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口氣,無奈地笑了。


    剪不斷,理還亂,最苦是情絲。


    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一個人,床頭的小燈幽幽暗暗,照不清那人的臉,我皺了皺眉,抬手摁下了日光燈。


    煞白的燈光一下子將整間病房照得透亮,來人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十分蒼白,跟前幾天的春風得意、趾高氣昂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衛礪的眼皮子動了動,模模糊糊地囈語兩聲,坐起身子,打了個哈欠,無意識地問:“諾諾,你醒了?怎麽不再睡會兒?”


    “來客人了。”我低笑,眉眼彎彎地看著來人,禮貌地說,“程總請坐。”


    程信義臉色一僵,像是沒料到衛礪會在,訕訕地放下手裏拎著的一籃水果,尷尬了好一會子,才說:“諾諾,你好些了嗎?”


    “如程總所見,小命保住了。”我咧嘴一笑,“剛動過手術,把脾髒摘了,不能站起來迎接程總,程總不會嫌我沒禮貌嗎?”


    程信義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尷尬得不行,嗬嗬幹笑道:“衛總也在啊,真是辛苦你了,替我照料女兒。”


    衛礪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很沒形象地說:“剛睡醒,沒刷牙沒洗臉,真是讓程總見笑了,你們聊,我先洗漱去。”


    衛礪說完,居然真的去了衛生間。


    “諾諾啊,爸爸來找你,是有事想跟你說。”程信義搬了一張凳子,在我床邊坐下,歎了口氣,神情十分懊惱,“你弟弟還小,不懂事,他也不是故意要傷害你,你就原諒他吧!別再難為他了!”


    我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程總這話倒是有意思了,我現在忙著動手術打點滴,養傷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去難為別人!”


    程信義皺眉,像是對我的態度很不爽,卻又不敢發火,強壓下火氣,說:“不是你叫人打傷你弟弟的?他斷了兩條胳膊兩條腿,三根肋骨,脾破裂,肺對穿,剛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就有人又到醫院來鬧了。”


    前麵的我知道,桃子已經告訴我了,可是後麵的,我還真不知道。


    “我沒有讓人打他啊!”我無辜地搖頭,“我好歹也是公眾人物,怎麽可能做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我是守法公民,有問題,找法律。程才無緣無故把我打成重傷,我肯定會起訴,追究他的法律責任,但是絕對不會做找人打他這種事情。”


    “還用你去找麽?”程信義冷笑,語氣裏滿滿的都是不耐煩,“你隻要在微博上哭訴兩聲,你的粉絲就足夠把你弟弟生吞活剝了!”


    “被人打成重傷,還不準發個微博吐槽一下嗎?哦,對了,我這些天要安心養傷,已經被禁止用手機了,微博不是我發的。”我好笑地看著程信義,“不過既然你說了,那我怎麽著也得給你個麵子,以後就不發微博了。”


    “你不發,可有人發!”程信義咬牙切齒,恨恨道,“再說你的粉絲們都跟磕了藥似的,現在針對我們根本停不下來,你弟弟傷得半死不活,卻追究不到行凶者,你媽一天到晚躲在家裏不敢出門,家裏的門都快被砸了!”


    我冷下臉,不悅地說:“程總,請你自重,我媽已經死了二十年了,請尊重死者,不要動不動拿我媽說事!”


    “你!”程信義眉頭一皺,目光頓時冷了下來,“程諾!你別給臉不要臉!”


    什麽?


    我沒聽錯吧?


    程信義居然讓我別給臉不要臉?


    他啥時候給過我臉了?


    “程總,別衝動,來,喝杯水消消氣。諾諾年輕不懂事,要是有什麽衝撞你的地方,你別跟她計較。”衛礪走過來,笑吟吟地說,右手捏著一支牙刷,左手端了一隻刷牙用的杯子,嘴上的牙膏沫子還沒擦幹淨。


    雖然這副形象很滑稽可笑,可我卻莫名地覺得,我跟了衛礪這三年多以來,衛礪就今天最帥,簡直帥到掉渣!


    程信義半張臉都抽了,看著衛礪,既尷尬又窩火,想發火卻又不敢。


    程信義這些年混得不賴,在a市也算是二流豪門了,大概跟宋承瑞那個渣男他老子一個級別的,但是在衛礪麵前,他連個毛毛都不算,別說衛礪,就是如今的我都能弄得他半死不活了。


    但是很顯然,程信義對我的印象,大約還停留在二十年前那個沒媽的可憐蟲上,或者是十多年前的逆來順受上,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現在的程諾早就不是他那個隻會縮在牆角掉眼淚的可憐女兒了。


    我說過,這個世界對我從來沒有溫柔以待過,我又怎麽會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全世界都不愛我,我要是再不愛自己,那我還活個什麽勁?


    所以,現在的程信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不,我恨他,恨沈歡,我的底線是不主動報複他們,但要是他們主動招惹我,那麽很抱歉,我不會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


    “程總,諾諾重傷在身,需要好好休息,你可別大嗓門,我怕影響到她的心情,會使病情加重。”衛礪一本正經地說,將刷牙的杯子往床頭櫃上一放。


    我瞥了一眼,裏麵居然還有半杯水,杯子底部還有一塊藍色的牙膏。我失聲笑了,不得不說,衛礪還是那麽毒舌,還是能分分鍾花式羞辱人而保持文明禮貌。


    程信義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像是拚盡全力克製似的,站起身,對衛礪說:“衛總,犬子無知,誤傷衛總的員工,犬子已經付出了代價,請衛總高抬貴手,放犬子一馬。”


    “誤傷?”衛礪故作驚訝,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難道我看錯了?我記得明明是程少爺用力踹了諾諾的肚子,導致諾諾當場昏迷,脾髒破裂,內傷出血,最後動手術摘除了脾髒。”


    程信義老臉一紅,閃過一絲尷尬。


    “我還記得,程少爺好像說過‘程諾,別以為自己當了大明星,就真是個人物了!你在我們程家就是一條狗!我呸!’,敢情我衛氏集團是養狗場啊!我衛礪就是個鏟屎官啊!”衛礪搖頭晃腦,一臉恍然大悟。


    “衛總……您……犬子無知,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黃口小兒一般見識。”程信義的眼神明顯慌亂了,無措地辯解。


    惹了我沒關係,畢竟在程信義心裏,我可能真的連程家的一條狗都不如,狗再狠,也不過是咬他們兩口,逼急了,他們可以把我這條狗變成狗肉火鍋。


    可要是惹惱了衛礪,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連木林森都不敢在衛礪麵前橫,更何況是區區一個程信義?


    “程總有這個閑心,還不如去病房守著,免得義憤填膺的吃瓜群眾克製不住一腔憤懣,再去做出什麽替天行道的好事。”衛礪言笑晏晏,看起來一副衷心建議的樣子,其實說的卻是無比辛辣的諷刺話語。


    程信義聽到這話,頓時不敢再做糾纏,匆匆向衛礪說了幾句軟話,又對我說:“諾諾,看在程才是你親弟弟的份上,看在爸爸親自來求你的份上,讓你的粉絲們理智一點,別再鬧了,好不好?”


    “程總,對狗說人話,狗是聽不懂的。”我咧著嘴笑得無比燦爛,毫不客氣地一口回絕。


    我沒有煽/動粉絲做任何事,自然也不會要求粉絲們罷手,這件事從始至終都跟我無關,我是受害者,哪有受害者要求為自己討回公道的正義人士放過施暴者的?


    程信義走後,衛礪倚著門框,隔著五六米的距離看著我,默默地看了很久,略有些悲哀地說:“諾諾,你真狠。我真沒想到,你能這麽狠。”


    “狠嗎?”我悵然一歎,“也許吧!”


    可我真的柔軟不起來。


    你能體會到一個六歲的孩子,幼兒園放學後,一個人等到八點鍾,被爸爸的小/三告知媽媽死了,卻連遺體都沒見到的心情嗎?


    你能體會到一個六歲的孩子,媽媽死不到一個月,爸爸就擺了三十桌宴席,迎娶帶著四歲兒子的小/三,卻在婚禮上因為不肯叫小/三媽媽,而被親生爸爸當眾掌摑的心情嗎?


    你能體會到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初次月/經來/潮,沒有人教導,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症,躲在被窩裏哭了一夜,卻因為弄髒了床單而被繼母罰,在大冬天跪著用冷水洗床單,一天不準吃飯的絕望無助嗎?


    那個時候,我的親生爸爸在做什麽?


    我想想……唔……在忙著拍婚紗照,準備婚禮,急不可耐地將妖媚的小/三扶正,在往私生子的碗裏夾雞腿、舀雞湯。


    我相信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如果一個人特別壞,特別心狠手辣,那麽他一定遭受過更壞、更心狠手辣的對待。


    我相信我還是善良的,可是我的善良僅限於對那些真心對我好的人,至少,也得是從來沒有害過我的人。


    電視劇裏那種被別人扇了一巴掌,還給人遞紅花油舒活筋骨的聖母白蓮花太過超塵脫俗,境界太高,我程諾是個庸俗到了極致的凡人,我做不到。


    衛礪歎息著走過來,把我摟在懷裏,悵然問道:“諾諾,你不會再愛我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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