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燉好的醬肉,你多吃些!”


    “等了這麽久,天都黑了,早餓了吧?


    別光看我們倆,吃菜,吃菜!”


    一盞油燈蹲在四方桌中間。


    油汪汪的豬頭肉分作兩盤、燉在湯盆裏的肥雞擺在中間、散發著焦香的饅頭擱在角落,幾樣食物將不大的飯桌擠了個滿滿當當。


    張父張母一個勁地向蘇午‘勸菜’。


    堂屋門敞開著,


    門外的院子裏已是黑漆漆一片。


    夜黑燈深。


    方桌上的油燈將桌上的各式菜肴映照得愈發誘人,和著桌旁漸生皺紋、花白頭發的張氏夫婦的殷切笑容,這頓晚餐看起來似乎頗為溫馨。


    蘇午應著張父張母的話,手裏的一雙飛快飛快動作,將一塊塊油汪汪的豬頭肉填入口中,連連稱讚父母的廚藝,說得張氏夫婦都是滿臉笑容,心花怒放。


    “來來來,吃隻雞腿!”


    張母用快子扯下一隻雞大腿來,夾到了蘇午碗中。


    湯盆裏的肥雞用文火燉了二三個時辰,早已經皮酥肉爛。


    蘇午低頭啃著雞腿,左手不經意拂過眉心,‘六天故鬼真童’悄無聲息地從眉心長出,昏黃的眼睛裏,三顆童仁徐徐轉動著,豎眼中倒映出當下的真實情景:張父張母形容未有絲毫變化;


    堂屋裏一切陳設如舊;


    唯獨蘇午麵前餐桌上的幾樣豐盛菜肴,俱都變了模樣——湯盆裏的肥雞表麵泛著慘白的光芒,翻滾油花的雞湯裏,還有未焯淨的血沫。


    一片片似紙錢燃燒盡的灰盡沾附在那兩盤帶著血絲的豬頭肉上,豬頭肉旁邊的蘸碟裏,未見有任何正常的蘸料,隻有厚厚的一層香火。


    ——這頓貌似豐盛的菜肴,實則是‘死人飯’。


    活人怎麽能吃死人飯?


    蘇午眉心豎眼又悄悄閉合了。


    他依舊大口地吃著各色菜肴,一片豬頭肉裹著一層香灰,被他塞入口中。


    豬頭肉入口的瞬間,他的舌頭上就生出了一張嘴唇慘白的嘴巴,‘意之深淵吞噬’天賦不斷發揮作用,吞吃下了每一塊被蘇午吃進嘴裏的食物。


    無意間踏入桃源村的人,在此間隻要停留超過七日,便再沒有離開此間的可能。


    如此蓋因七日時間內,隨著自身在桃源村內不斷活動,接受各家宴飲,自身的‘活氣’亦在飛快消耗,大多數人會在第七日時,因為不勝酒力而長睡一場,這一覺睡過去,渡過第七天的晚上,活氣也就徹底消無,隻能永遠留在這個村子裏。


    中祖曾與蘇午說過,第一個踏足桃源村而能複返的人,乃是一個漁夫。


    此人以捕魚為生,養活一家人。


    其家庭寒微,一輩子也未享過什麽福,踏足桃源村後,就在桃源村內備受款待,對各家宴飲來者不拒,在酒席上大快朵頤,如此快活了七日,其自身活氣已經降至冰點,隨時都會死去。


    但偏偏在第七日那天,因為前麵六天吃了太多珍饈盛撰的緣故,他那天幾乎沒甚麽胃口,在宴席上也未吃甚麽東西,因而第七天夜間就保持了清醒,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縱然偶爾睡著,一墜入睡夢中,就夢到自己一家妻小圍在火盆前哀哭嚎啕,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思念家中妻小,再難睡著,便從床上爬起來,在村裏到處散步。


    這般到處走動,不知不覺間就走出了桃源村,


    走到了村子外。


    再回首時,


    已然不見桃源村影蹤。


    此人在村外尋得了自己的船兒,撐船回家,便見自家設了靈堂,祭拜的對象正是他自己——而他歸返回家那一日,正是他‘頭七’的那一天。


    由此可見,‘桃源村’雖是厲詭裹挾下脫離現實的一方世界,但此中諸多事物,其實亦隱約與現實對應。


    此間桃源村人,看似脫離了現實世界,其實在現實世界裏亦留有‘痕跡’。


    他們非生非死,在人世間仍有大量後嗣親故,逢年過節都會拜祭他們。


    而那些後嗣親故用以祭拜他們的三牲祭品,


    亦會通過特定的一棵棵桃樹,傳遞到他們各自手上。


    那一棵棵桃樹,正對應著他們留在人間的、曾為蘇午所見的那一座座墓碑。


    隻是,怎麽會有人不約而同地把各自先輩親族的墳塚、墓碑排布得那樣整齊?


    蘇午一心二用,腦海裏思考著其他的事情,嘴上應付著張父張母的言語,仍然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當下張氏夫婦對他的身份雖還有稍許疑慮,但那稍許疑慮都在此刻親子失而複得的歡喜中被衝澹了,


    或許他們未來有一日會反應過來,眼前的蘇午並非是他們的兒子。


    但相信到了那個時候,


    蘇午早就已脫離了桃源村。


    茶足飯飽後,蘇午幫著張母收拾了飯桌。


    張母越看蘇午這般乖巧懂禮,談吐有度,對自己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也就越發喜愛。


    一家人吃過飯坐在堂屋裏,


    蘇午拿起掃帚把飯桌周圍的地掃了掃。


    叫張父看他也更是順眼起來。


    張父放下手裏的半碗茶水,向張母打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接過兒子手裏的掃帚,同時向蘇午問道:“我兒這次回來,就不會再往外麵去了吧?”


    “是啊。


    咱們村裏衣食足,生活也悠閑。


    我的兒就留在村子裏罷?出去總不免為生計奔波發愁,要吃許多苦……”張母伸手去接蘇午手裏的掃帚,同時嘮嘮叨叨地開口說道。


    蘇午避過張母的手,溫聲道:“讓我來掃就行,娘親。


    兒子少年時就離家在外,不能侍奉在您和父親左右,這些活計,就交給兒子好了。”


    他聲音漸變得有些低沉:“兒子在外麵的頭兩年,無一夜不是從睡夢中哭醒的,總在夢裏夢見娘親喚我的小名兒,


    夢到娘親在燈下給我縫衣裳……


    夢到我在村塾裏學了詩,回來背給娘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蘇午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聲音漸變得低沉了起來。


    他還記得小學時候,剛剛學會這首《遊子吟》時,自家還在鄉下居住。


    那時正逢秋收,父親在外上班,母親一個人披星戴月割了十幾畝的麥子,當時他將這首詩背給母親,母親背對著他,悄悄紅了眼圈。


    至到如今,


    他與嚴父慈母已經天人永隔。


    那些在睡夢裏頻頻浮現的記憶、被淚水沾濕的枕頭,也好似變得斑駁而模湖了。


    但他心底蓄積的情感從未真正消褪過。


    此下伴隨著他低沉開口,那般真切的情感也隨之在言語裏無聲息流淌,張母淚水漣漣,輕輕擁住了蘇午,張父也走過來,歎息一聲,拍了拍蘇午的肩膀。


    三人相顧淚眼朦朧。


    過了好一會兒,待到張父張母情緒漸漸收斂以後,蘇午才道:“兒子不孝。


    這次費了好大氣力,才能回到村裏來。


    本意是不打算走了,留在這裏,伺候父親、娘親終老!”


    張父張母聞言先是一喜,但又都同時注意到了蘇午話語裏的‘本意’二字,頓時都生出疑慮,憂心忡忡地看著蘇午。


    就見蘇午歎了一口氣,接著道:“但是兒子在外奔波日久,已經與人私定了終身——那女子在兒子臨行以前,告訴兒子,她懷了身孕。


    有了兒子的血脈……”


    一聽蘇午這般言辭,張父張母頓時都愣住,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愁。


    蘇午暗暗觀察著二人的表情,接著道:“所以,兒子預備再離開村子一回,待到兒子把懷孕的妻子也接過來,我們一家團圓,這豈不是更好?”


    張父有些遲疑,低聲說道:“好是好……


    隻是……”


    “父親!母親!


    我們分離如此之久,您二老當知此般骨肉分離之痛,實乃一生中不可承受之重!


    今日兒子已有了自己的骨血,


    莫非您忍心見兒子骨肉分離?!”蘇午看著張父的眼睛,急聲問道。


    張母抱緊了自己的兒子,附和著他連連點頭。


    張父訥訥片刻,忽然頹唐地歎了口氣:“非是我和你娘親不願意你去接回你在外頭的骨肉血親,實在是我們不能這般做啊……


    你本就是桃源村裏人,既然回了村子,便在此間安心生活就是。


    但想要從村裏離開,卻須要韓老太爺首肯。


    然而這許多年來,進村的人常有,能再次出村的人,我們還一個都未見過呢!


    那韓老太爺——他不會同意啊!”


    “這桃源村莫非是他韓老太爺一家的?


    他難道能隻手遮天?”蘇午緊聲追問,“縱然他不準我出村,難道出村的路他能一直守住不成?


    父親,母親,你們難道沒有一點辦法嗎?!


    難道我們老張家,要世世代代重複此般骨肉分離之痛?”


    蘇午最後一句話一說出口,張母好似被電打了一樣,渾身上下忽生出一股巨力,連蘇午都覺得她擁住自己的手臂充滿了巨大的力量,


    她猛地搖了搖頭,向張父說道:“那般骨肉分離之痛,當娘的再也不願再體驗一回了!


    咱們老張家,斷然不能重蹈咱們兩個的覆轍啊!”


    “這……”張父張了張嘴,眼中憂慮之色更濃,“且莫要著急,容我再想想辦法。


    妻啊,兒啊,你們莫要這般激動……


    天色已晚,先歇息吧。


    妻,你去給兒子把床鋪整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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