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番“官話”一講完,旗娃就做起拍手的動作,對我誇讚不停:“說得好,這話說得好!有幹部水平!”


    我做了一個不屑的笑容,對旗娃說:“幹部水平,嗬,也虧你小子生得是時候啊,要是再早個五年十年,憑你那副崇洋媚外的嘴臉,早就靠邊站、挨批鬥了!”


    “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故作深沉。


    “我看也是。”劉思革笑嘿嘿的附和我道。


    旗娃見劉思革一笑,便望向他,楞了一秒,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直楞起語氣問道:“我說劉老哥,你那名字裏,革字前邊兒帶個思,是說思戀文革嗎?”


    “放屁,瞎說!”劉思革放下手裏的罐頭,立即抬頭反駁道,“思革思革,是說反思文革,別再犯錯,這還是前年那陣,我自個兒改的名呢,哪裏變成思戀了!”


    “意思是你前幾年還犯了錯?”旗娃蔑眨了一下眼睛。


    這時,洞外恰巧響了一聲驚雷。


    劉思革眨眨眼,嘴巴一閉,呆愣的搖搖頭。火堆裏的柴火這時“啪啪”兩聲響,劉思革卻端回罐頭,低頭吃飯,沒有答一個字。


    旗娃像是一個木匠,鋸斷了幾個人的交談。


    火堆旁低聲的談話再一次戛然而止,幾分鍾前的尷尬,又盤繞在洞穴裏。


    顯而易見,旗娃這是問到了劉思革的心坎上。看來劉思革在那十年動亂中,恐怕是做了什麽難以啟齒的事情。謔,我在心裏嘲諷道,原來劉思革這老小子不光是在今天放走了山民,過去也不是一根省油的燈嘛!


    文革完了他要改名,估計這場仗打完了,他回想起今天自己犯的錯,又會改名成“劉思戰”——意指反思戰爭!


    這種人,就跟整天燒香拜佛的人別無二樣:眼下的事情不去做好,卻不忘整天念這念那,昨天的錯誤沒總結,倒還把錯誤帶到了明天。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認真吃飯。”黃班長主動開腔,緩解這無言的尷尬。


    “沒事兒,沒事兒,”我看向劉思革,“國家都說清楚了,那是錯誤決策,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自然是身不由已,順流而走。站錯隊,犯過錯,也是很正常的嘛。”


    話是這樣講,但我內心裏,不免又對劉思革多了幾分鄙夷。


    之後,大家便默不作聲,喝水的喝水,吃飯的吃飯,添柴的添柴,一直到大家吃完這頓入越的第一頓晚飯。


    劉思革冒起了心思,他起身走離火堆,隱至看不清人影的洞穴更裏邊兒,獨自抽煙。黃班長又重新展開地圖,拿好作圖工具開始了圖上作業。


    鄧鴻超摘掉眼鏡,像是在清理上麵的垢跡。隻有旗娃和我,閑在一邊無聊得緊。聽聲音,洞外的雨勢時停時續,轟隆隆的雷聲,時大時小,時長時短。


    兩隻腿酸得不行,“酒飽飯足”後,困意也悄悄摸了上來。我尋思著,是時候騰地方睡覺了。折回來的芭蕉葉倒是好東西,可以墊著身子用。


    “建國哥,”旗娃這小話癆還是耐不住寂寞,又張開了嘴巴,“我琢磨起一件事,想問問你。”


    “什麽事?”我說。


    “你的事,”他道,“這樣吧,你願意講,我就聽,不願意講的話,那我也就不琢磨了。”


    “你問吧。”我伸展了一下身體。


    旗娃盤起雙腿,一手捏著下巴,眼珠子朝右上頂著,煞有介事:“你看你啊,以前做過知青,肚子裏有墨水,說話有水平。然後,你還是打過仗的老兵,在部隊裏又混了那麽久。我就琢磨不透了,你這種應該叫能文能武、文武雙全吧,怎麽也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兒啊!”


    我覺得有些好笑,便問:“那你告訴我,當過知青打過仗該是什麽樣?要變成孫悟空那樣嗎?”


    旗娃擺手:“不是,你聽錯意思了。”


    “我新兵連那會兒的班長跟我講,以前進過越南的老兵,隻要是還留在部隊裏的,職位都是噌蹭蹭的往上竄。我說不該這個樣兒,意思是你這個班長,怎麽擱著都不像呀!”他接著補充道。


    “還是說——”旗娃看了我一眼,“剛開始你就掛了花,住了醫院?或者你以前是幹後勤的?還是另外整出了什麽幺蛾子?”


    都說童言無忌,意講小孩子不懂事,講話不經大腦思考,所以講錯了話很正常。可旗娃這小子,小半輩子也活過去了,卻還是不經世故,更不會講話——也和童言無忌差不多了。


    劉思革被他問了個沉默,而這個讓他琢磨了許久的問題,也把我問得啞口無言。


    這件事算是我六年兵涯裏的一塊心病,我自然是不想提起的。


    可是我一個“老資格”,哪裏有被兵蛋子問懵的道理。楞住的我,立即就開始在腦子裏準備編纂謊話脫身。如果是在部隊裏,有手下的兵敢這樣問我,隻需要嗬斥幾句就行了,可現在幾人共處一穴,我要是破口大罵的話,有些丟台麵。


    而像劉思革那樣沉默不語,任人胡猜,我又不甘。謊話,也不知從何編起。


    鄧鴻超這個大學生,也戴回眼鏡,等待起我的回答。禍不單行,黃班長也丟下筆,放下地圖,轉頭過來看向我。估計那抽煙的劉思革,也在角落裏等聞今天才將他教訓的“老資格”,是為何原因,才“糜爛”在基層,遲遲翻不了身?


    我盯著張旗正,心想話都說到這兒了,我就不編謊攆人了。我收回眼神,搓著手指上的繭,回答道:“這還不簡單,就是上了越南,上了戰場,但沒殺著敵人,幹兜了一圈。你以為越南遍地都是軍功,跟水果一樣,過去就能撿著嗎?”


    “我啊,還是那句話,要發揚社會主義螺絲釘精神,做哪樣的事,就吃哪樣的飯!班長怎麽了,班長也是個官兒啊,班級可是軍隊裏最基礎、最重要的編製單位!哪怕是上級讓我做兵蛋子,我吳建國也句話不吭,埋頭苦幹!旗娃你小子可聽好了,當兵的天職是服從命令,不是讓你整天想著往上攀!”我擺出一種老成的語氣,繼續說道。


    沒想到旗娃反駁我說:“可是法國有個主席,誰誰……哦,拿破了,他說,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兵。”


    “是拿破侖。”鄧鴻超提醒了他一句。


    “那你當得上嗎?”我笑著問他。


    “想當,但鐵定當不上。”旗娃歎了口氣,“但是這樣的話,建國哥,你蠻可惜嘞,戰場都上了,卻沒碰著敵人。”


    “不可惜,”我點了一支煙,“隻要命還在,沒什麽好可惜的。有命立功,沒命拿獎章才可惜呢。”


    旗娃若有所悟的點點頭,他說:“嗯,但是這次不一樣了,處長都跟咱幾個保證了,任務一完成,就有軍功可以拿,絕不可能是幹溜一圈兒了!”


    “希望你以後可以當個幹部,或者考進大學,做大學生。”旗娃笑眯眯的看了鄧鴻超一眼。


    我對他的祝願點頭致意。


    這個問題,總算是圓過去了。我吐著煙,腦海裏不自覺的回憶起那些過往歲月。沒想一陣,盯著我的黃班長,卻幹笑一聲,他不緊不慢的傳來了一句:“你們的建國哥,在說假話糊弄你們呢。他呀,以前差點就是戰鬥英雄了呢。”


    話剛說完,洞外恰巧又是一聲轟隆隆的驚雷。驚雷好似合著黃班長的話語一起,穿身而過、觸頭電腳,讓抽煙的我打了一個急顫。


    黃班長擰開水壺,喝了一口水。他笑眯眯的盯著我,看我作何反應。這笑容,就像是我肚子裏有幾兩肉,他全知道。而我剛才的話語,不過是被他聽在耳裏,笑在眼裏。


    是,我剛才確實是在講謊話糊弄他們,這是事實。可是,這個才相處不到兩個月的黃班長,怎麽會聽出我在撒謊呢?這件事,我可從沒向誰提起過。


    “啥?”旗娃立即問,“戰鬥英雄?”


    黃班長點點頭,還是繼續看著我。他的臉上有些小得意:“看來啊,這裏就我一個人知道。”


    旗娃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臉迷霧。這小子隨即問:“咋回事啊,建國哥,你是戰鬥英雄?”


    鄧鴻超推推眼鏡又看向我,他的眼神裏發著光,也像是掘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抽煙的劉思革也完了事,他走回火堆,低頭按著我的肩膀,問我道:“真的假的?老吳誒,有這事兒你還掖著,還不講出來!快快快,講來聽聽!”


    這下可好,原本已經糊弄完旗娃,卻鑽出來一個黃班長。而這黃班長,知道的東西好像不比我少。我抽了口煙,低頭避開四人的眼神,說:“沒啥好講的。”


    “他不講,黃班長來講!”旗娃這鬼小子,立即拍定了主意。


    黃班長笑著搖頭,說:“那得要你們建國哥同意了才行。”


    “怎麽樣,要不要我來講?”黃班長接著問我。


    我抽了口煙,想了一陣,便玩笑般的答了一句:“愛講不講,但講無妨。”


    既然謊言都被拆穿了,我也不可能一直拗著。一來,我突然很想知道黃班長是否真的知道些什麽。二來,這件事本身也不是什麽難以啟齒的壞事,他要講,就講,也免得讓幾個戰友覺得我是故意說謊話糊弄他們。


    見我點頭,黃班長便真就拉開架勢,吐出話語。他在這已有幾百萬年曆史的洞穴裏,拈起了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幾個人圍在火堆旁邊,思緒又由黃班長的嘴巴,飛進了另一個時空裏。


    我之所以將這件事稱為我的心病,是因為這之中夾雜有太多情緒。有後悔,有不甘,更有傷痛。它既是我的榮耀,更是老兵的戰爭傷疤。


    事情,還要從一九七九年講起。


    之前已經提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我是十萬入越部隊中的一員。當時在我的班裏,有我一個同鄉。同鄉名叫田榮國,是我從小就認識,但不太熟悉的那種。說來很巧,我返城之後,兩人同時約定入伍,同時去了征兵站,又同一批上了火車。


    陰差陽錯之中,我倆又進了同一個新兵連。最後挑兵下連的時候,又給分到了一塊兒。


    當年我所在的部隊,是對越作戰的先頭軍。前期攻勢很猛,隊伍勢如破竹,一路向前,可一路打下來,我們整個連對的戰鬥減員有些嚴重。光拿我們班來說,一個十來人的班級編製,就還剩五個人。田榮國和我運氣好,都沒掛彩。


    班裏還沒來得及補充新兵,結果在某天下午,我們連隊接到一個攻堅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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