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劉思革,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劉思革瞥了一眼我那因怒扭曲的臉,他一邊盯察著側麵的敵情,一邊竭力向我竭力反駁著:“黃連是軍官幹部,老吳你書讀得比我多,再怎麽說,也輪不著我這個莊戶人走!我說了,我雖然掛了花,但不礙事,還使得上勁兒,沒毛病!別看低了我!”


    “我cao你娘!”我惱羞成怒,忍不住罵了一句,“你以為自己算哪根蔥,想當戰鬥英雄不成?”


    就算是中了槍的身體沒問題,他也是腦子出了毛病!


    “別磨蹭了!”黃班長警戒著追兵的方向,“再磨下去,誰也走不了!”


    怒話一出,強如老牛的劉思革還是不為所動。他幹脆不再理會我,直直的端著槍,像是一個視死如歸的革命老烈士。


    “你到底走不走!”說著我用衝鋒槍對向了他。


    劉思革偏過頭,斜眼看向我的槍口,眼神兒裏頭有那麽幾分驚訝。事實上,他那虛弱的肌肉,甚至讓他做出驚訝表情的力氣都沒有。說起來,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拿槍對向他了,他也唯一一個讓我拿槍相對的同胞戰友。


    “走不走?”我失語般的吼著。那架勢,真像是要一槍斃掉他。


    劉思革驚訝的眼神即刻消逝,他費力的沉了一口氣,偏回頭,眼神離開我的槍口,繼續警戒那隱蔽在樹林裏的越軍士兵。小老頭般的老皺麵龐掛著不以為然,隻見他發白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張開,慢聲答我道:“我說了,你們先走,我再走,你開槍也沒用,反正我都中子兒了,再多來幾下也無所謂。”


    多來一下也無所謂?水牛一般的強勁兒,氣得我啞口無言。要不是為了節省子彈,我真想按下扳機,打他幾槍再說!


    這等怪人,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盡管之前的“山民事件”,讓我對劉思革生出了負麵情緒。但實話實說,我並沒有把他當成多大的惡魔,更沒有像旗娃那樣,去刻意的排擠他。錯誤誰都會犯,這是人生常事,並不是不可原諒。他和其他人一樣,是與我並肩作戰的戰友,是我的同胞,既然受了傷,我就有義務去救治他。


    假如我的心再硬一點,哪裏還用得著去費口舌勸他逃離戰場。我可以二話不說滑繩下崖,先保命再說。至於這強牛老小子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幹?那時候我想要的隻是軍功,不是什麽戰友情。


    可問題就在於,我狠不下心。劉思革越是強,我就越想和他耗下去。因為我明白,這老小子本質是個好人,他的心不壞,我不想他死在這裏。況且,我連“戰鬥英雄”都敢丟,這時候哪裏又有心思去在乎軍功呢?


    比起軍功,我更願意讓劉思革活下來。


    黃班長、劉思革與我形成的脆弱防線,由之前的半圓縮成了一個三角形。黃班長在左,劉思革在右,我則座中。越軍士兵們兩翼包抄,圍向孤苦無援的我們。而三個人在這“半島懸崖”邊上,左右逢敵。


    越南士兵們很精明,座中方向的樹草密集,視野不佳,他們吃了之前的虧,沒往那頭衝來。所以身在“防線三角”頂角的我,便尋敵而舉槍,不時換著身子,為左右兩個邊角搭一把力。


    剛還對劉思革放下槍口,穩躲在兩翼的敵兵,也停止了進攻。他們就像害怕丟掉娘的小孩兒,愛時不時的往上捅上幾棍子,生怕咱們離他而去。見來自中國的幾個士兵還被困在原地,越軍士兵便也穩下了心緒。


    他們不想頂著腦袋往我們的槍口上撞,精明的越軍士兵們,穩躲進林。這一下,他們估計是咬定了咱們無路可退,便穩穩待住,養精蓄銳。又是幾句很不耐煩的的蹩腳勸降中文傳進耳朵,我能感覺到,過不了幾陣,越軍士兵們就要開始最後一次圍剿了。


    因為抓不了活的,死的也成。帶幾具屍體回去雖然立不了功,但也能交差嘛。


    這下,就讓我的內心就開始動搖了。因為我明白,縱使對他人有再多憐憫,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在這懸崖邊多待一秒,就是多一分危險——我開始猶豫,要不要丟下劉思革,獨自滑繩下崖?


    鄧鴻超速降的那股繩子,這時已經鬆軟下來。大學生一定穩穩了滑進了天坑,永遠逃離了懸崖上的危險。而旗娃那一股繩索,還是直直的繃在地麵,不知道他到哪裏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黃班長已經點了我的名,我可以正大光明的捏住繩索,擁抱未來。劉思革那強小子,死賴著不走,我也沒任何辦法。身子微動,我咽了一口唾沫,準備捏住繩子,先行一步。


    命是自己的,劉思革有他的選擇,我也可以有我的懸著。但就在身子微動的時候,老小子卻開口講話了。


    “黃連,你先走,你是幹部,你要是出事了,幾個人都要散架!”劉思革一邊留察著前邊的動靜,一邊緩緩說道:“我和老吳留下來為你掩護,一有機會咱倆就跟上來!趁著那些猴子還沒過來,你快些動作!”


    這話聽得我混身一愣,心說這在講些啥?情緒即刻之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劉思革的強勁兒帶來的火氣還未消,此話一出,我甚至對他又生出了怨恨之情。


    你這莫名其妙的老小子想留下來送死就算了,幹嘛還得拽著我一起?


    “我和老吳留下來為你掩護”——我啥時候同意了?


    我本以為黃班長會拒絕他,但這時候的人性,都經不起考驗。黃班長微喘著氣,扭頭一問:“你真的沒問題?”


    那看表情,黃班長像是答應了一半。這讓我有些慌,那感覺就像是手中攢著的大獎彩票,被人奪走了一般。我想開口說話,來“阻止”他們,但又噎住了喉嚨——我的身份是老資格,老資格哪裏能在這種時刻怯下膽子,臨陣脫逃,丟下戰友呢?


    “嗯,沒毛病!”劉思革點點頭,“這不是趕場,不能一塊兒散,總要有人最後一個走,但那個人不能是你!”


    盯著劉思革,我說不出半句話。


    唾手可得的逃生機會,就這樣硬生生的被劉思革給攪走,我氣得憋紅了臉。心裏的情緒,難以言表。


    胸口微微起伏的黃班長,沒有征詢我的意見。他猶豫了幾秒,就伸手擦額汗,甩槍過肩背。黃班長幾步走來,彎腰捏住了十幾秒前我準備捏上的繩索。他沿繩匍匐,往崖頭摸去。


    “千萬要快些跟上!”黃班長回頭,叮囑了一句。


    接著,他沒有半分猶豫,就迅速捏起繩子,“刺溜”一聲,消失在了崖頭。當我反應回來、發現懸崖邊上隻剩我和劉思革生死相依時,發現已經沒有機會去說拒絕的話了。


    這個該死的劉思革!我壓抑著心中的怒氣,補上了黃班長的防線位置,背對著他。


    當時的情況就那樣,我沒有對大家做任何誇張。走或者留,都是瞬間的事情,沒有時間留給你去猶豫,去思考。黃班長不到五秒鍾,就順繩脫崖。


    但我這樣寫,並不是說黃班長是多麽的求命心切,又是多麽自私,不懂得舍己為人,不具備“革命老班長”精神。事實上,以他的身份,第一位下崖的人就應該是他。但黃班長沒那麽做。盡管後來的順序有改變,但我知道,這位指戰員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列在了最後一位。


    仁至義盡,就是說的他。


    我的意思是,當時的情況,你沒有時間去權衡,去做選擇。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我想活命,別人也想活命。一旦救命的稻草被拋出,每個人都會竭力去抓住,這是本能,經不得怪罪。這跟道德無關,更談不上誰比誰清高,誰比誰貪生怕死,用盡一切辦法、集中一切資源活下去,是世間萬物的本能,也是世間萬物的使命。


    人性會閃耀光輝,但也會求事利己。


    黃班長一走,如果越軍士兵再次衝鋒,那我和劉思革這道脆弱的防線,恐怕輕輕鬆鬆就會被攻破。兩根繞在樹幹上的的救命繩樁都繃至了最緊,旗娃還未降下,黃班長剛還上繩。而我之前快要串接而成的繩索,已沒有機會去繞樹做樁。


    防線僅剩兩人,兩翼都是敵人,我倆都被緊緊“鎖”住,抽不出半點兒注意力。而躲在林裏窺察的越軍士兵,沒有發現咱們少了人,他們還穩在原地,沒有出擊。心髒砰砰砰的猛跳,我在心裏頭默默數著秒。


    結合之前的經驗,速滑下一個人,大概要一分鍾左右的時間。隻要過了一分鍾,就該走下一個人了。而旗娃那道繩索,肯定用不了一分鍾就能換上另一個。


    兩側的越軍士兵沒有進一步行動,樹林裏的談話聲、各種細碎的動靜接連不斷。但我不想去關心他們在幹些啥。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視野裏,我開始祈禱,待攻的越軍士兵再多歇息一陣!隻要你們多待他個兩三分鍾,我們就能說再見了。


    從部隊複員之後,我偶然讀到過一本叫做《墨菲定律》的書。書裏的中心思想不外乎兩條:


    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麽它就更有可能發生;


    如果一件事情有變得很糟的可能,那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變糟。


    將這本書結合起自己的經曆一起解讀,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一邊注意著越南追兵們的動靜,一邊在心頭默默數著秒時,防線的左翼位置,卻又響起了該死的簌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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