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縣太爺的大公子,華榮營造坊的東家紮布德對秦傑隻將周家宅院油漆工程和一半土方工程攬到手雖然有些微詞,但也沒全部否定,畢竟能攬到三萬七千二百兩銀子的工程量,對初來乍到,要在渭北營造業站住腳,打出一塊地盤的他來說,也算是旗開得勝。所以他對周瑩有了一個好印象,決定在合約簽訂後到安吳堡拜訪一次周瑩,以結識這位在人們嘴裏敬畏如神的富商寡婦,看看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了得的安吳堡主子。因為自到三原創辦華榮營造坊至今九個月,當縣太爺的老爸,還沒與這位富甲一方,在渭北地區伸出一個小指頭便能頂起一片天的女財東謀過麵。紮布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那當了八年九品縣丞才升為正七品縣太爺的老爸,他老爸卻不以為然地說:“有錢的寡婦和有錢的男人不一樣之處在於:男人拿錢玩女人,寡婦拿錢養男人,除此之外,沒多大區別。你拜訪她屁事不頂,她絕不會把她媽周胡氏修房的工程全部交給你做。”


    紮布德反駁他父親說:“你還沒見到過周瑩,咋就斷定周瑩也是一個庸俗不堪的女人呢?三原人談到周瑩是那樣敬畏,總有讓人敬畏的理由。”


    縣太爺不耐煩地對紮布德揮手說:“沒出息的東西。”


    父子倆話不投機,紮布德甩手就往外走。縣太爺在紮布德走出房門時大聲說:“紮布德你給我記住,再過半月,你必須把借我的一萬兩銀子還清——”


    紮布德頭也不回地大聲回答說:“到時候我一文也不少還你。”


    紮布德看到秦傑與魚二寶簽訂的工程承包合約,說:“從周胡氏給的預付銀中抽出三千兩來,先還了我那把銀子看得比命重的父親,我稍後設法補足。”


    秦傑笑道:“你父子倆也真較真呀!”


    紮布德歎道:“這大概是應了‘親不親,銀錢分’的老話。不過話說回來,我長到二十二歲才能自食其力,也怪不得當爸的要摳門兒認真,他是怕我把好不容易掙到手的銀子糟蹋了。”


    紮布德走進安吳堡,在東大院吳尉文生前用的書房裏,見到了周瑩。


    周瑩對三原縣太爺的大公子的來訪,頗為意外。她從三原縣衙役們嘴裏聞知這位從河北來的知縣,愛財如命,辦事卻丁是丁,卯是卯地較真兒,就連對待自己兒女,也從不含糊。因此當第一眼看到紮布德時,心裏想:有啥樣老子就會有啥樣兒子。


    紮布德拜見周瑩的借口是:經實地考察孟店村建築布局後他發現,遭馬三陽火燒血洗後的孟店村村民房舍,是建築在原周宅被毀後的十六座宅院廢墟上,當初由於缺少統一布局和銀兩,各戶房舍大都是土坯瓦房,大小不一,雜亂無章,既不能防風又無法抵抗暴風雨襲擊。由於相互失去依托,一場冰雹和暴風雨,幾乎把原有房舍連根拔起倒塌在地。周家十七號老宅由於根基深,磚牆體厚,結構嚴謹,抗風暴能力強,除房頂被冰雹砸碎受損嚴重,局部被刮倒樹木砸壞外,根基完好無損,按照原風格修繕好,修舊如舊並不困難,問題是孟店村村民們的被毀房屋到底咋樣修,修成何種布局,周胡氏和魚二寶並沒拿出具體意見來,承包修建的三家營造坊的掌櫃們讓紮布德找周瑩問清楚,該咋樣修建孟店村?


    紮布德原來是一個生得眉目清秀的跛足殘疾青年,行走起來身體總是一肩高,一肩低。


    周瑩對他頓生憐憫之心,因此,破天荒地離開座位,親自迎上前去,將他攙扶坐定說:“紮布德先生,往後有什麽事,隻管讓下人來辦,我不會使你失望的。”


    紮布德笑道:“多謝少夫人好意。不過,我願意凡事親自動手去做,隻有如此,心裏才踏實。靠別人總隔著一層膜,體會不出自己動手的樂趣。”


    周瑩點頭認同說:“說得好,我也深有同感。”


    紮布德說:“我來向少夫人建議,孟店村被毀房舍重建應有一個統一的布局,如仍像以前亂建,再遇風暴,很可能重陷被掀翻的危險。”


    周瑩問道:“你認為孟店村現存房舍布局存在什麽缺陷?”


    “各自孤立,互不相依,每遇風暴,抵禦能力甚弱,一旦遇龍卷風,房頂就有再度被掀翻的危險。”


    “眼下孟店村房舍布局,是在馬三陽火燒孟店村後臨時就地取材建成,當時經濟條件有限,各自量力而為,是不得已的辦法,所以降低了房舍的抗災能力。這次重建,是應該有一個全麵考慮和安排,你的意見很好。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回去和其他承建營造坊協商一下,先拿出一個方案來,我先過目,如無不妥,就推薦給孟店村鄉親們,至於建築費用,十萬兩銀子應該不成問題吧?”


    “泥土瓦舍改造為磚木結構,銀兩富富有餘,隻是每戶建築麵積要嚴格限製大小在三百五十平方尺內,麵積一擴大,銀兩就不足了。”紮布德說,“三百五十平方尺住宅,對眼下孟店村人來講,麵積已不小了,因為全村沒有幾家大戶,老夫人為首的周宅人數量多,也隻有十三人。周宅修繕隻要堅持修舊如舊的方針,銀兩就超不過十萬數。”


    周瑩說:“就按照你的意見先拿出一個大體方案來,我好和老夫人商量。”


    周胡氏和魚二寶像多數村民一樣,對房屋建造布局,隻是參照先人留下的傳統古建,所用建材多是就地取材,有啥用啥。房屋大小,質量高低,從沒統一標準,多是量米做飯,銀子多了蓋好點,銀子不多能將就就將就,因此,經不起暴風雨和大冰雹襲擊。所以,對紮布德等人提出的重建孟店村方案,也提不出什麽改動的意見。見周瑩說了話,也就點頭認了。


    周瑩目送紮布德走出內院大門後,轉身看見紅玉抱著孩子走來,伸手逗著紅玉的千金說:“幾天不見,妮妮又胖了一圈。”


    紅玉笑道:“和他爸一樣,死能吃,咋能不胖?”


    周瑩說:“你的奶水充足,小妮妮吃不瘦你。”


    紅玉轉了一個話題說:“剛才我在大門口碰見吳尉夢老爺,他叫住我,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交給少奶奶。”


    周瑩伸手接過信,抽出信箋看了一遍,冷笑道:“吳尉夢自己沒本事,還愛管閑事,真是自不量力。”


    紅玉問道:“啥事,讓你生這大的氣?”


    周瑩說:“涇陽任大虎做投機買賣賠了錢,債主找上門討賬,走投無路,找到吳尉夢借錢,他拿不出來還想當善人,寫信求我借給他五千兩銀子,讓他去做散財童子。這豈不是白日做夢?你回頭再碰見吳尉夢,對他說,我把信撂到池塘裏了。”


    紅玉說:“那樣說好嗎?”


    周瑩說:“你就照我說的話對他說,讓他知道,要當善人首先得靠自己雙手把樂善好施的銀子掙到手。”


    紮布德修改好圖紙,第二次進安吳堡,已是十六天後的事了。


    周瑩把王堅等人找來,一同看過紮布德繪製的新圖紙。王堅說:“孟店村周氏老宅地基東西長、南北窄,圖紙經過修改,軸線中心後移,並加開後門,便於馬糞與生活汙物運進耕地,另外將老宅東西兩進側院地基抬高二尺,和老宅地基取平,不僅解決了房屋返潮問題,而且加強了采光效果。我認為原宅布局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所有房屋除修繕外,一概不動,保持原貌好。因為,火災後的老宅,並未受到嚴重損壞,拆掉重建,就徹底破壞了原宅的建築風格,得不償失得很。新建東西偏院建築以實用為主好得很,如照老宅風格建,費工費時費銀子,三五年也難修繕出眉眼來,其他不說,僅各種裝飾性木雕、磚雕就需時三年以上方能完成。現改為東西側院整個建築應用原有偏門與老宅相通,不另建院門,避免了人為增加兩廂通風阻力,再有大風襲來,也不會形成有破壞力的旋風。圖紙改得好、改得好啊!”


    魚二寶是周胡氏的全權代表,看完施工圖紙衝紮布德笑道:“沒看出你還真有幾下子,起初我可沒把你紮布德往心裏放。”


    紮布德笑著回答說:“魚管家大概見我是跛子,就小看了我。其實,我打記事起就知道自己該走什麽路了。我為自己安排了搞營造這個活路。此次承包老夫人住宅修繕和孟店村重建我是誌在必得,不料你來了個技術比試,我剛到三原幾個月,手下工匠有數,吃了虧,要不然,整個工程我紮布德就包了。”


    周瑩得知施工隊進了孟店村後,在三原縣山西街召見紮布德叮嚀道:“咱話說在前邊,周宅院的修繕和孟店村重建,在技術上從現在起你全部負責到底,工程若出現問題,我找你算賬。自然,若幹得好,我會為你增加銀兩,你說個數吧。”


    紮布德沒料到周瑩如此痛快,想了想說:“從工程量上講,周宅和孟店村重建完工建好,需時一年半,少奶奶你給我一萬五千兩銀子咋樣?”


    “一言為定。”周瑩說,“醜話說在前邊,施工過程中一旦出現問題,你可推脫不了幹係。”


    紮布德毫不含糊地說:“那是自然,若工程質量出現問題,我紮布德照賠。”


    雙方當下立下文書,紮布德收起文書告辭時,周瑩說:“紮布德,如果你幹得好,我一定把寇家花園建設工程也交給你。”


    紮布德眼猛一擠,高興地連聲說:“衝著少奶奶這句話,我就是脫一層皮,也要把周宅修繕和孟店村重建的工程搞好。”


    紮布德高高興興地回到孟店村工地。


    王堅見房裏沒了外人,對周瑩說:“紮布德完全不像是三原縣太爺的大公子,能幹而且能吃苦。”


    周瑩說:“他若不是有殘疾,我想也不會被逼幹上營造這種既操心又費力,掙錢有限的營生。他當縣太爺的父親,看來也不是個吃素的人物,否則,絕不會讓自己兒子走這條自謀生計的路。”


    王堅則說:“我倒認為三原縣太爺是一位通情達理的父親。兒子殘疾,無緣吃官飯,便讓兒子學一門手藝自己養活自己,不失是個明智的抉擇。”


    周瑩說:“如此說,三原縣太爺倒是個不倚仗權勢為兒子謀差事的好官了?”


    王堅點頭說:“眼下像三原縣太爺這樣的官少得很呀!”


    周瑩笑道:“你好像認識三原縣太爺,看你把他說得好的。”


    王堅也笑道:“不為自己謀私利的縣太爺,如今能找到幾個?相比之下,紮布德的父親該算得上是個好官了。”


    周瑩在修改擴建吳宅東大院工程完成一半時,就打定主意要修建一座新的園林,所以預先便圈定了三百畝地。當認識紮布德後,她見紮布德不是一個靠做縣太爺的父親的勢力撈錢,而是自食其力的人,加上周宅修繕和孟店村重建工程動工後,他對工程質量要求嚴格認真,便決定把寇家花園建設提前動工。紮布德雄心勃勃,一心想在渭北營造業界獲得一個好名聲,所以連價也沒講,便把寇家花園工程接到了手。周瑩則對他說:“寇家花園銀子花多少你不用擔心,隻要建得好,讓我滿意,給你紮布德的酬勞就少不了。”


    紮布德在看圖紙時問道:“少奶奶,寇家花園的假山為啥要建在與老宅一牆之隔的地方?”


    周瑩放低聲音說:“你得向我發誓,至死都要為我保密,否則這工程我另找人做。”


    紮布德一聽認真地說道:“少奶奶放心,我紮布德如果做小人,把不應對外人說的事說出去,讓另一隻腳也早早跛掉。”


    周瑩點頭說:“我想在假山下修一眼密窖,坑道穿牆與我住的院子聯在一起,將來進出也方便。”


    紮布德認同說:“我明白了,少奶奶信得過我紮布德,我紮布德將親自修這眼密窖,建好後,如果少奶奶能從地麵上看出痕跡來,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麵前。”


    周瑩連忙正色道:“紮布德,我信你了。”


    寇家花園所有工程完工後,紮布德隻留下三名親信泥瓦工,白天睡覺,晚上勞動,一連幹了三個月零四天,在假山下十二尺深的地方,建造了一眼周瑩生前隻有王堅、紅玉、紮布德與三名泥瓦匠知道的秘密地窖。地窖建好時,周瑩對紮布德和三名泥瓦匠說:“密窖一旦被人知道了,我周瑩說話絕對算數,絕不會手下留情。”紮布德和三名泥瓦匠接過周瑩的賞銀發誓道:“我們如果對外說一個字,少奶奶可派人割掉我們的人頭讓狗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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