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宋玉汐回到雨桐院的時候,林氏依舊窩在音室中調琴,臉色有點蒼白,沒什麽表情,看見宋玉汐進來,隻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就又將頭低了下去。


    坐到她對麵,雙肘撐在矮桌上,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閃忽閃,看的林氏無奈的放下了琴,說道:“如果你想安慰我的話,那就別說了。”


    林氏以為宋玉汐是宋逸派來安慰她的,現在的她心情很亂,根本不想再聽任何這方麵的話,誰知道宋玉汐卻是搖搖頭,說道:


    “不是,誰說我是來安慰你的?我就是想來問你,你當初懷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悶悶不樂的?”


    林氏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終於正經的抬頭看著宋玉汐,好看的唇動了動,最終卻是歎了口氣,蹙眉咬唇,說道:“不像這樣!比現在痛苦多了。”


    宋玉汐喪氣的垂下了頭,悶聲說道:“那你還難過什麽呀!最不開心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你挺過來了,我也挺過來了,你肚子裏的那個,一樣還是會挺過來,你不開心的沒有意義。”


    林氏似乎有些胸悶,也許是在抑製想吐的感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橫了宋玉汐一眼,說道:“我也想開心啊,可就是開心不起來。”


    對著這個十三歲的女兒,林氏時常會有一種她是三十一歲的錯覺,因為她實在太懂事,心思太剔透了,好像無論什麽事情她都可以想的很明白似的。也正因為她有這樣的心性,所以才會在十一歲那年,出其不意的把她從紀家廢園中救出來,才會成為她來宋家之後最堅強的後盾。


    林氏知道自己不該哭,可是越是這樣想,她就越是忍不住。在知道自己懷孕之後,第一次趴在桌上痛哭起來,聲音悶悶的說道:


    “我對不起紀洲,我不是個好女人。”


    宋玉汐看著林氏崩潰的樣子,就好像看見了上一世的自己,但她比自己好多了,至少她知道自己愛的是誰,並且一直有人愛她。


    站起身來,走到林氏身邊,跪下身子,將她扶著坐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一遍一遍的拍著她的後背,說道:


    “你沒有對不起紀洲,你也是好女人,宋逸對別人算不上是好人,但對你應該算是了,他雖然有錯,但他竭力在彌補,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沒那麽討厭他了,隻不過你過不了心裏那一關罷了,可是你要想啊,人活著就得往前看,我們好不容易從紀家逃出來,有了今天這太平的日子,宋逸為你做的夠多的了,雖然是他自願的,可說到底還是為了你不是?紀洲已經過去了,他死雖然也是為了你,可說到底,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大可不必選擇死亡,而是選擇用他的能力保護你,可是他沒有,他死了,表麵上看是為了你死的,但實際上,卻是他在逃避,他知道自己無能,護不住你,可又不想將你交給宋逸,所以他選擇死亡,用死亡牽絆住你的腳步,用死亡切斷你和宋逸的聯係,他死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寧氏必定不可能會放了你嗎?他寧願讓你一個人麵對那未知的世界,也不願意為了你改變或努力什麽,紀洲喜歡你,但他卻是用的極端的方法,解脫了他自己,未曾考慮過你的未來,宋逸也喜歡你,但他無論做什麽事都事先想到的你,你回來宋家這兩年多,你可曾被人算計過?我和你之所以能過的這樣太平,你難道會想不到,都是宋逸替我們遮擋了嗎?”


    宋玉汐的話在林氏耳旁緩緩的說出來,林氏漸漸的安靜下來,宋玉汐輕拍著她,就好像她在繈褓裏的時候,林氏輕輕的拍著她那時一樣。


    “不管你怎麽想,我是真的很感激宋逸把我帶回來的,繼續留在紀家的話,我和你估計還在過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呢。你被關在廢園六年,你知道我這那幾年是過的什麽日子嗎?哥哥走後,我和徐媽媽隻要能吃上一個熱騰騰的白麵饅頭,就是過節了,平日裏吃的不是窩窩,就是鹹菜,我十歲的時候就明白了,日子絕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所以我假意投靠了寧氏,跟劉先生學了琴藝,那陣子你都不知道徐媽媽臉上的笑容有多好看,從來沒有哪一家的小姐,隻是因為吃了一頓飽飯就開心起來的。”


    林氏緩緩坐直了身體,看著宋玉汐,纖細的手指撫上了宋玉汐的臉頰,眼眶紅潤,兩行清淚再次落下,不過這一回的淚,卻是懊悔居多。


    宋玉汐抓住林氏的手,緊緊握在手中,說道:


    “娘,就算你還沒有喜歡上宋逸,但也不妨礙你生下孩子啊。畢竟他是無辜的,就好像我,你們上一輩的恩怨,其實跟我有什麽相幹呢?要不是我頑強的話,說不定當年就被你給作沒了,我又能找誰說理去呀?”


    林氏聽到這句話之後,簡直連哭都不能好好的哭了,伸出手指在宋玉汐的額頭上戳了一下,似嗔似怨的瞪了宋玉汐一眼,然後又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低頭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盡管還未完全放下,但確實已經沒有剛才那般難受了。閨女說的對,孩子是無辜的,她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仇恨裏,卻不得不認清楚事實。


    宋玉汐見她好受些,心裏也終於放心了點,正對著門的她似乎瞥見門邊一閃而過的袍角,林氏背對著門,所以她沒看見,動了動嘴角,宋玉汐又接著對林氏說道:


    “娘,其實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說到這裏頓了頓,林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宋玉汐眼珠轉動,鬼靈精怪的說了一句:


    “你從頭到尾氣的並不是你有了宋逸的孩子,而是氣宋逸不和你商量,偷偷換掉了你的湯……”


    如果說林氏氣得是肚子裏的孩子,那的確說明她討厭宋逸,可是,她如果隻是氣宋逸換了她的湯,並沒有和她商量的話,那就不是討厭宋逸了,而是有點在和宋逸撒嬌的意思了……宋玉汐是旁觀者清,林氏是當局者迷,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自己已經把宋逸列入了撒嬌賭氣也沒事的安全範圍之內了。


    見林氏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宋玉汐看準了時機,功成身退。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褶皺,說道:


    “好了,我還有好多賬本要看。就不陪你吃飯了,我先前看見褚峰了,宋逸應該一會兒就會過來,你可別再甩臉子了,搞得跟你多喜歡他似的……”隻有對親近的人,才會有諸多甩臉撒嬌的行為,這是宋玉汐兩世的經驗告訴她的事實。


    林氏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甩手說道:“走走走,沒見過你這麽討厭的孩子。”


    宋玉汐吐了吐舌,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回過身去,對林氏說道:“對了,娘,你得替我跟宋逸說一聲,讓他在選秀的時候盯緊些,我這麽漂亮,萬一被哪個不長眼的王公給看上了,我又不想嫁,到時候別鬧的宋家沒臉,祖母那兒我也不好交代,可得把我看緊了啊。”


    說完這話之後,也不等林氏回答,宋玉汐就轉身走出了門外,出了音室外的拱門,到了院子裏之後,她主動停下了腳步,躲到拱門後偷看起來,誰知道腦袋才剛探出來,就被人狠狠的彈了一記,要不是捂著嘴巴速度快,痛呼的聲音就傳出來了。


    宋玉汐紅著眼眶,捂著額頭,眼淚汪汪的看著剛聽完牆角的宋逸,用眼神控訴他‘過河拆橋’的行為,剛才在裏麵,她可是不遺餘力的替他說話,雖然也夾雜著一些真心話,可到底是說的他的好,沒想到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恩將仇報。


    “一口一個宋逸,叫的挺開心啊。”


    宋逸站在牆後,陰測測的開口說道。宋玉汐這才明白自己挨這一下的緣故,回想剛才,好像是有點順嘴……心虛的低下頭,小聲囁嚅道:“我,我這還不是為了,為了逼真嘛。”


    宋逸眉毛一豎:“合著你以往在你娘麵前說起我,都是直呼其名的啊?”


    隻有和平時一樣稱呼,才會達到逼真的效果,他竟然到今天才知道,這丫頭在林氏麵前對自己這麽沒大沒小的。


    宋玉汐抱著額頭後退,比了比手指在唇邊,然後又指了指音室的方向,宋逸也不想驚動林氏,用手指點了點宋玉汐的額頭,說道:“回頭再找你算賬,皮給我養養結實。”


    直呼老子其名,沒大沒小!


    宋逸教訓完女兒過後,便負手轉身,腳步輕快的走向了琴聲漸起的音室,宋玉汐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頓時覺得自己在與虎謀皮,宋逸這個老奸巨猾的,是故意讓她看見衣擺的,騙她說了他那麽多好話,以為拍上了他的馬屁,可誰知道,完事後他立刻變臉!


    嘖,看來今後她得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也不能把他誇得太好,林氏要對他傾心了,沒準兒就會被他帶壞了!到時候她孤立無援,他們倆倒沉珂一氣,她冤不冤啊!


    不過,她今兒和林氏說這些話,有一半其實是出自真心的。最起碼她評論紀洲和宋逸的話是真心的。紀洲在她看來,雖然表麵上很偉大,其實隻有在他身後,受過苦楚的人才會切身體會到那種無奈,他當年若是真的想給林氏撐起一片天,憑他平陽候府世子的身份,未必就不能和寧氏那個續弦夫人搏一搏,可是他沒有努力,放任自己和心愛的女人認輸,可他難道就沒有想過,他認輸了之後,林氏又該怎麽辦呢?他難道還天真的以為,自己的那封公布於眾的遺書,可以保證林氏衣食無憂一輩子嗎?


    他死了倒幹脆,留下林氏和一雙兒女,在世上受人輕賤。


    幸好林氏是個意誌堅定的,那六年的廢園生活,並沒有摧殘了她的心誌,反而讓她越挫越勇,在逆境中求生,隻可惜上一世她太不成器,讓母女倆都走上了一條無可挽回的錯誤之路,而這一世,她隻不過是稍稍長進一點點,林氏就抓住了機會,用她孤注一擲的勇氣,改變了母女倆的生活。


    所以,盡管宋玉汐是在開導林氏,可是,誰又能說她不是在開解自己呢?人總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不能總活在回憶中,得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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