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隱隱聽得西廂房裏傳來地不可聞的細語。好奇之下,夜風就跑去扒了窗縫兒,結果沒一會兒就羞得轉身跑掉了,也把那屋裏滿溢的甜蜜和溫暖帶去了人間各處…


    盛夏的早晨,難得的涼爽。不知什麽鳥兒清脆的叫聲喚醒了沉睡的秦睿,睜眼望望糊了雪白窗紙的窗欞,已是一片通亮,再望望棚頂一根根整齊排列的檁子,身上鬆軟的棉布花背,他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如今是身在何方。


    許是昨晚土炕燒了一把火,不冷不熱,睡起來剛剛好。許是不必惦記夜裏有人摸來割斷他的喉嚨,許是不必對著那些偽裝的笑臉。


    這一晚,好似是出生以來第一次睡得這麽安心,在一個農家院子的土炕上。


    再瞧瞧炕尾睡得依舊鼾聲四起的秦全,他就掀開被子下了地。


    窗扇悄悄推開小半,不大的院子就盡收眼底了。


    丁老頭兒正帶著大兒子從屋裏走出來,爺倆望望晴朗的天空,臉上都帶了喜色,今年風調雨順,秋時肯定是個大豐收。爺倆在院角尋了昨日放下的鋤頭,扛上肩頭出了院子。


    呂氏從正房一側充作灶間的耳房裏攆出來,小聲囑咐道,“老頭子,早點兒回來吃飯!今日家裏有客呢!”


    “知道了!”丁老頭兒頭也沒回,隻揮了揮手裏的煙袋鍋兒。


    呂氏笑罵兩句,也就回灶間忙碌去了。


    廊簷下的一叢花木之後藏了一男一女兩個孩童,一個七八歲一個四五歲。男孩腦後留了鼠尾巴,穿了大紅的小褂,生的虎頭虎腦,很是可愛。旁邊的小丫頭則穿了碧綠色的衫裙,頭上紮了兩個小辮子,隨著身子甩來甩去,唇紅齒白,笑起來眼睛同月牙兒一般。


    兩個孩童瞧著院裏沒人,男孩就蹲下身子,費力扛著女孩子坐在肩頭,女孩則努力把手裏的點心塞進廊簷下吊著的鳥籠裏。鳥籠是用細柳條編製,關了一隻毛色鮮豔的鳥雀,嘰嘰喳喳叫得歡快,卻看也沒看兩個孩子辛苦送上的吃食。


    女孩子有些失望,癟著嘴巴就要掉眼淚,男孩許是想安慰妹妹,但忘了妹妹還騎在自己脖子上,腳下一軟就要摔倒在地。好在丁薇正好從屋裏出來,伸手救了侄兒同侄女,抬手再他們額頭嗔怪的點了點。


    “兩個淘氣包,大早晨也不老實。若是摔壞了怎麽把,腦子磕傻了,怎麽讀書考狀元?”


    兩個孩子方才嚇得厲害,這會兒被姑姑抱在懷裏就又歡實起來,一邊一個抱了姑姑的脖子,嚷著,“姑姑,我想你了,我想吃糕糕!”


    丁薇好笑,抬手摸摸他們的小腦袋,假裝惱怒道,“原來你們想姑姑是因為姑姑做的糕餅啊?”


    “不是,我們想姑姑,也想吃糕糕!”


    兩個孩子解釋不明白,急得小臉通紅。丁薇憋不住笑出了聲,重重在兩個孩子臉上親了一記,末了拉著他們進屋去翻點心。秋香色的紗衫,碧綠的細布裙子,襯著纖細的身影,轉眼間又消失在在門口…


    秦睿深深吸了一口新鮮又濕潤的空氣,好似整個人都輕快了三分,這就是家的感覺嗎,也許有吵鬧有紛爭,但總是在一個屋簷下,喜樂同擔,甘苦與共…


    秦全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過來,躺在炕尾偷偷抹了抹眼角。先前他還反對,如今倒是慶幸主子再次來了東昊,即便解毒無望,能這樣安寧喜樂的過段時日也是極好的。


    “醒了就趕緊起來打水去!”秦睿聽得動靜,扭頭笑罵秦全,“洗漱吃飯之後,咱們也去莊裏轉轉,將來買個這樣的小莊安定下來,也是安養終老的好去處。”


    “好咧,主子。”秦全笑嘻嘻跳下地,一邊麻利的穿鞋一邊“抱怨”道,“到時候主子可不要養鳥雀,嘰嘰喳喳擾人清夢呢。”


    秦睿正抬手倒涼茶,聽得這話差點兒一口噴出來,“呼嚕打得山響,有人把你抬跑都不知道!”


    秦全撓撓後腦勺,堆著笑臉跑了出去。


    很快,黃銅盆裏裝了溫水,嶄新的布巾,就被送了進來。


    秦睿換了一件鴉青色長衫,翠玉簪束發,襯著柳眉丹鳳眼,高鼻紅唇,越發比女子更美了三分。待得他甩著袍袖出了門,立時讓丁家人看呆了眼。


    昨晚燈光昏黃,加者乍然聽說真假閨女這樣驚悚離奇之事,眾人雖然客套,但也沒心思多理會秦睿。這會兒突然見得西廂房裏走出一個風流倜儻,邪魅俊美的貴公子,怎麽會不吃驚?


    不同於公治明的陽光威武,也不同於方信的溫潤儒雅,秦睿身為男兒,偏偏眉眼間藏了屬於女子的嬌媚,但又不會讓人誤會他的性別,美得獨特又詭異。


    這樣的出色人物,丁家自然少見,別說剛剛出門來的劉氏和王氏,就是呂氏也是愣了神。


    倒是丁薇正給兩個吃點心的孩子擦嘴,抬眼見秦睿這幅騷包模樣,很是不雅的翻了個白眼。


    “秦大哥,起得真‘早’啊!”


    秦睿一甩袖子,笑眯眯走到眾人跟前,先是給呂氏行了禮,這才應了丁薇一句。


    “許是覺得到家了一般,這一晚睡得極好,不小心就起晚了。”


    果然,呂氏立時笑開了臉,應道,“到這裏可不就到家了嗎,秦公子,別客套,早飯都做好了,一會兒再多吃點兒。五穀雜糧最養人,多吃飯,再大的毛病也消了一半了。”


    “好啊,我聽嬸子的。”秦睿笑得晃眼,“既然是到家了,嬸子也別喚我公子了,生分。我家長輩都喚我睿哥兒,嬸子不嫌棄就一般喚我好了,聽著就親近。”


    “是嗎,”呂氏有些遲疑,扭頭瞧著自家閨女撇嘴翻眼的模樣,猜得她同這秦公子想必也是相處親近,於是就笑道,“那好,我就不客套了。睿哥兒,趕緊來吃飯了。早晨時間緊,做不得什麽好的。中午時候讓薇兒下廚多做幾個好菜,她手藝最好。”


    “薇兒妹子手巧恐怕也是像了嬸子,我先嚐嚐嬸子的手藝。”


    “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薇兒是夢裏拜了山神奶奶為師,學的好手藝…”


    “這麽神奇?”


    這一老一少說的熱鬧,很快堂屋裏就放了桌椅,擺好了碗筷,正好丁老頭兒爺倆從田裏回來,一家人就開飯了。


    劉氏王氏帶著孩子在門口小桌兒,剩下所有人包括秦全都被拉著坐了大桌兒。


    包穀麵的稀粥,白胖的肉包子,四樣小菜,眾人都是吃得香甜。秦睿一連吃了四個大包子,連連讚著呂氏手藝好。呂氏被哄得眉開眼笑,直說以後常給他蒸。


    丁薇也沒少吃,昨晚“奮戰”消耗的體力終於都補了回來。於是就開始望向門口,盼著早起進城的公治明趕緊把兒子送來。


    好在,飯桌兒剛剛撤下,院子外邊就人喊馬嘶熱鬧起來。丁薇飛跑出去,正接了從車轅上跳下來的雲影。


    主仆兩個抱頭痛哭,雲影一向冷情寡言,這會兒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姑娘,你終於回來!主子啊,你去哪了?”


    “不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丁薇也是使勁摸著眼睛,若說她身邊的幾個丫頭都還忠心得力,但隻有雲影從一開始就陪在眼前,雖然寡言少語,但隻要她需要幫忙,她總在身邊,從未離開。兩人名為主仆,實際比姐妹還親。


    “主子,主子!”兩人正哭著,連翹白術,連同抱了個安哥兒的老嬤嬤,還有程娘子三個也下了車了,哭著圍了上來。


    “主子瘦了,嗚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隻有安哥兒眨巴著大眼睛,趴在老嬤嬤懷裏望著娘親不肯說話。


    丁薇望著久別多日,夜夜在夢裏出現的兒子,心裏像刀割般鈍痛。想要一把抱了他在懷裏,又怕突然下到孩子。隻能忍了眼淚,伸出手,極力笑著望向兒子,“安哥兒,娘回來了,讓娘抱抱,好不好?”


    安哥兒皺著眉頭吸允著胖嘟嘟的手指頭,沉默了好半晌才好似終於認出了親娘,於是開口試探問了一句,“娘?”


    “哎,兒子,是娘啊!”


    丁薇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了兒子牢牢裹在懷裏,眼淚泉水一樣嘩嘩淌個不停。


    “兒子,娘想你!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聽爹爹的話?”


    “娘…娘!”


    母子連心,安哥兒即便年幼,小心眼裏記不住太多事。但這會兒貼著娘親溫暖的懷抱,嗅著熟悉的味道,終於想起當日突然沒了娘親的惶恐,於是死死抱了娘親的脖子,大聲哭開了。


    “娘,不走,嗚嗚,我要娘親!”


    “兒子不哭,娘在這裏,娘再也不走了!”


    丁薇這會兒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才好,什麽瘟疫什麽洪水,管它死多少人呢。怎麽就耽擱了那麽多時日,應該早早回來同兒子團聚才是。不過兩歲的孩子,突然沒了娘親,若是心裏留下什麽陰影,可就後悔莫及了。


    娘倆這一哭,惹得古嬤嬤和雲影又跟著抹眼淚,呂氏聽得動靜從灶間跑出來,見此趕緊勸慰道,“大夥快進屋,都在門外站著像什麽。薇兒這是回來了,咱們都安心,該高興才是!”


    說著話兒,老太太也見到大外孫了,歡喜的趕緊伸手要接,奈何安哥兒抱著娘親的脖子死活不撒手,小猴子一般拘得緊緊,惹得呂氏在他肥嘟嘟的小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記,“沒良心的小子,有了娘親就忘了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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