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我聽到旗娃聲音極低的罵了一句。


    旁邊戴著偵察麵罩的鄧鴻超,也轉頭看向我,雙眼露出驚恐。就連平日裏處險不驚的王軍英,聽聞簌動後,也取下了偵察麵罩,撫走額頭上的汗水。


    “怎麽整?”劉思革問道。


    “撤,找地方躲!”黃班長斬釘截鐵的令道。


    六人即刻直起身,往後撤去。在叢林作戰,最大的好處就是,退守的一方,永遠比進攻的一方有優勢。因為亂草雜蔓、百樹齊生、石坡當道的環境中,任何一處都是隱蔽點。當然,這個好處的前提是,必須要熟悉周圍的地形。


    我們的背後是溪流的上遊處,那裏的地形我們走過一道,有個大概的了解,所以知道哪裏適合躲藏。很快,我們就跑回了剛才跳下的一片坡頭,坡頭上邊兒是一片綠竹林,用來掩護撤離再好不過。


    可六人剛還捏穩了竹節,背後的樹林那邊,忽就叫起一陣刺耳的聲音。那聲音刺耳驚人,分貝也足,響徹在山穀裏,氣勢無比。其帶給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尖銳震耳的聲音,有些像汽車喇叭。


    難道說,越南人這是派的機動部隊進行搜捕,連他娘的卡車都開進山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前麵瞧不見公路的影子,坦克車在這陡路密林裏開起來都夠嗆,四個輪胎的卡車,絕不可能在樹林裏頭轉起軲轆。這聲音,更像是什麽動物發出來的。


    叫聲引得六人回過了頭,撲滿了一身泥土的鄧鴻超冒了一句:“大象?”


    幾人看向他,沒聽明白他嘴巴裏蹦了個什麽詞兒出來。


    鄧鴻超不顧幾人眼神裏的不解,他對著林子裏的簌動,興奮不已:“對,大象,那不是敵人,是大象!”


    寫到這裏,現在的我,不免停下了筆,在這堆字稿麵前揚嘴一笑。


    因為那天的實際情況,說出來有點好笑,尤其是以今天的目光去回顧。


    那是一個電視機還未普及的年代,我們知道,電視機放映畫麵的同時,也會有聲音響出。看電視就是視覺與聽覺的兩重體驗。但對於沒看過幾次電視機的我來說,超於日常生活所見的事物,通常我隻能看到“畫”——也就是一張畫兒,一張照片。


    而對於許許多多事物的“聲”,我是非常陌生的。


    比方說,鄧鴻超當時說出大象後,我知道大象長什麽樣,我在照片和連環畫裏見過。可是,我卻不知道它叫起來,是什麽樣的聲音。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對於屏幕前的你來說,這聽起來是不可思議的,但那就是事實。那個年代裏,沒有互聯網,看個電視就算是奢侈,像我我這樣的大多數普通人,都被圈定在一個“範圍”裏。


    這個範圍就是說,除了一日三餐,除了平日所見,我們很難再見識到其他事物。


    而“多媒體”這個概念,更是在十幾年後,才出現在我生活裏的東西。報紙、黑白電影兒、沒有插圖的書籍、或者幾張照片,差不多就是超越生活所見的全部了。


    “大象?”旗娃喘著氣問道,“鼻子很長那玩意兒嗎?”


    鄧鴻超點頭:“嗯,是,我們用不著跑了,那不是敵人!”


    黃班長估計也是沒聽過大象叫,他將信將疑,讓我們停止撤退,先蹲伏在竹林裏,觀察再說。接著,樹林裏的簌動聲越來越近,我們都等著那林子裏究竟會鑽出什麽。


    結果是,鄧鴻超這個見多識廣的大學生猜準了。從竹林坡上望下去,溪水那邊兒的樹冠綠陰之下,果然有十來隻扇著耳朵、伸著長鼻的龐然大物,由林子裏緩緩走出。它們踏進溪水裏,褶身被浸濕,長鼻噴起水。


    原來,樹林那頭的撓人心口的簌動,引來的隻是一場虛驚。


    見到來者是一群大象,不是幻想中的追兵,六人便也鬆了口氣。灰身一片的大象,讓我心生驚奇,因為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身。這其實也是那個年代的年輕人踴躍參軍的理由之一,不隻是軍營這個“鐵飯碗”誘人,一定程度上,從軍的經曆,也是開拓視野、增長眼界的經曆。


    或許在今天看來,看見幾頭大象算不得什麽“見識”,但在那個年代裏頭,有相當多的人,一輩子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別說見大象,好多人連趕一趟集鎮都算出遠門。下鄉插隊時,我就和這種生活近距離接觸過。


    我們蹲在竹林裏觀察一陣,確認它們是野生、無人圈養後,便又走下坡頭,回到了溪水邊。


    在我之前的世界觀裏,這些大象也就如家畜一般,跟牛羊差不多的個頭。但走近之後才發現,這些野象的個頭,實在太大了,我甚至都不敢多去靠近一步。


    見到這些大個頭,我們敬畏心起,不敢再靠過去與它們爭搶溪水,隻得饒進林子裏,繼續趕路。


    旗娃建議說,咱們要不要殺死一頭大象,然後宰一塊肉裝進包裏,留著以後吃。


    劉思革則說,你這是異想天開,你抬頭仔細看清楚了,那些大家夥的皮該有多厚,衝鋒槍的圓頭子彈,都不一定打得穿。到時候把它們惹毛了,我們都要被那長牙頂穿肚子,還會被那柱子一般的大腳,踩成肉泥。


    “誰吃誰,這說不準呢!即便是報著衝鋒槍,也要在林子裏夾著尾巴走!”劉思革告誡旗娃說。


    旗娃則不以為然的一聲冷笑,但也沒再和劉思革繼續辯駁。


    看著那些高大無比的、正在溪水裏甩著長鼻的大象們,我認同劉思革的觀點。無他,那僅是一種很本能的敬畏之心。人類雖然看似主宰了地球,甚至有能力毀滅掉地球上大部分的生命,但在這些人跡罕至的原始叢林裏,還是多一點敬畏好。


    我的意思很簡單,一杆衝鋒槍,是不能在叢林裏頭稱王稱霸的。


    走過野象群,我們繼續沿著溪流而下。剛才這場虛驚,倒是讓我神經觸動,集中起了注意力,不再如之前那樣散漫。


    走完溪流,踩上山坳口子,麵前仍然是連綿不絕的大山綠林。太陽公公緩慢的在空中移動著,此時又悄然升至了頭頂正上方。炙熱難耐的叢林裏,若不是有樹冠替我們“過濾”陽光,恐怕要將六人烤焦在地麵。


    山坳口一過,我們到了一片平整的山麓地帶。這裏是大片大片的竹林,黃班長令我們在竹林下休整,並食午飯。竹林裏綠油油一片,本該是涼意滿滿,誰知道這裏昏熱難耐,連一陣熱風也不肯刮來。


    這實在讓人提不起胃口,我便和劉思革一起,擔任了第一班崗位。


    兩人走了個十來米遠,爬上一塊朝天而衝的岩石上坐下。袒露的岩石邊上,是竹林區裏幾顆直直的、孤零零的杉樹。杉樹很高,幾顆樹影重疊,剛好替我倆擋住了陽光。兩人坐在石板上,各盯一方。


    劉思革好像對剛才的野象群很感興趣,他一會兒站了起來,撐著直直的杉樹,望回山坳口的方向,找尋野象。


    我則背對著他,望著身下的低矮坡頭。那坡頭比我現在的高度要低個十幾米,由一道長長的山脊線和我腳下的土地相連。那上邊兒蔭蔽一片,看起來非常寒磣。也許是常年背於陽光照射的方向,所以上麵就稀稀拉拉分著幾十株矮樹。


    我還在抬頭分析著太陽是如何在天上劃著軌跡,才沒均勻的將營養分攤到這坡頭上時,眼下的坡頭忽然一陣異動——稀矮的樹林,晃了一下。


    我離那坡頭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四十米,盡管兩地間有高度落差,但在遠距離之外,這十來米的落差也可以忽略不計了。抬頭之中,這一晃動被的我餘光所捕捉,看得非常真切。我趕緊停止分析,目光注向那異動的矮樹。


    由於之前被林裏的野生動物搞出了兩次虛驚,所以這一次,我倒沒那麽緊張,倒是期盼著那裏跳出一頭獅子老虎,或是什麽奇珍異獸來。


    事後想來,這就有些像那則家喻戶曉的故事——《狼來了》。野生動物們連續讓隊伍鬧出兩場虛驚,虛驚的同時,也讓我放鬆了對叢林的警惕。所以當真的“狼”出現時,我自然是手忙腳亂,驚慌失措。


    因為坡頭那邊,沒有跳出野生動物,在我清晰的視野裏,在熾熱的陽光下,那顆矮樹的樹蔭裏,竟他娘的移了一個人影兒出來!


    人影兒掛著一身綠衣服,使其在山頭上有些不易分辨。但容易分辨的,是那人影兒上的帽子輪廓。


    看清輪廓的那一刹那,我的雙手隨即一顫——因為那輪廓不是別的,正是越南士兵的頭盔!同時我也反應過來,那身綠衣服是軍裝!


    再仔細一瞧,那坡上的稀疏樹蔭下,還跟上了一大隊人影兒。它們悄然行進在樹蔭之下,沒發出半點兒聲響。


    命運,在那個時刻發生了碰撞。


    在那串行進的隊伍中間,此時剛好有一名士兵抬頭看坡,也就是我身下的這座小山頭。這一抬不要緊,那雙頭盔下的疲勞眼神,正好和我那綠叢之中的驚詫目光相接。


    兩人一上一下,同時盯著幾十米外的人影子,愣住了臉。那是一個頗為戲劇化的場麵。


    山林間的時間,如凝固一般,消逝了一秒鍾左右。接著,那個與我對視的士兵,突然嘰裏呱啦一陣猛叫,隨即他就抬起了手裏的黃木步槍。這時我也反應了回來,見槍口相對,便立即倒下身子。


    倒身的同時,我對身後的劉思革吼了一句:“趴下!”


    但這時候已經晚了,耳邊的風颼刮幾下,我明白那是子彈飛了過來。果不其然,颼聲剛還過耳,身下的那頭小山坡,就傳來幾聲“噠噠噠”的驚炸槍響。


    趴下身子的同時,我看到,劉思革靠在杉樹上的身子一晃,接著如中了猛拳一般,歪倒下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疆記事:密林詭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二兵科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二兵科林並收藏南疆記事:密林詭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