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殺機


    大盜摘了些野果並打了隻野雞,且還不知從哪個樹洞裏掏出些以前被他存放著的鹽巴、油和一大壇子酒。見他手法熟練地掏淨了雞的內髒,將鹽和油抹在雞腹內部,然後用河水和了些泥糊住雞的全身,就地挖個坑埋了,用火折子在上麵升起一堆篝火來。看他這樣子倒確實像是常常在野外自給自足的,不由得令我很是好奇,按理說他成天盜來盜去的盡是些價值連城的寶物,為何不拿去換了銀子花天酒地?難道是怕暴露自己行蹤?既如此那些寶物還盜來何用?或是……古代也有黑市,可以盡情出手一切來路不明的貨物?


    管他的,這些事情與我何幹,我隻管先混飽自己肚子,然後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打算才是正經。


    我主動地趁他收拾那雞的功夫去河邊洗淨他采來的野果,因見四周都是草地,便從河的淺灘處撿了許多大塊的卵石,在火堆的周圍壘成一圈,這是郊外野炊必須要做的,以防火勢萬一不受控製而造成火災。大盜滿含興趣地一邊往火堆裏填著幹樹枝一邊看著我像勤勞的小螞蟻般來來回回地搬運著石塊,笑道:“看樣子小月兒你似是蠻有在野外生活的經驗呢。”


    我笑笑,略帶自嘲地道:“我的‘經驗’隻限於幾本書而已,事實上我連生火做飯都不會,慚愧得很。”


    大盜促狹地笑道:“不會生火做飯還敢離家出逃,古往今來的女子中小月兒你是頭一個。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不知今後你一個人要如何過日子?”


    過日子……是嗬,今後的路要如何走我此時此刻還是一片渺茫,離開的決定做得太過突然,以至於令自己有些措手不及。現在的處境實為當時的形勢所迫,否則以我的個性絕不會做出如此毫無把握、毫無準備的事,然而機會往往轉瞬即逝,不容人有半點猶豫,誰能一輩子遇事穩如泰山麵不改色?誰的一生中沒有做出過連自己也不能確定究竟是對是錯的抉擇?“結果”總是最後才會出現,這就是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挑戰性,若一切當真都盡在掌握,那人生豈不無趣得很?所以……這一次權當是我難得鼓起了勇氣的冒險吧,這一輩子若沒有一兩次這樣的經曆,當我的生命度完時想必多少都會後悔的。


    忽然發現每每同這大盜在一起時,一向以淡定低調為行事宗旨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多了些可怕的冒險精神,是我對於他人所帶來的影響太沒有抵抗力,還是他這樣作風詭異氣質獨特的家夥太有感染力?


    發現我盯著火堆出起了神兒,坐在對麵的大盜扔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在我的頭上,笑道:“怎麽,這麽快便開始後悔了麽?”


    我抬起眼來,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沒有……還不曾知道結果,又從何談起後悔?行與不行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


    大盜吹了聲口哨,衝我豎起大拇指,笑道:“不愧是嶽大小姐,一如既往地從容呢!敢問小月兒你對今後可有了計劃?”


    我托著腮想了想,認真地道:“大概會找一個安靜避人的地方安頓下來罷,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哦?”大盜笑起來,仿佛我說的話在他看來很是天真,“想要的生活?小月兒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我知道他心裏定是一直把我當做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無用小姐、把生活想像得太過簡單,對此我也懶得辯解,事實上我自打來了古代也的確一直是在當著米蟲小姐,而古代人的生活方式雖然不比現代人複雜,但在心理的成熟度上卻比現代人也差不到哪兒去,我從未輕視過古人,更未輕視過生活,而正因為我很重視這些,所以我往往才會猶豫不決、多思多慮,甚至膽怯、自閉,用冷漠涼薄來保護自己、偽裝自己。


    “我想要的生活……”我笑,既然他當我天真,那我就索性裝作天真,裝傻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就是希望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前院種花,後院種菜,麵向著大海,背倚著青山,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大盜笑嘻嘻地道:“好想法。隻不知種菜是做什麽用的?”


    “吃啊。”我暗暗白他一眼,總不能讓我天天喝海風吧?


    “喔……”大盜做了個恍然的表情,接著道:“那麽誰來生火炒菜呢?”


    呃……討!厭!這個死大盜,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然……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連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不具備,自己的溫飽都無法保障,還怎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衣食住行永遠是生活的主題,沒有物質保障又哪裏有心思、有餘力去追求精神享受?


    我貼身的荷包裏還裝著上一次蹺家時用首飾兌換的銀票,當時雖然被嶽清音成功瓦解了心理防線而回心轉意地回家去了,但是仍然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這些銀票我是一點都沒有花,所以若省吃儉用應當可以撐個一年半載的沒什麽問題。然而這些錢花完了之後呢?沒有了經濟來源,我又要如何生存?


    這個問題在上一次離家時我就已經思考過,結論是:像我這樣身無一技之長、沒有雄心壯誌、想做一隻低調的米蟲、對古代又不了解的“外來人口”,要想脫離嶽靈歌的生活圈子而另辟人生,唯有嫁人一途可矣。


    所以……所以歸根結底,我的第一選擇還是要嫁人的,雖然不能實現我那個嫁給有錢人的宏願,怎麽著也得嫁到一個不用我自己動手生火做飯的康富之家罷?因此我必須得在身上的銀票花完之前給自己找個如意郎君才是!嗯,這就是我的計劃,得在嶽家父子和田幽宇找到我之前把自己這顆生米煮成熟飯,屆時便沒有人能再幹涉我的生活了,嗯嗯。


    “拿定主意了?”在我心裏盤算的時候大盜似乎一直在看著我,一臉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誠實地點點頭,望住他道:“大盜哥哥,依你躲避朝廷緝捕的經驗來看,小女子我要藏至何處方能不被家人和官府找到呢?”


    大盜被我“依你躲避朝廷緝捕的經驗”這句話逗得直笑,眯著眼望著我,語氣曖昧地道:“小月兒想要藏起來不被人發現並非難事,有一個地方絕對的安全,隻不知你肯不肯去。”


    “何處?”我問。


    他指指自己的懷,調笑道:“我的懷裏最是安全,朝廷布下天羅地網都找不到我,你若躲入我懷中,你的家人是絕對找不到你的。如何?”


    這、這個家夥!真是有夠不正經!


    我表情十分自然地無視了他的話,輕聲道:“大盜哥哥沒有忘記同我的約定罷?”


    大盜搔著鬢角,仰臉想了想,故意皺著眉道:“你我幾時有過約定了?”


    “大盜哥哥賭輸了,答應帶我離開太平城越遠越好,不讓任何人找到我、發現我。”我好脾氣地提醒他。


    “唔……越遠越好……那豈不是要到天涯海角?”大盜捏著自己下巴衝著我壞笑,“小月兒是在暗示我……想要同我一起浪跡天涯麽?”


    “天涯海角倒不必,大盜哥哥行走江湖見多識廣,若能幫小月兒找到一處可以避身之所,小月兒便感激不盡了。”習慣了他調情的玩笑話,我已經基本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地繼續談正題了。


    “小月兒。”大盜笑得蠻開心,似是對於我已經接受了他賦予我的這個莫明其妙的昵稱的態度感到很是滿意,忽然身形一閃,瞬間便從我的對麵坐到了我的身邊,著實嚇了我一跳。便見他將那張戴著麵具的假臉湊過來笑道:“你不怕我把你拐賣了?”


    我輕笑:“大盜哥哥隨便盜一件寶物都比小月兒值錢得多,何苦如此費力地將小月兒遠遠地賣了去掙那一點點銀子花呢?”


    大盜眯著眼笑得曖昧,湊至我耳邊低聲道:“殊不知小月兒是我盜來的無價之寶呢。”


    噯噯,這男人,未免太可惡了些……忒個大膽,忒個放浪,忒個,忒個擅誘人心……


    發覺自己的臉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被他的話引逗得燙了起來,真真是……怪得很,明明我的臉皮質地還是不薄的,偶爾調戲一下別人或是被別人調戲一下都能保持麵不改色泰然自若(果然厚顏),怎麽、怎麽今兒單單隻聽他說了幾個字便毀了修行!


    “無價之寶”,這樣的詞若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倒也罷了,偏偏是從這個有著誘惑性的聲音、絕頂高超的功夫以及我僅在月下見過一次的半張絕倫側麵的家夥嘴裏說出,難免……難免不教人怦然心動。


    ……好吧,我承認我是最俗的那一類人,與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一樣都有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劣根性,倘若這家夥是個三角眼蒜頭鼻香腸嘴滿臉麻子的,隻怕這話聽在我的耳裏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就算不立刻跑個沒影兒也會是敬而遠之,又豈會坐在這裏同他扯皮?


    這麽看來……我似乎的確對這個家夥有那麽一點點的好感,神秘的行事風格和背景、敢入皇宮戲弄當今聖上的狂妄個性和膽量、在成千上萬雙眼睛的注目下來去自如的蓋世輕功和自信,以及最能刺激人感官的聲音、容貌和……情商,就像一匹隨著風來、又隨著風去的神駿的烈馬,令人忍不住想要征服他,駕馭他,擁有他……尤其對我這種好奇心重又喜歡探究事物真相的人來說,他簡直、簡直就是最具有挑戰性的獵物,吸引著人一點點去靠近、去追逐、去捕獲……


    老天,這都什麽處境之下了,我竟還有功夫胡思亂想?……罷了,人不花癡枉少年,何況我這具肉體的年齡也確實到了少女懷春的生理階段,不能怪它(不要把責任推到身體上!)。


    總而言之,我……並不討厭這個總是用一副不正經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真正麵目的男人,因為戴著人皮麵具的他和“穿”著整張人皮的我很是相似,都有著不能為他人言說的秘密和難處。


    一隻姓大名盜的大手在眼前晃啊晃,我收回不著邊際的神思,眨巴了眨巴眼睛,望向手的主人,見他學著我的樣子抱著自己的膝頭,將臉枕在臂彎內,偏頭笑眯眯地向我道:“小月兒方才是在想我麽?”


    轉回頭來,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子輕輕撥拉著麵前的火堆,心不在焉地道:“我既不知道大盜哥哥你的名字,又未見過你的麵目,要怎麽想你?”


    “月兒想知道?”大盜問。


    “嗯。”我如實點頭。


    “也好,不過是有條件的。”大盜壞壞地笑,“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得讓我香一個,想知道我的真麵目,就得嫁給我做老婆。小月兒是想選其中一個還是兩個都選?”


    又、又來了……我低頭想了想,慢慢地道:“罷了,我不大喜歡探人隱私,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誰也無權幹涉誰。你我二人之間的交情大概僅限於此罷,過了明日許就天各一方,永不再相見,互不了解最好,免去了許多麻煩。”


    “唔……”大盜眯起眼睛笑著看我,“小月兒的論調真是意外地冷漠呢!你我之間的交情怎會僅限於此呢?我有個直覺,月兒你是逃不開被麻煩纏身的生活的,而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我不過是一介無知女子,與人無害,能會有什麽麻煩纏身呢?”我偽單純地笑,事實上心裏很清楚自己身上的麻煩確實不少。


    “你的這雙眼睛就是引來麻煩的根源,”大盜笑著湊過來,牢牢地盯住我的眼,“這裏麵裝著一個大秘密,一個大謊言,一個……另外的你。”


    我心裏咯噔一下子,他……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睜大眼睛望住他,他也學著我的樣子睜大眼睛望住我,唇角帶著笑意。兩個人赤裸裸地拚殺了一陣眼神,我輕輕笑起來,低聲慢慢地道:“我從大盜哥哥的眼睛裏也看出一些東西來。”


    “喔,是什麽?”大盜亦笑著低聲問。


    我站起身,撣撣裙上的草葉子,垂眸看著他笑笑,道:“大盜哥哥所盜之物似乎皆來自官家,要知道,官家私藏的寶物再多再奇,也多不過平民中那些既有錢又喜歡搜集稀罕寶物的人家,大盜哥哥放著這樣的人家不盜,反而隻盜官家,不是很奇怪麽?”


    大盜笑道:“你怎知我隻盜官家不盜平民?”


    我笑:“若你盜了平民,隻怕你鬼臉大盜的名聲早就舉世皆知了,之所以現在在百姓中未有人知曉,正是因為朝廷封鎖了與你相關的一切消息,由此亦可證明你所盜皆是官家,消息不易走漏。”


    “喔?那朝廷又為何要封鎖消息呢?放榜通緝我豈不是更容易些?”大盜做出對我的話很感興趣的樣子,仰起臉來雙眼盯住我。


    “朝廷命官屢屢遭盜,若傳出去難免令百姓心生惶恐,喪失安全感與對官府的信任感,此其一;”我避開他射向我的灼人的目光,轉過身去慢慢向著河邊走,“盜賊不盜富人隻盜官家,莫不是這些當官的做了什麽違法的勾當,貪贓受賄終飽私囊?——若此謠言四起必定民心生變,在朝廷來說乃是大忌,此其二;若放榜通緝恐將打草驚蛇,更不易將你追拿歸案,原本官在明你在暗,朝廷封鎖了消息派人暗中搜捕你,雙方便都處於了暗處,他逮你不易,你躲他亦是不易,形勢較放榜通緝更為有利,此其三。”


    “喔……除此之外,小月兒還看出什麽了?”大盜的聲音由身後傳來。


    “大盜哥哥隻盜官不盜民,莫不是與官有仇?”我停住腳步卻不回身,自問自答地道,“依小月兒來看並非如此。若果真與官有仇,哥哥你絕不會放任朝廷封鎖消息而不做出任何行動,如方才所說,將這些消息捅出去弄得天下皆知似乎更能達到給官府製造混亂的目的。既然你並未這麽做,那麽顯然你與官府之間沒有什麽仇恨。既沒有仇恨,誌又不在盜最稀奇的寶物,你盜寶的目的又何在呢?”


    “嗯……何在呢?”大盜依舊笑著。


    “許是為了找一件並不稀奇珍貴卻可以確定是被官家收藏著的寶物,又許是想借此種行為引起什麽人的注意……這個小月兒就無從知曉了。”我思索著說完,才要轉回身去看他,卻突覺背後一熱,腰身一緊,整個人就被他由身後攬住,大手一隻覆於我的腰間一隻繞至前麵捏住我的下巴,俯下臉來將唇貼上我的耳際,輕輕吹著氣,低聲笑道:“月兒……我的小月兒……你說,我是該愛上你好呢,還是該……殺了你?”


    我激淩淩地打了個寒顫,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隱隱的殺機,他捏著我下巴的手慢慢沿了我的脖子向下滑,輕輕地握在我的喉間。我知道……這個家夥一念之間便可以立即置我於死地,我也清楚,自己方才的猜測至少有一處是說中了,否則他也不會起殺我滅口的念頭。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令自己鎮定,低聲問道:“有沒有第三種選擇?”


    “喔……說來聽聽。”大盜的唇觸上了我的耳廓,一陣灼熱瞬間襲遍全身。


    我強撐著不敢亂動,緩緩地道:“我對大盜哥哥你的事情並不感興趣,小女子我之所以要離開家人獨自出來生活,正是不願被別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同時也不願過問別人的事情。小女子蒲柳之身,自顧尚且不暇,更無心他顧,唯求平安度日而已。大盜哥哥乃江湖中人,過的是與小女子截然不同的生活,正如小女子方才所說,你我兩人的交情僅限於此,明日之後路歸路,橋歸橋,互不相幹,從此不再往來。比之那愛與殺豈不來得簡單幹脆得多?”


    一番話說完,大盜在我的耳畔一陣低笑,那若有若無的殺氣漸漸褪去,我心裏這才暗暗籲了口氣。聽得他道:“小月兒的聰明超乎了我的預料,這便是另外的一個你麽?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你?”一邊說著,他那隻覆在我喉上的手一邊慢慢撤離,順勢握住了我的肩頭輕輕摩梭,“現在看來,小月兒你在外人麵前所表現出來的種種皆是藏拙,是偽裝,是狡黠……真不愧是我的小月兒!我恐怕已經開始對你著迷了……這可怎生是好?”


    他將滿是磁性的聲音輕輕吹進我的耳孔,看到我因此而產生顫栗便是一聲輕笑,他的手滑下我的肩頭,沿著我的胳膊一路輕撫至我的手,而後五指一收將我的手捏成拳包在他的掌心裏,溫熱的厚實感瞬間傳遍我的每一寸肌膚,令我禁不住全身有些虛軟。


    “我隻是奇怪……”大盜接著在我耳畔低低地笑,“你為何不在我的麵前繼續藏拙下去了呢?”


    我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要聽實話麽?”


    “嗯,聽實話。”大盜作勢將耳朵湊過來,幾乎貼上我的麵頰。


    我輕聲一歎,道:“因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很無知。”


    大盜笑了起來,攬在我腰間的手略一用力,將我整個身子轉過來麵向著他,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垂下眸子望住我:“是否可以認為小月兒你這樣的行為與‘女為悅己者容’有著異曲同工的用意呢?別的女子是為了喜歡自己的男子梳妝,而月兒你呢,是為了對你著迷的我而顯露智慧——果然是與眾不同!莫不是月兒你……對我也有了心?”


    察覺到這個家夥又恢複了不正經的調調,我知道危機已經過去,怪的是……方才我並未覺得有多麽緊張或是害怕,相反的,竟然是興奮與刺激感占了多數,就仿佛是開始了征服的第一步,躍躍欲試著、莫明期待著……一些什麽事情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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