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王軍英就低下頭,舀了一口罐頭肉。剛才那雙懷疑的眼神,也隨著眼皮一眨,消失不見。


    這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王軍英那副表情,大有“我不相信你”的意思。感覺就像是他覺得劉思革的話語有假。我不免覺得王軍英有些太多疑了,難不成他覺得是劉思革還主動放走了山民?


    但王軍英到底是不是在懷疑這點,我也不明了,也許隻是隨口問問罷了。因為這人平日裏就不苟言笑,不知道他在想些啥。


    劉思革楞了一下,隨即就回過了神。他直視著王軍英,說:“我準備動手時,他就飛上來一拳,把我人都打了翻。然後我的手不曉得哪時候被他扯住,他捏著使勁兒一扭,手頭的刀就掉了嘛。”


    說到這裏,劉思革吐了口氣,像是怨恨不已,然後接著說:“那猴舅子拿了刀,就要往我胸口上捅,幸好我動作快,側了個身子,才隻讓他劃到手掌,要不然,老子可就完全掛彩在這山裏頭了。”


    話語間劉思革抬了抬纏著紗布的手,向我們展示著。


    王軍英嘴裏細嚼慢咽著,他根本不看劉思革,隻是接著問:“然後。”


    “然後,我想拿槍,但是身子側回來的時候,那猴舅子就沒影子了。我往陣勢響的地方開了兩槍,打歪了,沒留住。”


    “為什麽不去追。”王軍英擰開水壺,仰頭喝了一口水。


    劉思革嘴角抽了一下,答道:“實打實說,他手裏頭有刀,我怕追上去,要遭他捅黑刀。那甘蔗長得密,有槍不比有刀。”


    果然猜得不錯,這劉思革就是有些慫,眼放著山民逃跑,卻不敢追上去。


    王軍英咽下水,盯他一陣,然後點頭。


    “嗯,就這個樣子。王副班長呐,我也不怕你笑,事情就是這樣一回事。是我得意過頭了,不該小看那猴舅子的。反正這筆帳就算我頭上,我不賴賬,回去你們給上級打報告,該怎麽說就怎麽說,有什麽懲罰我都擔著。”劉思革的語氣倒還有幾分“大無畏”。


    王軍英還是板著臉,不作任何表情,他收集好吃剩的罐頭,裝進包裏。王軍英拍了拍劉思革的肩頭,說:“沒什麽大問題,我就問問,現在出任務了,就不能粗心大意。放心了,隻要回得去,沒人打你報告。都是戰友。”


    “該我們了。”說完王軍英又看向我。他的意思是,我倆現在已經吃完飯,該去換下黃班長和旗娃的崗了。


    “好好看著傷,別弄出其他問題來。”平日少話的王軍英,卻還不忘給了劉思革一句叮囑。


    劉思革鄭重的點點頭。


    換下黃班長和旗娃,我倆準備爬上了一顆樹冠蔽日的榕樹,留察動靜。


    爬上樹的時候,那樹枝上披掛著的藤蔓條子裏,竟還藏著一條蛇。那蛇皮生著綠色,繞藤而上,估計是想上樹吃鳥食蛋。這蛇個頭不大,我隨意撿起一根枝丫,將它挑下了樹。


    榕樹的冠頭很寬大,樹幹也長,我和王軍英就攀上一根最粗壯的樹枝,坐在上麵。榕樹長在山腰上,坐上去後能越過山腰下的層層樹冠,得到相當開闊的視野。這樣,山腰下的情況就盡收眼底了。


    突如其來的“山民事件”之後,六人急行軍了近兩小時,弄得我這腿上一陣陣酸痛。坐在枝丫上,望著山穀裏的一片靜幽幽,我注意著眼前的一切動靜。後麵的這趟路,走得雖快,但遠不如之前安心。


    我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察著,身後邊跟來了其他人。


    因為我們不再是山野裏頭的“鬼魅”,已經有人見到了我們的真身,還肯定把這個消息散播了出去。


    雖然心裏沒有底,但眼下這片凝固不動的山林,卻讓人安心。毒辣的太陽,將山穀裏的片片綠色曬得反起白光,刺眼無比。好在頭頂上巨大的樹冠,替我擋住了烈陽,伴著嘰嘰喳喳的鳥兒叫,坐這粗枝上邊兒還算涼快、愜意。


    如我之前所說,那山民就算回去告了狀,但也不知道我們的去向。如今邊境線上湧來了那麽多中國偵察兵,越南人恐怕來不及對付。他們更不會想到,我們這一隊會深入如此遠的距離。所以,咱六個也還是叢林裏頭的鬼魅,我安慰著自己。


    畢竟,眼前的山林還是跟以前一樣,也看不出來會發生什麽不一樣。


    呆望了一陣,我又開始走神,回想起了“山民事件”。


    “山民事件”雖然已經有了結果,但我還是忍不住去回憶它,懊悔自己做出的決定與之前閃過的憐憫之情。


    還記得幾年前,我的老部隊的指導員就總結過戰場的黃金五句,其中有一條金句就是:戰場上最大的敵人,就是對敵人的仁慈。對敵人仁慈,就是親手殺死自己,殺死戰友。


    這條金句,背後所蘊含的道理也如我之前所寫的“戰場選擇題”無異,但更為直白一些。


    可笑啊,可笑!吳建國,你這個老兵,我在心裏嘲笑著自己,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還想著發善心,說憐憫,虧你還稱自己是所謂的老資格!如果當時開一槍了事,哪還會有現在的膽戰心驚?哪還會讓他跑掉?哪還會讓劉思革差點光榮?


    你啊,就是在部隊裏油慣了,腦袋整天東想西想,已經不像個兵了。


    我暗暗在心裏發著誓言,如果再有這種情況發生,一律斃掉為快。我現在的身份是士兵,就該是殺人機器,就該是冷血動物。那麽多戰友用他們的生命才讓我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轉眼這才幾年過去,我卻想對這些敵國的人發善心了?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子!


    想著想著,突然就覺得腿下有點兒硌痛。因為這樹幹上纏生著藤蔓,坐久了自然不舒服。我動起雙腿,準備換一個蹲立的姿勢。


    換蹲時,我順便瞥了一眼旁邊的王軍英。


    他坐得沒我遠,正是樹枝從榕樹主幹分叉的地方,離我有個一兩米的距離。王軍英一腿立樹,一腿懸空,穩坐於粗壯樹枝,倚靠於榕樹主幹。他一手按著衝鋒槍,一手捏著一團什麽東西,在低頭細看。


    咦,這還真是奇了怪了,我皺了皺眉頭,王軍英那家夥平時都是悶聲悶氣、恪盡職守,怎麽在這守崗的時間裏開起小差了?


    我覺得有些好玩兒,心裏那股爭強好勝的情緒,又給提了出來——我要去逮這“偵察兵楷模”王副班長任務期間開小差的現行!


    但是身下的這根枝丫並不如我想象中的粗壯,在上麵蹲著移了幾步,就開始搖晃起來,讓王軍英察覺到了我的行跡。但他顯然不想理會我,見身旁響動,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就又低回頭了。


    這種絲毫不在意的態度,讓我覺著有些掃興。但我又好奇他在研究個什麽,就繼續蹲走著靠到他身旁。定眼一看,剛巧,樹蔭間的陽光透在他的手上,將他手中的東西照得一清二楚。


    我看清,王軍英手裏捏的是一團繩子。


    “在研究啥呢?”我坐下來,把衝鋒槍按在腿上,低聲問他。


    王軍英不回答,也不看我,隻是繼續揉弄著手中的那團繩子,一會兒捏緊,一會兒放開。山嶺間的鳥鳴永不絕耳,可我這一句問話卻換來了尷尬的沉默。


    這我有些難堪,心想這人是不是又回到了啞巴狀態?還是說,我忘記在話裏頭加上他的頭銜——王副班長,才讓他不屑於搭理我這個老小戰士?


    剛想對他重複一遍,就見王軍英動動手,將手裏的繩子遞到我眼前。


    “還認得這個不?”麵罩下的他,終於壓低聲音回問起我。


    我盯了他一眼,然後一手抓過他手裏的繩子。我當然認得這個,這繩子不是普通的繩子,是部隊配發的類似於傘繩那樣的繩。這繩子細,承重力卻很強。因為它外麵裹的一層極薄的布皮,裏麵卻嵌繞著好幾根繩芯。


    考慮到任務需要,我們每個人的背包裏都裝有好大一捆,之前索降滑崖頭以及捆山民都是用的這個。


    手中的這團繩子,被繞成了一團,隻有個半米多的樣子。顯而易見的是,這段繩子被什麽東西割成了幾截,裏麵的繩芯都飛露了出來。所以這段繩子被割得長一截短一截,每截就隻十來厘米長,根本連不成整體。


    我仔細一想,似乎想到了這繩子的來曆,我說:“這是——”


    “是捆那人用的。”王軍英替我回答了出來。他那麵罩之下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


    說罷,王軍英扭頭往樹下探了幾眼,然後又低聲對我補充說:“這是我追出去的時候,撿上的。”


    我眨巴著眼皮,一邊盯著手裏的繩子,一邊回想起“山民事件”的經過。


    “想到什麽不對勁了嗎?”王軍英問出了第三句話。


    我點頭,然後把腿上的衝鋒槍掛穩在肩頭。雙手捧起那團繩子湊在眼前,我確認了好一會兒才說:“嗯,是不對勁兒。這玩意兒好像是,被刀子割開的?”


    對,我清楚的記得,這繩子當時在山民的手上繞了好幾圈,還打了死結。如果說那山民是用什麽技巧將繩子掙脫,我也許能勉強相信。可是,即便是那山民力氣再大,大能舉香鼎,大能推卡車,我也不認為能將這繩子繃成繩芯飛露的斷狀。


    並且,手中的斷繩也應該不會是用力掙開的。因為繩子上整齊的開口能說明,這必定是用鋒利的刀刃割開的。


    我又想起了劉思革的說辭,那麽,他口中的“練家子山民”,難道是先奪過劉思革的匕首,然後再是割開捆住自己的繩子?


    王軍英聽到我的回答,點點頭。他動動腦袋,離我耳邊近了些。王軍英幾乎是在對我講悄悄話一般,聲音極低:“有人說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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