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看,王軍英這時已經成功遊到了碼頭板子下,他取下繞在肩膀上的繩索,將繩頭在碼頭板子下的木樁上繞了幾圈。纏繩打結,他回頭向我們比了一個手勢,示意一切穩妥,行動可以按計劃進行。


    沒有猶豫,我揣好手槍,捏穩繩子,和劉思革一前一後的,從崖頭上降下水麵。


    石壁上生滿了苔蘚,覆著水漬。第一腳蹬在那濕滑的崖壁上,沒能踩穩,差點手中脫力掉進河中。


    生在水邊的斷崖高度僅有兩三米,一蹬一滑,我就捏著繩子滑降完畢。


    身體一涼,我的身體沒入了水中。上頭的劉思革還沒下水,我便抬頭和他會意一下,接著就換好姿勢,在河水中摸著繩子。


    繩索在王軍英那一頭收得很緊,所以直直的半漂浮在河水裏,一下我就摸索進手。


    一手拉著水中的繩子,一手拿著手槍,我開始往對岸遊去。天上下著雨,河水很涼。但越南通常隻降雨,不降溫。所以身體沒入水中那一刻,舒爽無比。因為之前脫下了雨衣,衣物在雨林中被淋得透濕,透濕的衣物混合著汗液黏在身體,很是不適。


    所以,將整個身體浸在這柔軟冰涼的河水裏,無疑是一種享受。如果不是任務在身,我真想脫光衣服在這河水裏泡上幾小時。


    王軍英見我遊來,便穩浮在碼頭板子下的水中,他靠著木樁,抬頭盯察著木屋子的動靜。


    看似平靜的河水之下,果然有股勁兒攪著身子,讓我在水中無法保持方向。幸好有這股繩子維持保證“水路”的準確。有繩索的輔助,我遊得非常輕鬆,也非常快。


    唯一的礙事之處是,雨水不斷的“劈啪劈啪”的拍打河麵、拍打我那露出河麵的腦袋,從而擾亂視線。頭頂傾斜的雨水煩人,身下的河水如此涼爽,我索性就一下潛入水中,在河裏漂趴著身子,拉著繩索悶頭前進。


    一來可以讓河水隔離掉煩人的雨水,二來讓身體浸泡進“柔軟”的河水裏,舒爽無比。三來也能減少暴露的麵積。


    不過這樣做,有利也有弊。因為潛水遊動中需要騰手抓住繩子、抵禦暗流。剛還潛進河中沒幾秒,身子就被河水衝到了繩索的右側。這無疑是危險的舉動。


    因為,如果我一不小心沒捏穩浮沉在水中的繩子,那就會偏移繩索的路線。最後能不能到達和王軍英相同的位置,就難以保證了。


    我雖然是個愛玩兒的人,但任務在身,豈能以兒戲相待。察覺到異常後,我立即就準備停止“潛水”這一偷懶的把戲。


    別好手槍,我探頭出水,然後兩手拉著繩子,以拔河比賽的姿勢,帶動身體往前遊。這樣的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


    回頭一看,劉思革也落入了水裏,他也正捏著繩子,腦袋浮在我身後的河麵上。從天俯瞰,一條繩索直直的連接了河水兩岸,繩索上的兩個人,靠借著繩子“攀爬”而動。我一邊拉繩,一邊幻想著兩人當前的處境,突然想到一個好笑的形容——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當然,在不時打進眼睛裏的雨水中,我還要時刻留意著木房子與河麵上的動靜,如果這時候被越南士兵逮住,那可就真成“螞蚱”了。


    有繩子的輔助,我遊得很快,雨水拂麵中,視野裏的木房子一點點變大,王軍英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晰。


    但越是離得近,我這心跳就越是猛烈的跳。捏著繩子的雙手,也不自覺的微微顫抖起來。如果不出意外,在接下來的十分鍾之內,我們定能配合而行,完成“渡河摸哨”。


    而那又意味著,我又要奪人性命。


    從越南戰場回來之後,我就過慣了安逸日子,從未像今天這樣,與危險近距離接觸、在刀尖上跑步。我忽然回想起了昨天被我們抓住的山民,幾年時間過去,我已經不如當年冷血、嗜殺。昨天我對那個山民有過仁慈,發過慈悲,我心裏清楚。


    那,如若再次麵對幾個活生生的敵人時,我仍然能絲毫不猶豫的殺掉他嗎?我在水中反問著自己


    頭頂的雷聲配合著雨勢,在灰暗的天空裏隆隆的響了一聲。這個問題,我沒能回答出自己來。


    但這個反問句剛還在腦袋裏閃過不到一秒,耳朵裏的流水潺潺、雨水拍麵中,忽就多出一陣吆喝聲,接著岸邊的木房子那裏“吱呀”一聲響,門好像被推開了。


    我渾身一個激靈,突如其來的響聲猛觸神經,差點讓我吼叫而出。同時,木板下穩浮著的王軍英對我擺了一個掌,示意我停止動作。不用他說,靜住身子也是我的第一反應。心跳驟升,我鼓圓了眼睛盯著木屋,腦袋裏下意識的發出了“逃跑”、“隱蔽”的緊急指令。


    可是,人浸在河水裏頭,我能往哪裏跑,能去哪裏隱蔽?


    決定還未從腦袋裏做出,我的身體就不自覺的往河水裏縮。畢竟在我的周圍,沒有樹林,沒有山包,唯有這一汪河水,可以讓我藏身。


    可是,在我的視線將要沒入水中之時,事情出現了轉機。


    劈啪的雨聲中“吱呀”一聲響後,我的視野裏並沒有出現越軍士兵。


    原來木房子的門,是背對河流而開的,我這個位置看過去,根本看不到門,隻能瞧見鑲嵌在木房子上,田字口的窗。口鼻已經沒入了河水,我將雙眼留在水麵上,繼續等察下一步的動靜。


    現在水中的我,離岸邊大概還有十來米的距離,我能聽到有人說笑著走出了木屋子,卻見不著人影兒。


    但“聞聲不見人”也就是兩三秒的狀態,很快,一個穿著軍裝的背影出現在了雨勢之中。


    我們在對岸落水的地點,是在這屋木房子的側上方。所以王軍英拉出的這條繩子,在兩岸之間的河麵上,呈一條斜線。於是,靠在這條“斜線”上的我,望出去的視野也是斜側著的。隻見那名走出木房子的士兵,一路背對著我,走向河流下拐彎處的河灘。


    他的腦袋上頂著那一帽醜陋的頭盔,在雨勢中一路小跑著。一身綠軍裝光板兒著,沒有佩戴任何武器。隻聽他叫嚷著什麽,一路跑到了河岸邊。越軍士兵站在岸邊,背對著我,身影在雨勢中萎縮著。


    身影抖動,我能看出越軍士兵這是在拉褲鏈。果不其然,一番抖動之後,一道清黃的圓弧線,從越軍士兵的胯下現出。


    奶奶的熊家婆,原來這兵是出來撒尿的!


    見這名越軍士兵沒有發現我,我倒也鬆了口氣。可現在的我,還留在水裏。過不了半分鍾,待這越軍士兵排尿轉身,定會發現水裏的蹊蹺。


    那我該是迅速遊完前路,還是趕緊打信號往回撤呢?或者說,往河水裏潛,躲過他再做打算?


    一時間我泡在水裏,定奪不下。


    離岸邊還有個十來米,如果我使出渾身的勁頭,借助繩索在水中猛移繩子,興許能在越軍士兵方便完之前,遊進碼頭板子下,到達王軍英那裏。可是,身體一旦發猛勁兒,必然會在水中攪出響動,引過越軍士兵的注意。


    況且,他那膀胱裏的尿水,究竟裝得多,裝得少,我又哪裏能曉得呢。如果在半路之中越軍士兵回了頭,豈不是要被抓個正著?


    緊急回撤的話,是全然不可能。開弓沒有回頭箭,下河更無折返路。現在已經遊出了如此長的距離,要在那越軍士兵撒尿的間隙撤回岸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黃班長他們開著汽車拉,除非那越軍士兵犯肚疼,蹲下拉他個三點鍾。


    往河水裏潛躲?我也即刻否決掉了這個想法。一旦潛入水中,我對這岸上的情況就無法了解了。越南士兵究竟是撒完尿就回木屋,還是說會在河岸邊搗鼓一下鐵皮船,我都無法知曉。潛入水中比不得浮在水麵,沒有空氣入肺,我可沒信心能憋他個十來分鍾。


    最重要的一點是,繩索係在河岸兩頭,半漂浮在河水中,時隱時現。即便是有雨勢遮掩,但也不代表那越軍士兵不會發現。如果那撒尿的兵發現了河裏的蹊蹺,再喚聲叫人,我們可就隻能拉響光榮彈了。


    左思右想,定奪不下,越軍士兵的胯下的清黃圓弧線,隨時有可能斷流。但我向來不是一個愛猶豫不決的人,雖說主意還沒拿下,可我的右手,已經替我做出了另一個決定。


    泡在水中的右手,從腰間掏出了手槍。手槍抬離水麵,我甩掉了上麵的水,然後舉起槍,瞄向了越軍士兵的背影。


    之前寫過,這手槍的別名為“小水槍”——這次真還是灌滿了水。


    “小水槍”是帶著消音管的,槍聲很小,有淅瀝的雨聲蓋耳,木房子裏的其他敵兵不會聽到太大的響動。我那三個緊急方案都不是穩妥的方法,穩妥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幹掉他。


    我也瞬間意識到,之前響在耳邊的“道德反問”,完全是太多慮了。冷血不冷血,嗜殺不是嗜殺,就他娘的是一念之間的事情——不除掉那個撒尿的敵兵,我恐怕就要葬身在這河水裏頭。


    但現在的問題是,我有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撒尿的那個越軍士兵,並不是我想殺,他就可以死的。我漂浮在河水中,竭力想穩定自己的身子,但水中沒有可以借力的物體,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穩定不下來。至於說那浸泡在水中的繩索,更是不可能穩住我的身軀。


    舉在眼前的手槍晃了又晃,始終無法將準心定向那人的腦袋。雨水打在“小水槍”的消音管上,濺得水滴四射。


    這時,那越軍士兵給膀胱拉上了水閘,胯下的那股清黃細流,漸漸消失。隻見他的身子抖了抖,下一個步驟就是回拉拉鏈了。這讓我急得更加穩不住手中的勁頭,剛準備先胡亂打他幾槍再說,卻見手槍的準心裏,多出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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