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吳堡並沒有像外人所談論的那樣,富到連黃土裏也可以摳出黃金來。晚年的吳尉文由於疏於管理,資金流失日積月累,年複一年,當他死於非命後,房中書的賬簿與銀庫實銀都顯示出連續三年入不敷出。到吳聘治喪結束,庫裏實銀是五十萬兩,三原錢莊壓庫銀兩滿打滿算扣除存銀與應支付利息後,能歸安吳堡調度的數字僅有三十二萬兩。連同各地解繳安吳堡的兩年紅利,周瑩繼承到手的實際數是一百八十二萬兩,若再減去應支付的各項未過賬的開支,賬麵實際隻有一百三十九萬兩。


    周瑩把賬簿看完往桌邊一放問房中書道:“駱叔、房叔,假若把這一百三十九萬兩分成五份,對安吳堡將意味著什麽?”


    駱榮不假思索地說:“安吳堡武德騎尉衛守府,從此便消失在嵯峨山的溝壑裏。”


    房中書則說:“三百年的吳氏家族曆史,到此終結,族譜變成一錢不值的廢紙。”


    “那麽我呢?”周瑩問。


    “你……”駱榮想了想才說,“吳氏家族的掘墓人,不會再有啥好聽的話流傳後世。”


    房中書接著說:“再過若幹年後,吳氏若仍有後人,他們會詛咒你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女人。”


    “謝謝二位叔叔教誨,周瑩知道該咋辦了。”


    當天午後,周瑩讓房中書帶上賬簿,叫王堅跟隨,進了西大院大門。


    西院吳尉斌,南院吳尉武,北院吳尉夢,中院吳尉龍,午飯前後接到周瑩手書,請他們到西院相聚,聽她匯報有關吳尉文與吳聘治喪花銷,研究安吳堡今後由誰出頭露麵管理,吳氏家族分治還是統一管理等等事宜。接到周瑩手書,作為長輩的吳尉斌心想:周瑩禮數想到、走到,也夠難為她了。如果她主動提出由西院接管安吳堡,我當叔的,定將全力保護東大院財產不被分割。


    吳尉武則想:周瑩若提出吳氏家族分治而立,我當叔的定當全力支持,分了家,我要看看老二有啥能耐管理好家裏那攤子?


    吳尉夢想得更好:分了家,沒人再敢在自己頭上念緊箍咒,想上天想入地全由自己,咱也當一個名副其實的財主,在人前露露臉。


    吳尉龍的想法與三個哥哥大不相同:分了家,周瑩無子嗣,我把二小子認給她,將來她那一份家產就成自己的了。


    由於四個兄弟各有所想所圖,一個防一個,意見自然無法統一,聽完周瑩為吳尉文、吳聘父子治喪的結算後先後表態說:“大哥操勞一生,花多少銀子為他治喪也應該。吳聘是東大院唯一繼承人,青春年華夭折,從厚殮葬也屬常理,花幾萬銀子說得過去。侄媳心細如發,樁樁件件花銷全列賬簿,我們還能說啥?”


    周瑩也沒說多餘的話,聽他們同意了治喪花銷結算,隨即說:“各位叔公,安吳堡由誰來管理的事,侄媳考慮多日,作為吳氏長子長孫長媳,我爸與吳聘遺書寫得雖然十分清楚,但作為一介女流,侄媳實難肩負如此重任。因此,侄媳想請叔公們做出選擇,由哪一院來做吳氏家族牽頭人?若不能定下來,侄媳提議將吳氏家族一分為五,以利於各院根據自身情況謀生存求發展。”


    吳尉斌立即表態說:“侄媳既然考慮多日,想必會有一個成熟意見,不妨講出來,供我們考慮選擇。”


    周瑩說:“恕侄媳愚昧,我還真沒想過由何院牽頭!”


    吳尉龍說:“依我看,能者多勞,能者是帥,牽頭的人如無智無能,把吳氏家族龐大家業交他,把安吳堡管理權交他,豈不是讓他把人往火坑裏引?”


    吳尉夢說:“老五,你說了半天等於沒說,你認為誰能像大哥一樣把家把安吳堡給管好?”


    “我心裏若有數,早說出來了。”吳尉龍說,“現在我不是提出來了嗎?誰能像大哥在時一樣把家把安吳堡管好,誰就當牽頭人、當安吳堡的頭。”


    兄弟四人沒一個敢站起來說:我能。屋子裏的空氣窒息了一般,許久都沒人出來打破沉默。周瑩看看火候已到,說:“叔公們既選不出合適的牽頭人,侄媳無奈,隻能繼續履行我爸和先夫遺囑所托,負起管理吳家和安吳堡的職責了。”


    吳尉斌心知若自己強出頭,必然招來三個弟弟的強烈反對,弄不好兄弟翻了臉,往後安吳堡就不會有安生日子,但又不甘心讓一個過門兒才一年的丫頭搖身一變,成為吳氏家族的太上皇,騎在頭上吆五喝六,因此說:“侄媳管理吳氏家族和安吳堡,必須有一個條件。”


    周瑩說:“請叔公明示什麽先決條件?”


    “你必須在吳氏兄弟子嗣中擇優而立,過繼為子,繼承吳氏基業。否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會因無吳氏骨肉繼祖承宗,而失去繼承吳氏家族管理的權力。”


    吳尉武、吳尉夢、吳尉龍一聽,心想,老二說得在理,若不然,讓一個外姓女人成為吳氏掌門人,往後還能有好果子吃?因此,齊聲說:“二哥所言有理。侄媳若想繼承吳氏家典,成為吳氏家族掌門人、安吳堡之主,首先得從吳氏直係子孫中擇優而立子嗣。不然,我等將按族規家法收回你全部繼承權。”


    周瑩沒想到吳氏兄弟能來這一手,一時還真有點亂了方寸。


    房中書見狀,起身拱手對吳尉斌等說:“吳氏家族內部事務,外人本不應插嘴,不過我跟隨大爺三十餘年,大爺生前視房某為手足,也算得上是吳宅一員了。讓少奶奶擇優過繼子嗣而立,是一件關係吳氏家族百年千年基業的大事,絕不能草率行之。我認為應給少奶奶一個考慮時間,讓她對吳氏嫡係子孫做全麵了解熟悉後,再擇嗣而立。常言說:忙和尚趕不上好道場,何況是擇嗣而立此等關係吳氏家族未來命運的大事呢!”


    吳尉龍首先起身離座說:“房先生所言極是,擇嗣而立是十分嚴肅的事,應給侄媳時間,讓她在我們四個兄弟的兒子中先做一番觀察了解比較,最後把最有培養前途、將來能扛旗負重的孩子挑選出來過繼為子,方不負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企盼。”


    周瑩此時已從困窘中掙脫出來,聽吳尉龍如此講,心想:我再不順杆往上爬,就別想成為安吳堡和吳氏家族明天的真正主宰了!因此接住話音說:“請叔公們給侄媳一個考慮時間,擇子嗣過繼的事我將盡快定下來,侄媳絕不會辜負叔公們的期望。”


    吳尉斌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好說:“在兩個月內,侄媳必須做出抉擇,東大院不能長期沒有吳氏血脈鎮宅。”


    周瑩決定擇子承繼的消息一公布,安吳堡內外,一下掀起了軒然大波。按親緣血宗,西大院吳尉斌和吳尉文為一母所生。其父吳汝英在時,先後娶妻三房,吳尉斌和吳尉文生母在他們啟蒙時,因病而逝,兄弟倆跟著奶媽安玉茹長大成人。安玉茹早年喪子,吳汝英見她身強力壯,性格溫柔,是帶孩子的可靠女人,便把她男人和她接進了安吳堡。她男人成為吳宅守門人,安玉茹則成為吳尉文、吳尉斌哥兒倆的奶媽。吳尉文從小好學上進,待人知禮懂事,極少對下人出言不遜,深受吳宅上下喜愛。吳尉斌從小性格孤僻,對待下人常常冷言冷語,不招人喜歡。天長日久,上上下下見了他就躲得遠遠的,長大成人後也沒交上幾個知心朋友。兄弟倆性格的差異,在吳汝英心中涇渭分明,決定了他的傾向。吳尉文成為他指定的事業繼承人後,吳尉斌對吳氏家族原有的責任感,幾乎在一夜間消失殆盡,他成為安吳堡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他想利用哥哥死、吳聘無子嗣的機會,奪回他應有的一份尊嚴和在吳氏家族中應該占有的地位。他想過很多次,隻要能把自己最小的兒子吳賽過繼給周瑩為子,成為吳聘的繼承人,當吳賽長大成人後,安吳堡的天下就非他莫屬了。到那時,作為老太爺,還有誰敢在自己麵前說三道四呢?


    他認為周瑩擇嗣承繼,非吳賽莫屬,他以為周瑩心裏明白,親不親血緣分,吳賽是她親叔公的兒子,嫂子為娘,親上加親。何況,吳賽剛滿四歲,過繼膝下容易培養感情,十年二十年後,定會視如己出,周瑩何樂而不為呢?


    吳尉武、吳尉夢、吳尉龍沒想那麽多,他們采取了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來對待周瑩的擇嗣承繼。他們心裏明白,血緣、親情必將成為周瑩擇子而繼的首要考慮條件,他們與吳尉文是一父三母的兄弟,在血緣上和吳聘多少都存在著差異,如果從相貌上看,他們和吳尉文站在一塊的時候,從沒人說過他們有著手足之情的話;吳汝英活著時曾不止一次搖頭歎息:“一母十崽,十崽九不同,何況他們兄弟五人出於三個母親之腹呢!”


    兄弟五人中,聰慧者當數吳尉文,愚笨者非吳尉武莫屬,脾氣古怪不合群者是吳尉斌,胸無點墨、常常異想天開的是吳尉夢,老五吳尉龍則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但常常滿臉堆笑,在下人眼裏,卻是個溫和的人物。奇怪的是,他老婆偏偏為他生了五個兒子,五個兒子個個長得生龍活虎。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三歲,和四個哥哥比起來,他是人丁最興旺的一院。有人說,若論人氣,吳氏家族五門中孫輩七子八女,吳尉龍獨占鼇頭了。


    周瑩贏得了時間,因為在叔公們各打自己小算盤的時候,她才可能與自己的心腹們,從從容容研究出應對長輩們的策略,一旦力量對比形成一對四局麵,她知道自己在安吳堡的命運,就隻能是麵對青燈一盞、一生默默無聞的小寡婦了。


    她永遠不希望也不甘心出現如此局麵。為此,在與吳聘拜天地入洞房後知道吳聘身體狀況的第一時間,她便為自己未來的命運著想了。她把無法言明的痛苦與哀怨,深深掩藏在心底,在公公麵前扮演著一個賢惠端莊、孝敬長輩、一心為公公分憂解愁、為丈夫命運操心、為吳氏家族未來竭心盡力的孝字當頭的好兒媳形象。她用最短的時間確立了在吳氏東大院不可更改的地位。取得公公信任後,對安吳堡的事務有了知情權,對家族內部點滴之事有了過問的機會,所以當吳尉文死於非命時,才避免了狼狽和被動。在忠實於吳尉文和安吳堡的總管駱榮,賬房總管房中書,武師王堅、史明等傾力協助下,她牢牢掌握住了家族和安吳堡的實際權力。邁出第一步後,周瑩心中多少有了一點底,對幾個叔公的能量進行了初步試探後,決定邁出第二步時,叔公們急於要她擇子嗣承繼的決定,給了她又一次增加掌控吳氏家族權柄的良機。她決心通過擇子嗣承繼,達到最後分裂吳氏四兄弟的目的。駱榮、房中書對她的所思所想,都在預料之中,所以,當她回到東大院,告訴駱榮已同意擇日從四個叔公子輩中擇子嗣而立時,駱榮笑了:“少奶奶心想事成,東大院在安吳堡舉足輕重的地位隨著擇子嗣承繼的確定,將成為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我認為此事既不可倉促決定,也不可拖延太多時日。”


    “駱叔認為放在何時進行為好?”


    “老爺百日祭時,渭北各縣衙與老爺交情甚密者必然前來安吳堡祭奠,趁官吏們在場,當著吳氏家族全族老小和安吳堡上下,完成擇子承繼禮儀,讓涇陽縣知縣主持,到時,不管西、南、北、中哪個院提出異議或反對,都無法推翻少奶奶擇子承繼的決定。”


    “房叔你說呢?”


    “駱兄所言極是。在此之前,少奶奶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讓任何人知道你選擇哪個大院哪個孩子做少爺的繼子。如果你過早泄露了出去,恕我直言,少奶奶從今往後,就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王堅卻不以為然地說:“沒那麽嚴重吧?瞎瞎好好,一手寫不出兩個吳字來,西、南、北、中四大院心眼再多也不至於為爭一個子嗣過繼而大打出手吧?”


    駱榮說:“老弟你還年輕,沒見過兄弟間反目為仇的殘酷血腥,俗話說,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小心一點,總比疏忽大意好啊!”


    周瑩說:“駱叔、房叔放心,我會掂出是八兩輕還是十兩重來。老爺百日祭說話就到,我們還是早做準備。擇子嗣承繼事如何安排,還得駱叔、房叔多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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