有消息,和我爸媽趕去現場。二哥的車和一輛載貨的大卡車直接相撞,方向盤都嵌進了二哥的身體內,車中血肉模糊,宋穎坐在後座,人是昏迷的,額頭上隻受了點輕傷。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後,告訴爺爺,沒有大礙,而且腹中的孩子也很好。爺爺和我爸媽一聽說孩子都嚇住了,醫生說都四個月了,隻是宋穎瘦弱,又穿大衣,孕相不明顯。爺爺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回到裴宅。大哥離開香港近一年,孩子四個月,用膝蓋也知道孩子是誰的。恒宇的發言人對外承認了二哥的車禍,宋穎受傷的事隻有我們家人知道,發現的那個警察,爺爺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回家養老。”


    “大哥是第二天回來的,宋穎已從醫院接回了家中,她閉著嘴,什麽也不說,我媽哭得像個淚人,家裏的氣氛很沉重,下人們大氣都不敢喘。大哥沉默了一天一夜,從房裏走出來時,看了看我媽,說:留下孩子吧,畢竟是二弟唯一的血脈。宋穎突然大叫道:這隻是個意外,我不要孩子。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大哥笑了,問她:我們還有以後嗎?爺爺也發了話,要孩子。宋榮發夫婦沒有過來看宋穎一眼,可能是沒那個臉麵!五個月後,孩子出生了,弱智加雙腿殘疾,宋穎看都不看孩子一眼,讓女傭送到福利院去。我媽媽舍不得,求她留下孩子。滿月之後,大哥讓管家把孩子登記在自己的名下,然後和宋穎離婚。宋穎搬回了宋家,對外說幫父親打理生意,孩子由我媽撫養。爺爺讓人不要對外張揚此事。我大哥對爺爺說他有點累,現在大陸市場和歐州市場發展都很穩健,他想離開恒宇,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我爺爺沒有攔阻,隻說給他三年。他來到了這裏,做了《華東晚報》的總編。事實證明,他來對了,他遇到了你。”


    舒暢短促地一笑,心像被誰緊攥著,她有些呼吸困難,不得不一直張開嘴大口吸氣。


    桌上的菜早冷了,兩人都沒動筷,倒是薑茶,連著添了兩壺。裴樂樂話講太多,嘴唇發幹,不住地喝茶。她大概怕威力不夠,又加了幾句:“其實這次大哥肯回恒宇,有一大部分是因為你。他說服榮發銀行貸款給恒宇,就是想拿下濱江北城區開發的項目。宋穎過來調研,一口就否決了,但他堅持,寫了厚厚的一本潛在商機的可行性報告直接送到宋榮發那兒,宋榮發這才同意貸款。他和宋穎現在隻是業務上的公事化的接觸,並沒有其他。就在濱江分公司開張的前一周,大哥正式向媒體公布他已與宋穎離婚的事實。舒暢,你別鑽牛角尖,也別怪大哥。他並是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到恒宇的命運,有些事,需要一個過程。別輕易放棄他,試著站在他的角度多理解他。”


    時間不早了,買單出來,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舒暢先送裴樂樂回的酒店,道別之後,她沒有急於回家,而是把車開到了憩園。她沒有進去,車子停在院牆外麵,開了車窗,任秋夜的涼風肆意地吹拂過來。


    她默默地盯著其中一扇窗,閉上眼,都能描繪出裏麵的布置。隻是,現在聽說是空關著的。


    天空中,大半輪的明月懸在憩園的上空,浮雲緩緩流動,月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並沒有多少星星。


    有許多個夜晚,她依在他的懷中,也像這樣,仰望著天上的月亮。她傾聽著他的心跳,他俯下頭吻她的頭發,然後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額頭,再灼熱地烙在她的唇上。月光柔柔地灑在兩人的肩頭。


    舒暢對著夜空,嘴角浮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此情,此景,早已不再。


    昨天,她對裴迪文說:這樣的痛,一生隻能經曆一次。這樣的痛,是用全幅身心去用力地愛著天邊一個遙遠的人兒,看得見他的影子,卻觸摸不到他的體溫。明明相愛著,卻注定不能相守。


    不管是寧致的話,還是趙凱提供的資料,即使在香港親眼目睹,她傷心欲裂,心裏麵卻總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告訴自己:裴迪文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定有苦衷。她癡癡的盼望,她的想法是對的。


    那樣的心靈契合,那樣的溫柔體貼,一個朝三暮四的男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她不止一次想回頭,走到他身邊,撲進他的懷中。在那些無助而又矛盾的日子裏,她是那麽那麽想念他的溫暖。


    但是,太多的事擊碎了她,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淹沒了她。她的心慢慢地冷卻,直到結上厚厚的一層冰。


    男人的臉麵有那麽重要嗎?相愛的人,應該共享快樂,也應共肩風雨。她不是呆在象牙塔裏的水晶娃娃,她經曆的事沒有他那麽轟轟烈烈,但也夠繞梁三日。當她決定接受他的愛時,她自如地在她麵前敞開了一切,渴望他的撫慰,渴望他的傾聽,渴望他的幫助。他卻把過去的事深深埋在心底,寧可被她誤會著,遠離著。他這樣,不僅讓她傷心、絕望,還失去了他們之間的孩子。


    是不是他就看準了,她的心定然會為他堅守著?還是在他心裏麵認為,她喜歡他,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完美的偶像來崇拜,眼裏揉不得一粒沙。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描繪的就是一個相互依偎的畫麵。你給我力量,我給你溫暖,不能隻索取,不付出。


    他為什麽會喜歡她,想從她這得到什麽呢?孤單時一個擁抱?


    他是一個完美的上司,卻不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他在自己的外圍包裹著一層防護罩,不讓她看清他。


    現在,裴樂樂撩開了他神秘的麵紗,她看清了他,卻沒有一絲劫後重生、苦盡甘來的喜悅感。


    不是愛與不愛,而是她無法接受他們之間永遠充斥著隱瞞和謊言。他不會變的,即使以後他們在一起,遇到事,他還是會咬著牙獨自承受,卻為她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著。有一天,當她得知她幸福時,他卻在痛苦中,她還會無憂無慮嗎?


    還有他身家過億的背景,也是一個挑戰。


    裴樂樂長篇講述中,就是裴家子女都過得那麽艱難,作為一個豪門長媳,她能勝任嗎?


    在冰冷的現實麵前,愛隻是夜空盛放的煙花,一瞬燦爛,卻無法點亮黑暗。


    有一天,如果她勇敢地為他放棄所有隨他去香港,他也不會讓她委屈地做隻米蟲,可能會在恒宇某個部門掛個職,做做慈善事業,他出去應酬時,她在他身邊做道風景。他身上的重任,讓他不可能整天陪在她身邊,忙起來,有可能幾月都見不上麵。她會越來越消沉,再深的愛,慢慢也會在時光中磨盡。她是小門小戶的女子,適應為五鬥米折腰的辛累,回家依在老公的懷裏,抱怨物價過高、天氣越來越不好、孩子調皮又沒寫作業,過熱呼呼的日子。


    她真的怕自己不知覺成了一個怨婦。一個怨婦,還能得到他全身心的愛嗎?如果再加上謊言和隱瞞,她真的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麽樣的一個人。


    也許在很久之前,她就預感到了今天,但還是絕然轉身。


    做一個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位置的女子吧。讓他在老了之後,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愛過一個女子,那位女子獨立、堅強,做過他的下屬、學生。


    想著他那些年的辛苦,那麽尊貴的男人,被老天這樣戲鬧著,卻沒有倒下,何其艱難呀,心裏麵為他又不禁湧上鋪天蓋地的疼惜。可是他的那一麵,不讓她看到。於是,她把所有的不舍咀嚼又咀嚼,再咽進肚中。


    一片流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光,舒暢的麵孔陷入黑暗之中,她抬手拭去眼中的淚。


    很久之後,她才調轉車頭回家。夜色裏,她喃喃地說:“裴迪文,我愛你,但是我要慢慢把你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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