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天水隴西棉布行大掌櫃張長功一行十六人押著十輛車進入安吳堡,繳紅利銀十六萬兩。張長功開口便說:“房先生,望轉告老爺,隴西這兩年日子不咋的,這十六萬兩是勒著褲帶才省出來的數。”


    房中書一笑答道:“你的心意我如實轉告主子。”


    第二天,河南、山西吳氏所有商號大掌櫃先後抵達;第三天,湖北商號大掌櫃進了安吳堡;第四天,江蘇、上海商號也解銀入堡;第五天,重慶商號大掌櫃也報了到。又等了三天,揚州鹽務、成都總號大掌櫃仍沒見來。先來的掌櫃們急於見吳尉文,在第九天頭上一齊進了吳宅,對出頭露麵接待他們的駱榮說:“老爺咋啦,幾天也不和我們照個麵?”


    駱榮說:“諸位少安毋躁,明天主子在內宅與大家見麵並設宴為諸位接風洗塵。”


    周瑩決定在內宅客廳會見為吳氏家族創造財富的管理人員,是與駱榮、房中書、王堅等東大院核心人物反複商量後而定的。吳尉文、吳聘的死,可以瞞得一時三刻,但瞞不了半年一載,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合,把實情告訴所有圍繞吳氏家族利益而轉的人,並爭取他們由忠於老爺子轉向忠於新主人,是她能否守住吳氏家業與財富的關鍵。好了一榮俱榮,壞了一敗俱敗。她對此心明如鏡,但能夠籠絡住人心,爭取到所有分別管理著一方財富人物的支持,絕不是她一廂情願的事。她知道,假若自己缺少一種強有力的威懾和駕馭全局的智慧,鞭長莫及的後果轉瞬間就會使自己由主子淪為仰人鼻息的可憐蟲。她絕不願看到如此場麵出現在安吳堡。在考慮了駱榮等人的建議後,她決定了將要采取的對策。


    吳聘的靈柩停放在冷氣逼人的地洞裏。靈堂裏守靈的家人們已是九天與香火為伴了,他們不知道少奶奶何時才能下令發喪,所以疲憊中失去了最初的哀傷,每日除早中晚三炷香和三次點燃冥錢火紙外,多數時間用在玩花花牌與狼捉娃的遊戲上。西南北中四院曾派人先後到東大院問及吳聘的病情,均被守在門房的史明客客氣氣告知:“少爺的病仍未見好轉,不便見人,請回吧。”而回到安吳堡的各商號掌櫃們,全被安排在東大院側院客房裏,沒有主子的話,自無法進入內宅。安吳堡風平浪靜,誰能料到他們的新主子吳聘已在九天前停止了呼吸,他們的女主人,正在為如何保衛住將要繼承到手的權力而絞盡腦汁呢?


    駱榮、房中書、王堅、史明等人,率領著包括來自山西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大掌櫃袁中庸、運城鹽棧大掌櫃丁利平、甘肅天水隴西棉布行大掌櫃張長功、湖北裕隆重珠寶首飾行大掌櫃武玉泉、南京國貨行大掌櫃路一行、上海裕隆聚總號大掌櫃佟秋江、重慶裕隆興土產雜品行大掌櫃趙佩章、陝西潼關典當行大掌櫃馬鴻、蒲城錢莊大掌櫃王戰利、三原西街布行大掌櫃朱玉如、高陵南糖糕點店大掌櫃劉甲斌、淳化山雜貨棧大掌櫃柯大年、三原錢莊大掌櫃趙川、三原糧行大掌櫃牛力、蒲城糧行大掌櫃周進、寶雞鳳翔酒樓大掌櫃鄭天祥、岐山麵館大掌櫃王軍、鹹陽糧行大掌櫃木三玉、乾州棉花行大掌櫃李德福、西安百貨行大掌櫃範平傑、西安鹽棧大掌櫃朱前山、涇陽鐵木貨棧大掌櫃田玉川、涇陽糧棉貨棧大掌櫃韓一真、涇陽裕興重茶莊大掌櫃史大山等二十多名大掌櫃進入東大院內宅。


    東大院內宅客廳,是一幢東西一字形坐北朝南、兩坡泄水的五間跨度建築,靠西頭一間為吳尉文生前單獨會見客人的地方,室內陳設保持著吳尉文在世時的樣子。其餘四間相通,環三麵牆共擺有二十四張核桃木靠背椅,六張長條茶桌,四壁掛著數幅字畫,其中吳尉文父吳汝英手書掛在北牆正中,進門便可一覽無遺。吳汝英的字蒼勁有力:“禮之大要在於精白純粹事國事君”十四個字,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手書下靠牆處一張方桌,髹漆得明光閃亮,桌上有一尊二尺五寸高佛祖瓷像,像前有一隻宜興陶香爐,香爐裏三炷火香香煙繚繞。整個客廳簡潔樸實,沒一點奢華之跡,方磚墁鋪的地麵,幾乎一塵不染,陌生人走進房門,不免生出一種虔誠拘謹。長年不進安吳堡、極少踏進東大院內宅的掌櫃們,猛地走進客廳,難免舉手投足都顯得小心謹慎,進門落座許久,也沒人帶頭打破室內的寂靜。


    客廳內新增加了幾把座椅,擺在每張長條桌兩頭,而吳尉文的單獨會客室門外兩邊,也臨時增設了四把座椅,衝門正中則擺了一塊高出地麵一尺多的平台,台上鋪一織花羊毛氈,氈上放一把鋪了坐墊的雕花靠背椅。掌櫃們心裏想,那平台上的椅子,自然是吳老爺坐的了,高高在上嘛。主子就是主子,主子什麽時候都要高人一等,否則咋分出主仆來呢!


    家人為各位掌櫃沏水泡茶完退出房門後,一商號掌櫃衝駱榮一笑問道:“駱管家,我們到安吳堡多則九天,少也四天了,吳老爺他老人家是咋了,連麵也不露?”


    湖北裕隆重珠寶首飾商行掌櫃武玉泉說:“老爺是不是不在安吳堡?神秘兮兮的可不是老爺作風。駱管家,你葫蘆裏到底裝的啥藥?”


    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大掌櫃袁中庸張了張嘴想說,可話到嘴邊硬是咽回肚去,因為駱榮向他搖了搖頭,像是對他說:“不要多嘴。”


    駱榮等武玉泉話落音,接話道:“諸位請聽我說,吳老爺業已歸天一月,現由少奶奶主管安吳堡……”


    眾人一聽,在一片訝異聲中全愣在座椅裏。


    “咋死的?你們咋不報喪,把我們全蒙在鼓裏?”運城鹽棧大掌櫃丁利平眼中淚花湧動說,“老爺待我們不薄,我們為啥不能在他老人家西歸後送最後一程呀!”


    “也就是的,”陝西潼關典當行大掌櫃馬鴻說,“其他地方遠,來不及奔喪,你們不通報說得過去,潼關離安吳堡兩天騎程,咋也不通報一聲嘛!”


    “我們在三原也沒見到有人告訴一聲。”三原錢莊大掌櫃趙川有點激動地說,“老爺故去,不是小事,駱總管你們不發喪,太過分了!”


    掌櫃們議論紛紛,有的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要向駱榮討個說法。


    房中書一看這架勢,忙站起說:“大家別激動,老爺臨終前留下話,不準驚動各位掌櫃,不準掌櫃們離開職守千裏奔喪。他的後事從速從簡料理,以減少安吳堡負擔,因為這兩年收支不濟,有數的銀兩要用在正地方。我們能違背老爺意誌,擅自向你們報喪,讓你們千裏迢迢往安吳堡趕嗎?”


    掌櫃們被房中書一席話給壓住了火,歎息聲中離座而立的人紛紛悄然坐下。客廳重新恢複了沉寂。


    王堅這時從吳尉文的單獨會客室走出,將一卷文書交到駱榮手裏說:“現在請駱總管宣讀老爺臨終遺囑。”


    駱榮離座展開文書念道:“各位掌櫃,天年有限,難以強求。吾在行將西歸時,鄭重宣布,諸君所管理字號,無論資產多寡,均為吳氏家族所有,吾後由子吳聘繼承並全權管理。由於吳聘染疾在身,若不能實地行使監管權力時,則由其媳周瑩行使管理。吳聘有子後,則由其子繼承其業,無子則由周瑩繼承。各商業實體不得擅自更改字號,資產不經繼承人吳聘或吳聘子、吳聘媳周瑩同意簽署文書,並報官備案,不得擅自轉讓經營權。望諸位履行誓約,勤奮敬業,助吾後人共同為安吳堡興旺發達、長治久安盡心竭力。此囑。吳尉文。丁亥新春。”


    掌櫃們對駱榮宣讀的吳尉文遺囑本身並不存疑,隻是有人想不明白,安吳堡封鎖消息的真正用意是什麽?交頭接耳議論中,袁中庸站起來說:“諸位仁兄,老爺生前待我等不薄,我們應知恩圖報,全力幫助少爺渡過難關,管理好各自管理的商號。我袁某絕不會讓老爺在天之靈失望,秦晉鐵木貨棧將一如既往,努力為安吳堡創造財富。”


    三原縣西街布行大掌櫃朱玉如說:“老爺西遊,子承父業,天經地義,我等自當孝敬新主子。請駱管家讓我們見見新主子,主仆間相互做番溝通,彼此有了了解後,我們有了事,就好及時請示料理。”


    其他人隨聲附和說:“朱掌櫃的話有道理。駱管家,把少爺請來我們好拜見新主人。”


    駱榮說:“少爺有病在身,實在難以與諸位共商大事。我去把少奶奶請來與諸位見上一麵,共議來日之事如何?”


    “少奶奶能見我們也好嘛。”掌櫃們異口同聲地說,“聽人說少奶奶是個能文能武的美人兒,可是真的?”


    房中書笑道:“你們的耳朵蠻尖的,連內宅的事也打聽到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高陵南糖糕點店大掌櫃劉甲斌說,“老爺亡故的消息,半月前我已聞說,隻因沒接到安吳堡報喪的帖子,不敢擅自前來探聽虛實罷了!”


    寶雞鳳翔酒樓大掌櫃鄭天祥說:“劉兄太過忠厚老實,不然我們也能趕到安吳堡,送老爺最後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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