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世外


    鬼臉大盜絲毫不覺驚訝,隻是笑著道:“怎麽,不想知道最終結果麽?”


    最終結果我已猜到,田幽宇既已察覺有人向他動手腳,最後一輪必不會掉以輕心,若論箭術,他是當之無愧的狀元,除非作梗之人技術在他之上,否則以他高度戒備的狀態,想要贏他談何容易?因此這第三輪的比賽已經沒有必要再看下去,再看也不過是讓自己更加鬱結罷了。


    大盜歪著頭看我,若有所思地道:“莫非小月兒你不希望那田都尉贏?莫非……你是他的‘嫦娥新娘’?”


    “嫦娥新娘”,這個詞簡直越聽越刺耳,在我看來幾乎等同於“待宰羔羊”這四個字。何以我竟會落到如此境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命運操縱在別人的手中而無能為力?


    我知道……即便田幽宇贏得了比賽,嶽明皎與嶽清音也必會想辦法令我躲掉這門親事的,我知道他們很疼我——不,應該說很疼嶽靈歌,隻要這個“我”不肯答應的事情,他們定會竭力替我想辦法阻止。


    若我猜得不錯,倘若田幽宇奪魁,嶽家父子隻怕當真要請季燕然來幫忙了,向他說明事情原由的話他一定不會推辭與我假訂親,這樣不但可以阻止田幽宇向皇帝請求賜婚,且事情過後即使我不願嫁給季燕然,我們雙方也可隨意取消親事,畢竟他爹與嶽明皎是好友,他又與嶽清音關係匪淺——何況人家本也不願娶我,事後取消親事不成問題。


    可有一點我也是才剛想到——事後若我與季燕然當真成婚還好,若取消了訂婚,田幽宇遲早也得知道,那時他必不能善罷甘休,而且因為受了一次騙,他說不定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那嶽家父子為“我”所做的一切豈不都白費了麽?


    所以這樣想來,一旦田幽宇在本次後羿盛會上奪了魁,我隻有兩條路可選:一,嫁給田幽宇;二,嫁給季燕然。


    然而季燕然他並不想娶我,但是如果嶽家父子對他說明我的處境,他也許會出於好心或者是出於兩家之間的世交而真的將我娶過門……那我又成了什麽呢?被幫助的對象?被可憐的弱者?善心下的產物?


    我不想做強人所難的事,那樣的話我會覺得虧欠他一輩子。


    ……於是,就這麽因果辯證地推論到此,我除了嫁給田幽宇一途外已經別無選擇。


    既然要“盡人事,聽天命”,就不能忽略這六個字的順序——先“盡人事”,後“聽天命”。先要盡己所能的去解決事情,除非己力所不能及、再沒有任何的辦法了,那時才隻好聽天由命,坦然地接受事情的發展。


    所以……當鬼臉大盜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所乘的畫舫上、當我與他偶然地打了這麽一個賭並且贏了賭注後,我意識到自己“盡人事”的機會來了,我要為自己爭取一條出路。


    我望著鬼臉大盜,沒有理會他剛才的話,隻是輕輕地道:“把我帶離這裏,離開這座城,越遠越好,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能做到麽?”


    大盜伸了個懶腰,笑道:“你已下定決心了?”


    我點點頭。


    大盜慢慢站起身來,一雙笑眼在我的身上打量了打量,道:“不知道這段時間小月兒你有沒有長胖?我對你以前的體重還略有印象,用輕功帶你出去應當不會被常人發覺,但若你又變得豐滿了……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被人看到喔。”


    知他是開玩笑,便沒有理他,我伸手至腦後將發上的海棠花悉數摘下,從懷裏掏出塊絲帕將花包了,而後係在舫壁的雕花窗欄上。


    這一次離開,我不想再回來。嶽家父子對我再好,也隻是因為我是嶽靈歌,慚愧的是我並不能像真正的嶽靈歌那樣毫無怨言地嫁給田幽宇以令他們少操些心,我繼續留在嶽府隻會因為自己這個現代人的思想和個性與古代人產生矛盾而不斷地給他們父子帶來麻煩。


    嶽靈歌已經死了,嶽家父子本當早該經曆這失親之痛的,所以這一次我永遠的離開他們,不過是讓他們的傷心來得遲了一些,早晚都要經曆,好歹知道“我”還活著總比看到嶽靈歌的屍體強。將手帕係在窗欄上是想令他們發現後多少放些心,知道我是主動走的而非遇到了意外,這是我最後一件能為他們所做的事,從此後路歸路、橋歸橋,各自保重吧。


    望了眼遠遠的嶽明皎所乘的那艘畫舫,可惜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望向大盜,低聲道:“何時可以動身?”


    大盜一笑,道:“隨時可以。”話音剛落,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忽然就覺得眼前一花身上一緊,一陣天旋地轉,強大的氣流擠壓著我的五髒六腑,險些讓我七竅流血!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張口尖叫,卻被一隻大手捂在了嘴上。


    時間其實很短暫,僅僅隻過了幾秒鍾而已,當我腳落實地的時候,人已經在岸上距方才所在的那艘畫舫百米開外了。


    我驚魂未定地癱在大盜摟著我腰背的胳膊上,腿軟得站立不住,大盜笑得很是暖昧,借機摟著我的腰不放手。


    “沒……沒人看到……罷?”我顫著聲音邊問邊扭頭望向那些在湖岸邊圍觀的群眾。


    “他們大概隻會聞到一陣香風從身邊刮過去。”大盜輕聲笑著,故意低下臉來抽著鼻子嗅了嗅。


    我連忙推開他的胳膊,才往後退了一步,腿兒一軟就向地上坐去,被他眼疾手快一個探身重新撈住我的腰,卻不肯就勢把我弄起來,就這麽讓我的身體與地麵呈六十度角地仰在半空,他則俯下上半身來望著我笑,不由得讓我想起那華麗麗的國標雙人舞的姿勢,著實雷了一下。


    “讓我起來……”我的腰這樣懸著根本堅持不了多久,一把揪住他的脖領硬是把自己帶了起來,他便笑著直起身,鬆開攬著我腰的手。


    我四下看了一看,幸好附近沒有人,略鬆了口氣,再向湖上望去,見那第三輪的比賽已經開始了,然而那鑼聲遠遠地這麽傳過來,卻仿佛已經與我相隔了萬水千山了。


    這就踏出了離開的第一步了麽……我開始緊張起來,轉過頭望向大盜,道:“我現在……便想出城。”


    大盜笑道:“此處距南城門不遠,為避免城吏看到你的形跡,我仍需用輕功帶你出去,隻不知……這一次你是想被我背在背上還是抱在懷裏呢?”


    又……又來了,這個情色大盜!


    “老……老樣子罷。”我不情願地低聲道,若不是為了能搭他這個純天然人力車,我才不會讓他占我這個便宜呢。


    大盜乖乖地轉過身,兩隻手伸到背後招了招,我深吸了口氣,一咬牙爬上他的背去,隻覺他兩隻大手兜在我的膝蓋窩兒處,忽然托住我的小腿肚向前在他的腰間一盤,聽他語氣極端暖昧地笑道:“夾緊我……速度會很快的。”


    “胳膊是否也要抱緊你?”我老老實實地問。


    “是……”大盜笑道。


    我很聽話地收緊雙臂玩兒命勒住他的脖子——跟我講葷話?姑娘什麽黃段子沒聽過!你想聽?我一口氣兒給你講上三十個!


    大盜笑著幹咳了幾聲,腳下忽動,刷地淩空向南城門的方向飛掠而去,我嚇得不敢再勒他,生怕將他勒得窒息過去再把我從半空給摔下來。於是隻好將臉埋在他的發絲間,膽顫心驚地體驗著這比跑跑卡丁車更“銷魂”的極速傳說。


    也不知是因為我經曆了幾次超速行駛有了些許的抵抗力,還是鬼臉大盜刻意奔馳得平穩了,總之一路跑下來要比前幾次感覺好受些,除了四肢發麻身體僵硬外,已經沒有了想吐的衝動。


    高速“行駛”了大約十來分鍾,耳內所能聽到的人聲已漸漸消失,四周一片安靜。我埋首在大盜的頸間悶聲問道:“我們……到何處了?”


    “我家。”大盜笑答。


    啊?他家?賊窩?他想幹什麽?莫非要把我給拐了賣了?


    大驚之下我正要抬起頭來看,卻又聽得他笑道:“趴好,後麵的路不大好走。”


    隻得依言趴好,果覺他的身形不再平穩前進,開始騰挪縱躍,一時想像不出這家夥此刻究竟是在什麽地方亂跑亂竄。又奔了約摸四五分鍾的光景,大盜終於停下了他的腳步,偏過頭來輕笑道:“我們到家了。”


    顧不得他在口頭上吃我豆腐,我昏頭昏腦地抬起眼來望向他的賊窩,不禁瞠目結舌地愣住了,好半晌才能喃喃地發出聲音,道:“你……你竟住在這樣好的家裏……”


    ……但見眼前是一片遍生了各色小小野花的草地,茸毯似的鋪在柔和的起伏的山丘之上,一條寶藍緞子似的河在陽光下閃著碎鑽般的光靜靜地淌著,越往遠坡勢越低,在草地的盡頭是漫山遍野的火海一般的楓樹林,秋風由天的那一邊吹過來,就仿佛助長了火勢,一浪接一浪的楓的烈焰熊熊燒起,幾乎要將我的整顆心一同焚燼!


    秋水長天,楓紅草碧,空山鳥語,幽穀花香……這便是鬼臉大盜的家……如此的生活,何等的愜意,何等的瀟灑,何等的自在……


    一時間我竟已忘記此時身在何處,隻被這似夢非夢的景致震撼得呆住了。過了許久才被大盜隨風揚起的發絲拂在臉上的癢意喚得回過神來,輕聲道:“放我下來罷。”


    大盜蹲下身,我慢慢由他背上滑下來,雙腿已經麻了,隻好就勢坐到厚厚軟軟的草地上,一邊給自己推拿活血一邊仰臉望向他道:“坐坐你的椅子不介意罷?”


    大盜笑著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邊,緊接著又就勢躺下,閉上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笑道:“沒有椅子,隻有床。椅子是給講規矩的人用的,怎麽坐都拘束。在我家裏沒什麽規矩,你想坐著、躺著、趴著都可隨意,若還想打幾個滾兒,我也不會介意你將我的褥子弄出褶皺來的。”


    呸,我又不是驢,無緣無故的在草地上打什麽滾兒。


    我揉了一會兒腿,又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周遭的環境,身後是一道直插入雲霄的崖壁,向兩側綿延了數千米,就如同一架天然屏風般將外界與此處隔了開來。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呢?真是個神仙般的所在!以大盜輕功的速度來看,飛奔了這麽久,應該已經離了太平城很遠了,可惜的是我自從穿到古代來之後還沒有離開過太平城一步,所以城外是個什麽樣子、有些什麽景致我是一無所知,還真是著實當了一陣子井底之蛙呢。


    依地勢來看此處當是山區,這座摩天峭壁的那一邊許是群山聳立——方才大盜不是騰挪跳躍了好長一段路麽。若是山區的話住戶應該不會很多,所以這個地方人跡罕至便不足為奇了。


    難得的是這個大盜竟然能夠找到這麽一個世外桃源當自己的老窩,他倒是蠻會享受!


    忍不住偏頭看看躺在身邊的他,卻見這家夥枕著自己的胳膊,閉著眼,唇角殘存著些微曖昧的笑意,呼吸均勻,竟似已經睡著了,還真不把姑娘我當回事兒!


    轉回頭來,望望沁人心脾的碧草清河,再賞賞令人舒泰的藍天紅楓,近午的秋日暖暖地曬在身上,不由得周身骨酥筋軟,一切煩惱皆被河水滌淨,所有鬱悶都由楓火燒光,一時間無欲無嗔,物我兩忘。


    輕輕挪了挪身,離大盜遠了些,而後也慢慢躺在草地上,仰望頂上天空,天雖高卻無限廣袤,怎似我在那小小院中所見的單調狹小?這便是“自由”的視野,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而我現在看到的,是大盜的天空,是大盜的心……“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竟令我不禁對他產生了那麽一絲絲的……羨慕?仰慕?傾慕?愛慕?去,開玩笑……


    忍不住也閉上眼睛,拋去心頭所有雜念,靜靜享受這難得的空靈靜美。


    飄飄緲緲,神遊太虛……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咦?我何時睡著了?慢慢掀開眼皮,大盜那張雖然覆了人皮麵具卻仍掩不住滿是曖昧的臉正映入瞳孔,見他就側身臥在我的身旁,一隻手肘支起自己的腦袋垂著眼皮盯著我看,見我睜開眼,不禁調笑道:“早知你睡起來像頭小豬,我方才便不該睡,當趁機做些什麽才是。”


    我坐起身揉揉眼睛,故意裝作沒聽出他話中之意,老老實實地道:“總不會要將我宰來吃肉罷,小女子腹中也正饑著呢。”其實是想暗示他該吃午飯了,這荒郊野嶺的(方才不還說是世外桃源麽?)總不能讓我一介弱女子去負責覓食吧?


    大盜笑著也坐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忽然將臉湊到我的麵前,笑問道:“不知小月兒想吃些什麽?”


    想吃宮爆雞丁,你也得做得出來啊。


    “大盜哥哥平日都吃些什麽呢?”我向後挪了挪身以同他保持安全距離,問道。因有求於人,不得不嘴兒甜些。


    大盜笑著歪頭想了想,道:“好像什麽都吃過……野兔、野雞、魚、草、老鼠、蚯蚓、樹葉、蛇……”


    嘔……老鼠蚯蚓怎麽還摻和進來了?不想幫我找食物就直說嘛!故意說些惡心的東西來摧毀我的食欲,太歹毒了!


    “我看……前三種就可以了。”我連忙輕聲道。


    大盜笑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葉子,然後貓下腰來望住我,低聲道:“忘了說……歡迎嫦娥姑娘光臨寒舍!”


    我輕笑,道:“你這裏可比廣寒宮要好得多。”


    “喔……那便莫要再奔月了,嫁與凡人罷。”大盜調笑。


    我含笑低頭,無論嫁人還是嫁神,我終於可以主導自己的命運了。


    於是莫名地輕快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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