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性子,不知是像誰?”


    月華細細打量皇上的表情,忽然道:“皇上是想起姑姑了吧?”


    皇上眸光微顫,沒有言語。


    他不說話,月華就更加不能說了,隻好靜靜等著皇上開口。


    “朕和你姑姑,其實相識的時間並不長。”


    寂靜的氣氛蔓延得正歡,月華站著站著都覺得空氣帶著幾絲乏味之感,卻突然聽到了皇上這樣一句話。


    抬起頭,對上皇上帶著些許回憶的視線,月華安靜地聆聽。


    “你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還真有她當年的風采。”皇上說著又搖了搖頭,“不過,你是心中有底才作無畏之色,而她是真的無懼無畏。”


    月華無奈聳了聳肩,她好不容易才重來一遭,很惜命的好不好。


    “那麽多的女子……朕當年一眼就看到了她,紅衣勝火,眉目清絕,”說著又掃了眼愣怔的月華:“雖說你與她很有些相像,但是氣度風華卻遠不及她。”


    月華默默點了下頭。


    月華自幼喪母,姑姑對於月華而言,是相當於母親一樣的存在,幼時沒有母妃的陪伴教導,但是總有姑姑含笑陪在身旁,直至現在,月華甚至不大記得姑姑的相貌,隻能從自己的臉上找出姑姑的一些痕跡,但那些曆久彌新的情感卻是從未變過的。


    “小姑娘,你今日屢次冒犯於朕,朕本該生氣的,但是念在你姑姑的份上,朕不與你計較。”皇上眉梢微抬,帝皇之氣盡顯:“你可明白?”


    月華卻不買賬,抬起大大的眸子對上皇上,道:“姑姑現在是西晁皇後,和西晁的皇帝姑父琴瑟和鳴夫妻和睦,皇上如此說,未免有汙姑姑清名。”


    皇上瞪眼瞥她:“蘇月華,你莫要得寸進尺,今日朕不與你生氣不過是看在你姑姑的麵子上……”


    月華打斷他,冷聲問道:“那不知皇上今日不與小女子置氣,寬宥的是臣女對輕函公主的冒犯還是臣女頂撞皇上的冒犯呢?”


    皇上一滯,呼吸幾次起伏不定都沒說出話來。


    他還能說什麽?這丫頭的腦子委實與常人不同,該說的不該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她全都說了,堂堂一個帝王卻如此受製於人,想想也夠憋屈。


    月華心裏冷笑,果然,皇上找她過來是因為柳輕函。


    想也是,前世是柳輕函敢如此猖狂,未必就沒有皇上在背後支持的緣故。否則不過一後宮女子,安敢幹涉前朝之事?


    這樣一想,月華對皇上也多了不少怨氣。


    北盛開國百餘年,明王府便也存在了這麽多年,幾代明王無不勤勤懇懇忠心為國,最後竟然因為皇帝對公主的偏愛而舉家被滅,實是不值。


    聽著空蕩蕩的大殿內皇上粗重的呼吸聲,月華麵沉如水,心無波瀾。


    “你可知你是什麽身份?”


    月華幾乎被殿中的靜與鬧弄得崩潰,聽到皇上這樣問,她立刻答道:“知道。”


    “那你可知輕函是什麽身份?”


    月華又答:“知道。”


    “輕函是朕的女兒,不論她祥與不祥,她都是朕的皇女,而你……”


    月華眸色淺淡,神態安然:“臣女不過一介臣子之女,沒有資格與皇上的女兒作對,是嗎?”


    皇上道:“君君臣臣,自古如此,無論對錯。”


    “哦。”月華不高不低地應了一聲,臉上沒有太大變化。


    皇上不滿地問:“你這是什麽態度?”


    月華反問他:“那皇上這樣又是什麽態度?”


    “罷了……”心中有氣,皇上卻疲於和這小丫頭交流,又不能真的拿她怎樣,隻得無力地擺了擺手說:“你退下吧,這次的事情算了,如有下次,朕一定重罰。”說著略帶威脅的眼神瞥過來:“記住了嗎?”


    月華毫不畏懼地回視過:“記住了,但是月華並不認同。”


    皇上也不理她,隻蹙著眉頭吩咐她:“退下吧,朕乏了。”


    月華也不理會他的話,輕輕地挑起眉梢,“皇上乏了,是因為臣女無知,與之交流頭重腳輕?還是因為皇上理屈詞窮了?”


    皇上大怒,“蘇月華,你……”


    月華笑道:“臣女在呢,皇上有吩咐但說便是,若有對的,臣女定然遵從。”


    皇上的眸子瞪得發酸,聽她這一句話出口險些背過氣去。


    什麽叫‘若有對的’?


    “朕果然是對你太過寬容,才讓你言談如此無忌諱,簡直是無法無天!”他指著階下的月華怒目而視:“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立刻滾出去!”


    月華仰著頭,嘴角銜著淺淺弧度,眉目淡淡清冷卻自含芳華,她平靜地站在那裏,明明是極淡的神情,卻勝過世間任何絕美的風景。


    皇上本欲揮手叫人,卻在觸目到月華的臉時猛地頓住了動作。


    “皇上可知道,姑姑當年為何會成為姑父的妻子?”


    這樣幼稚的問題,皇上本來不會回答,但是對上月華冷靜得過分的神情,他還是不自在地壓著怒火道:“你姑姑的婚事是先皇做主,並非朕能左右。”


    “錯!”月華臉上一層寒冰,嘴角卻帶著笑:“其實當年姑父向姑姑求親時,是問過姑姑的意見的,姑父向先皇求親是姑姑自己的決定,並非是先皇和姑父獨斷專行。”


    看著皇上神情大變,月華心裏一陣暢快。


    皇上的確驚訝,當年之事其實他所知不多,不過是到地方巡查數月,回來之時京城裏卻翻了天,西晁燕王來朝,求親的對象卻是自己心愛的女子。雖然心有憤怒,但是他到底保持了理智,原本打算細細籌謀,卻不想才回到晉安不久就患了瘟疫,之後就是漫長的空白。


    待他醒來之時,原本兩心相悅的女子已經嫁給了別的男子,一向疼愛自己的父皇對自己一片冷淡,他的頭頂的天幾乎坍塌,看不見半點陽光。


    不是不怨的,甚至在初醒之時他還想要帶著府軍殺到西晁奪回心愛之人。


    但是很快,他的理智回籠,強行製止了幾乎不能抑製和阻止的幼稚行徑。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男女之情固然重要,但是並不是不可或缺,但是天下江山才是他眼下最重要的東西,若是有了江山,他日揮師西去,還怕奪不回美人嗎?


    可是等他真的登上了皇位,坐穩了江山,他又開始遲疑,為了一個女子,而放棄或者是大傷這大好的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現今安穩的天下早已說明了一切。


    他也不停地告訴自己,隆平不是自願的,她是被逼的,和自己一樣都是被形勢所逼,昨日種種,眼前悲情,都是大勢所趨,與人無尤。


    可是現在,眼下有一個人跟自己說,當年心上之人的他嫁並非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很想告訴自己,蘇月華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為她謀求寬宥的理由,都不是真的。可是心底裏卻還是有一個聲音執拗地跟自己說:聽下去,聽下去,當年的一切也許真的是別有隱情,自己隻是被情感蒙蔽了雙眼,被激情枷鎖了理性。


    月華莞爾對著皇上輕聲問:“臣女知道答案,皇上想知道嗎?”


    皇上壓製住馬上就要破土而出的答案,恩赦一般地對她點了點頭:“你說吧。”


    月華對他的強作鎮定恍然未覺,淡定地開口道:“臣女原本對前輩之事並不好奇,隻是年前皇上不顧臣女意願為我和許言川訂下了親事,我看到聖旨之後失落了許久,姑姑即便遠在西晁也還是知道了消息,來信時便安慰我說世事盡皆難得兩全,若是得不到自己喜歡的男子,那就應該尋一個愛自己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永遠事事以我為先。”


    皇上聞聲麵色一僵。


    月華繼續含笑開口:“我去信問說,那姑姑和皇上當年沒能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否是因為世事難兩全的緣故呢?不久姑姑又回信給我,言皇上當年雖非九五之尊,但府中家中已然妾侍兒女遍地,也許旁的女子願意接受,但是她卻不行。她不願意嫁給一個連自己有多少妾侍都數不清的男子,不願意和別的女子分享同一個男人,不願意別人的孩子叫自己母親,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君臨天下,卻得弱水三千,不取一瓢飲。”


    月華說著仿佛恍然大悟般問:“哦,對了,當年姑姑嫁到西晁的時候,四皇子都已經出生了吧?”


    皇上的目光隨著她的話一點點暗淡下來,聽到最後那一句‘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君臨天下,卻得弱水三千,不取一瓢飲’時已是神色頹然。


    他猛然記起,當年他離開京城趕去柳州之前隆平曾問過自己:是否願意為她驅逐婢妾兒女,自此一生隻娶一妻,再無她人?


    他當時隻當她在玩笑,他身為皇子怎麽可能一生一世隻有一個女子。那時笑著插過,卻未料當時一句話,竟然成了臨別之言。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隆平離開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不是深情,不是無情,而是因為他太過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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