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會開心,會滿足。不管怎麽精彩的人生,最終都會落入俗套。結婚、生子、賺錢,然後慢慢老去。而愛情,就像是你少年時喜歡的一首詩,隨著年歲漸長,即使你心裏麵清晰如昨,卻羞於對別人吟頌。愛情的開始,不是為了有個結果,而是用來填滿回憶的。”


    舒暢呆呆地立著,清冷的夜風把頭發吹得七零八落,遮住了眼睛,她也沒抬手去拂。


    裴迪文為她撒開的那張網,也是隻為裝飾回憶,而不是想要一個結果嗎?


    謝霖與林教授今晚留在酒店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明天飛日本北海道度蜜月,她說那裏的化妝品很好,一定要送舒暢一套。


    舒暢道了謝,說了祝福,就告辭出來。她沒有自已開車,街上出租車川流不息,打車很方便。現在過年已沒那麽講究,初一一過,各行各業都開工了。


    她沒急於打車,走了一段路,看到路邊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還亮著燈。她猶豫了一會,進去買了支試孕棒,小心地揣在包裏,出了門,這才打車回家。一路上,心緊張得怦怦直跳,膝蓋向下都像失去了知覺。


    回到家,於芬遞給她一個設計淡雅的包包,“寧致送你的。”


    她納悶地接過,四下看看,寧致不在。


    “他今晚有應酬,不過來了。他說包包裏有驚喜,你打開看看。”


    她緩緩拉開拉鏈,包包裏放著一隻同款的錢包,一個同款的小化妝袋,一支和她原來所用的一模一樣的手機,錢包裏插著補辦的銀行卡、她的臨時身份證還有一個紅包,紅包上麵寫著“恭喜發財”。


    “寧致這孩子真是細心!這些,他忙了大半天。唱唱,你別再讓寧致眼巴巴地等太久,男人的耐性有限。”於芬拉著舒暢,語重心長地說道。


    “媽,不是寧致不好,是我現在根本不想開始新的感情。”


    “媽知道你被楊帆傷得不輕,媽也氣,可是這樣苦自己值得嗎?媽前些日子看到他和他老婆手牽手地逛街,那樣子不知多幸福。這還有天理嗎?我們一定要過得比他好才是。唱唱,不要錯過寧致,現在不急著結婚,慢慢處,好不好?”


    舒暢勉強扯出一個笑,“媽,我挺累的,先上去睡了。”


    她不敢看於芬期待的眼神,低下頭,逃似的上了樓。一關上門,她急忙把門反鎖上,脫了大衣,撕開包裝袋,拿出驗孕棒,走進衛生間。


    心緊張得直逼嗓子眼,她閉上眼,然後慢慢撕開一條縫,忐忑不安地看過去,血液嘩地一下倒流,手腳冰涼。她曾有過幾次生理期推遲,都是考試前,心情太緊張。而她的胃也不太好,餓太久,吃點辣,有時會嘔吐。


    她心裏麵偷偷地奢望,這次也是因為太緊張,深圳的飯菜不對味。


    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懷孕呢?她記得裴迪文安全措施都做得很周到,隻是有個周末的早晨,不用趕去上班,兩人在床上賴了會,一時情動失控。


    她再細看了下驗孕棒,對照線明顯清晰,可是檢測線顯色很淺,也許不是懷孕呢?她暗暗寬慰自已。


    一夜心神不定,第二天早早還是去了醫院。順利化驗完畢,挨到拿到自己名字的檢測單,看著上麵的陽性結果,她的眼前一黑。


    醫生語氣冷漠地問她:“要嗎?”


    “不要。”她脫口回答。


    “是第一胎?”醫生停下筆,抬起頭看她。


    她輕輕點頭,臉漲得通紅,然後又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如果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我建議你還是留下孩子。人流不僅對孕婦身體有傷害,而且容易引起習慣性流產,以後想懷挺難的。”


    “我知道。但……現在我不想要。”她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心痛如刀絞盡。


    “哦!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做人流?”


    “現在。”她看到自己的兩條腿抖得直顫,椅子都被震出了聲響。


    “現在不行,做人流要有家人陪同。明天吧,讓你老公陪你一塊過來,要簽字的。”醫生合上病曆,讓護士叫下一位病人進來。


    出了診室,她坐到走廊上的長椅上。眼前人來人往不斷,產科與婦科在同一樓層,不時有做檢查的孕婦挺著隆起程度不一的腹部來來去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自己平平的肚子,意識到這裏麵同樣也裝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一個不該來到這世上的小生命。


    和楊帆一起時,整天想著賺錢,買房、裝修房,雖然也說準備嬰兒房,那也隻是說說,她從來沒把自己和“媽媽”這個字眼聯係起來。


    裴迪文的愛來得又急又猛,她匆忙間接受,整個人沉醉於甜蜜與寵溺之中,她還沒來得及去想做“媽媽”這一回事。


    擁有“媽媽”這個身份,原來是這麽容易。


    她痛楚地自嘲,拉開包包,掏出寧致給她新買的手機,一開機,短信像潮水似的洶湧襲來,她看都不看,撥了勝男的電話。


    兩人還是約在上島咖啡。


    “你……沒弄錯?”勝男緊張地睜大眼睛,身體往前傾,胸部差點撞在桌沿上。


    舒暢點點頭:“我買驗孕棒測過了,也去過醫院。”


    勝男張大嘴,眼睛瞪出了眼眶,像一條鼓著眼睛在水麵上呼吸的魚。


    “我知道,傷害一個無辜的生命是罪過,但我真沒勇氣做一個單身媽媽,我爸媽那樣老派的人會被我氣瘋的。即使我不聞不顧,頂著多方壓力把孩子生下來,他的出生難免狼狽,做不到從容自在。我給不了一個讓他不受傷害的人生。而且他的血液裏流淌著裴家的基因,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如果有朝一日被裴家人得知,他的人生就無法聽從自己的選擇。勝男,不要說我殘酷,我考慮過了,真的認真考慮過,我……不能要他。”眼淚慢慢蓄滿了舒暢的眼眶,再一點點溢了出來,“你一定要幫幫我,我真的已經快崩潰了,一波又一波的事……”


    “好!什麽時候做手術?我陪你去。”勝男拉住舒暢的手。


    舒暢看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的手指擠出了柔軟的褶皺。咖啡廳的燈光有點暗,沙發椅背高得能把她們擋住。她側過頭,看著身邊玻璃牆映出座位上方那盞水晶燈的光澤。


    “明天。我不喝水不吃早餐,防止要打麻醉。”


    “我開車去接你。我叫上安陽,萬一要簽字什麽的,不要再生什麽意外。手術後,我帶你去農場我宿舍住幾天,這樣,你爸媽就不會察覺。”


    “謝謝你,勝男。”舒暢閉上眼,把頭倚向勝男的肩,她冷得直抖,淚水一粒粒落在勝男的手背上。


    元旦那天,裴迪文和她一起與勝男吃飯,她正式把裴迪文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紹給勝男。勝男一臉不讚同,她盡力為他辨解。不到一個月,真應了勝男的話,他與她是不合適的。


    “如果殺人不償命,真想拿把槍衝出去,把那種人渣給斃了,那該多好呀!”勝男氣恨恨地說道。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兩人在咖啡廳吃了午飯,舒暢感到眼皮發沉,心口發慌,身子無力,這些都是早孕不適的現象,她招手買單,想早點回家躺著,休息充分了,才能迎接明天的手術。


    手術——想到這兩個字,眼淚又止不住。


    兩人走出咖啡廳,勝男去取車,讓她在門口等著,街道對麵一個四處張望的男人突然直直地看過來,然後不顧疾馳的車流,就那麽衝了過來,一把抓住舒暢的胳膊。舒暢原來就腳步飄浮,趔趄一下,被一雙長臂牢牢抱住。


    “裴迪文,放開唱唱。”勝男從車裏跳出來,怒目圓睜。


    裴迪文隻稍微鬆開一點兒,改成單手攬住她的肩,看也不看勝男,咄咄地盯著她,“舒暢,我們談談。”


    “和你這種把感情當遊戲的人有什麽好談的!”勝男一把扯住舒暢的手臂,擋在裴迪文的麵前。


    裴迪文推開勝男,“穆警官,請給我和舒暢一個獨立的空間,好嗎?”


    “不好!舒暢現在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若再不鬆,別怪我使用武力。”


    “誰說我們沒有關係,”裴迪文凜冽地掃了勝男一眼,“我們仍是愛人,並沒有分手。”


    “哈,我真想為你的厚顏拍掌叫好!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分手儀式,說來聽聽!”勝男冷笑。


    “勝男,你先走吧!”一直蒼白著臉的舒暢開了口,她漠然地看了看裴迪文,“好,我們談談。”


    “唱唱?”勝男額頭現出三條黑線。


    “不會有事的,勝男,明早記住去接我。”舒暢擠出一縷笑,抽回自己的手,對裴迪文說,“我們是去這間咖啡廳,還是你另有心儀的地點?”


    舒暢清秀的麵孔帶著一點浮腫,嘴唇芬白如紙,虛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走,裴迪文放棄去一個僻靜的地方的念頭,“就這裏吧!”他啞聲說道。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咖啡廳,好巧,還是剛才舒暢與勝男坐的位置。大年初五的下午,咖啡廳裏情侶成對成雙,生意火爆。


    裴迪文點了一杯黑咖啡,舒暢對服務生擺擺手,“我馬上就走。”


    裴迪文眉心打了個結,自作主張給她點了杯皇家奶茶,這是她一向愛喝的。


    他認真地看著她,“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她平視著他,淡淡地說:“受一點委屈沒什麽,至少讓我看清一個人,明白一些事,從此後,這樣的錯誤就不會再犯。人總是在挫折中成長,順風順水的人生太平淡。”


    他有一點狼狽,但他顧不上了,“有些事並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樣,”裴迪文躊躇一下,“之前沒說,並不是有意瞞著你。這件事太複雜,我沒跟你提起,實在是因為我有太多……隱痛,還有……”


    她打斷了她,“你還是可以保持沉默的,因為那些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同意和你進來,是想和你認認真真的說‘裴迪文,我們分手吧’,你做你的主編,我做我的記者,如果工作上有避免不了的接觸,我仍會尊重你,但私下,我會當你如陌生人一般。”


    “你說這番話,我能理解。但你聽我把話說完,好嗎?”他小心地伸出手,想握她的,她已縮了回去。


    她抬起頭,隻見裴迪文緊緊咬住了牙,整個下頷的線條緊繃得有點兒扭曲,她的心一軟,她猛地甩頭,命令自已硬起心腸。


    “裴迪文,機會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要靠自已把握的。我在省城簽名售書時,你和宋穎在一起,我在機場看到你們,問過你,你說那隻是工作上的合作夥伴。然後在你的辦公室,宋穎和你那樣親昵的講話,你說你們以前在一起過,但分手了。直到現在,我發現了她原來是你的妻子,和你已共有一個孩子,伉儷情深,闔家幸福。你這時跑過來,又該告訴我什麽呢?我們這份感情開始得突然,戀愛的時間也不長。可是有太多的時候,你可以和我說起這些的。可是你沒有,你什麽都沒說,你硬是把我逼到這般恥辱的地步。如果我沒有發現真相,你就會永遠都對我瞞得死死的。我也想被騙著,可是事實我偏偏全知道、全看到了。所以,裴迪文,真的不要再編了。”


    裴迪文苦澀地一笑,“你以為我說的那些都是編的嗎?”


    “不然呢?難道要我拿出證據來?”舒暢譏誚地揚了揚眉,“我隻能說,你的安排很周密。但百密一疏,我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的打著愛情的幌子,說隻要曾經擁有,不在意天長地久,然後沉醉在你的寵愛裏,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什麽都不存在。”


    “舒暢,別這樣說……”


    “那我該怎麽說?你以為我不矛盾、不徘徊?你以為我是任性地說出這一番話?我第一次聽說你的真實身份時,我仍堅持相信你是你有苦衷的,你的隱瞞是善意的,是對我們之間愛的保護。後來,我聽到越來越多,我在心裏仍在幫你辯解,你和宋穎的婚姻是商業聯姻,不是出於愛,說不定你們正在分居中或離婚中。但是結果呢,我……坐在公車上,經過裴家豪宅,看見你和她手挽手,懷裏抱著你們的女兒,你一臉慈祥的笑意,我還怎麽說服自已呢?再然後,你的妻子對我說,她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但是她會包容,她甚至像電視裏所演的那樣,掏出支票本,問我想要多少。裴迪文,如果這是你所謂的愛,你的愛帶給我什麽?羞恥、狼狽、侮辱。換作是你,你還會堅持下去?”


    裴迪文的臉一下沉了下來,“她對你這樣說的嗎?”


    舒暢嗬嗬一笑,滿是嘲諷,“其實,裴迪文,你挺幸運,有那樣賢惠的妻子。可是,我不想捧她的場。”


    “對不起,舒暢。她沒權力這樣對你。”


    “那她有權力做什麽呢?哦,我知道你父親有兩位夫人,相處得非常和睦。你是不是也想效仿他,你也要給我一個什麽身份?”


    “別這樣亂講自已!”裴迪文嘴角痛苦地抽搐,“可能你現在無法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但一定不要歪曲我們之間的感情。我愛你,舒暢,真心的愛。這份愛也很幹淨,很神聖,隻是你要給我一些時間……”


    舒暢悲涼地搖搖頭,“裴迪文,即使你現在離了婚,恢複自由之身,我也不想再和你一起。一個拋妻棄女的男人,他再傑出,再出眾,也不值得愛,誰能保證再有幾年,下一個被拋棄的人不是我呢?何況你出身還是那樣的遙不可及。我找不到任何一個愛上你的理由。分手吧!”


    裴迪文仰起頭,大口地呼吸。他的眼底慢慢泛出一絲濕霧,迷糊了他的雙眼。


    短短的幾秒,仿佛過了百年,他說:“舒暢,就當這是我編的最後一句台詞,我——裴迪文,這一生,唯一愛過,也是最後一個愛著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舒暢。”聲音嚴肅而堅定。


    她淺淺一笑,“謝謝,這話聽了,真的很寬慰,很虛榮。”


    “你要做什麽,我攔不住你,但我對你的感覺還是和以前一樣,永遠都不變。”他直視著她。


    她虛弱地微微一笑,“你有什麽樣的感覺,我同樣攔不住。我有我的原則,有我的底線。有些事的發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這樣吧,裴迪文,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的名字,再見麵,我會尊敬地稱您‘裴總’。”


    她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一時恍惚,又跌坐到椅中,她扶著桌沿,再次站起,閉了閉眼,這才越過他,往外走去。


    他沒有追上,隻是目送著她,她的腰挺得筆直的,下巴昂著,手輕按著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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