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群裏。


    周圍的呼吸聲在平靈子耳畔交錯著。


    她屏息凝神,盡力地摒去周圍的種種聲響,豎起耳朵去聽源賴剛的言辭——對方話語聲並不大,她哪怕豎起耳朵亦聽不真切,最終微微踮起腳尖,


    也隻是將源賴剛的話聽了個大概。


    井上燭照——他駕馭的厲詭,並未在自己麵前展露過多少。


    所以,源賴剛所說“他能將刀劍藏於影子裏”這件事,暫且不能取信。


    但因為未有在源氏獲得足夠的利益,所以拒不交出那把“無上級太刀”,似乎確實是他那樣的人能夠做出來的事情……


    尋常鬼武士不是他的對手,被他斬殺也很正常。


    總體而言,源賴剛的話還是比較可信的。


    自己來得時機似乎剛剛好,源平亂戰,也有利於他更快脫離源氏逃跑——那他現在還會在源氏宅邸之中嗎?


    平靈子掃視周遭。


    未見到那個熟悉的臉孔。


    她心裏又有些失落。


    覺得自己來得時機又並不好。


    她抿著嘴唇,麵孔上沒有流露絲毫情緒,抬眼看向了站在陣列最前方的四兄-平知盛。


    平知盛凝目注視了源賴剛一會兒。


    對方神色間的悲傷並非偽裝,但像源賴剛這種在本家勢頹的情況下,仍能力挽狂瀾,走到朝廷“右大臣”之位的厲害角色,城府必定極深。


    其麵上展露出的表情,正是其想要讓觀眾看到的。


    平知盛自不會因為源賴剛神色悲切似無偽裝,就真正相信源賴剛所言。


    他偏頭看向身後的一名陰陽師,出聲道:“風間,可有占卜到什麽?”


    天下陰陽師皆以“安倍晴明”為開山祖師。


    安倍晴明死後,將自己製造研究出的種種式神、咒禁、占卜之法皆傳續給後代,後代聚集成家族,即是土禦門家。


    土禦門家有嫡脈與庶脈之分。


    庶脈往往隻能修煉些粗淺的咒禁法門,掌握一兩個可用於日常的式神,久受嫡脈壓榨,怨氣日益滋生,後來,承襲“唐密”修行之法的大和尚“弘法”來到東流島,


    在此間選定了土禦門家某一支庶出之脈,培植自己的勢力,為之傳下種種唐密真言、灌頂修持法。


    這支庶出之脈將之與陰陽師法門相融合,漸漸壯大,收攏散落東流島各地的陰陽師勢力,將法門不斷融合,終成“風雷神門”一脈。


    “風雷神門”中人,


    多以“風”、“雷”二字作為自己的法名前綴。


    雷主征伐降服,風主調和交通。


    當下,“土禦門家”輔佐源氏,“風雷神門”則奉平氏為主。


    平氏能將鬼王“酒吞童子”請進家社之中,奉為家社神靈,其中就有“風雷神門”的功勞。


    平知盛身後侍候的“風間”便是當代“風雷神門”的“風神門”。


    “風間”收起了手中不斷盤轉的一串勾玉,目光看著對麵的源賴剛,開口回答平知盛之問,其聲陰柔如女子:“大人,源家的第三代長男,今時確已殞命。


    死因不吉。


    應為他人掠殺。”


    平知盛微微點頭。


    風間瞥了眼源賴剛身側的“土禦門晴明”,蒼白而秀氣的麵孔上浮現一抹陰冷的笑容:“但是,此並不能證明,那把無上級的太刀還在“井上燭照”手中。


    我占卜此刀的下落,卻難占卜出任何的結果。


    它的天機被人為遮蔽了……


    對“源賴剛”進行占卜,卻發現他與那把刀有千絲萬縷的勾連。”


    “為何不對“井上燭照”進行占卜呢?”風間話音剛落,還要再言之時,對麵的“土禦門晴明”冷冷一笑,挑釁似地開口出聲道。


    平知盛聞聲


    眯起眼睛看了看“土禦門晴明”,


    而後繼續注視“風間”。


    風間臉色變得更冷,他搖了搖頭,對平知盛說道:“大人,“井上燭照”不可被占卜——”


    他說著話,神色變得奇怪起來。


    有濃重的畏懼,亦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其伸手抹過眉心。


    皺著的眉心裂開一道血紅的裂痕。


    裂痕內,有一隻破碎的、血肉模糊的眼睛!


    那眼睛眼球極大,看起來不像是人的眼睛,倒像是牛的眼睛!


    “僅僅隻是觀測“井上燭照”的因果,便讓我的“天眼”爆裂了——以我的能力,實不足以觀測此人的過去未來!”風間神色鄭重,向平知盛發出提醒。


    平知盛看著他眉心那隻窺破的眼睛,沉默了一陣。


    出聲道:“也就是說,


    源賴剛、井上燭照兩個人的嫌疑都不能排除。


    他們都有可能掌握著那把“無上級太刀”?”


    “是!”風間重重點頭。


    平知盛點點頭,轉臉看向源賴剛,聲音依舊溫和地道:“既然如此,源賴剛大人,可否容我仔細將您的宅邸搜索一番。


    如無收獲。


    在下一定負荊請罪!”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朝身後的鬼武士打了幾個手勢。


    鬼武士親隨立刻會意,穿過武士群,臨近看押“平靈子”的平氏二子“平淩盛”身畔,躬身出聲道:“平淩盛大人,平知盛大人希望您帶著平靈子小姐即刻出發,去追索井上燭照的蹤跡!


    這裏一半的鬼武士,都會隨您一同前去!”


    井上燭照!


    聽到那鬼武士親隨的言語,平淩盛還未回應什麽,平靈子眼睛裏已然微微放光,心髒怦怦直跳起來。


    這個時候,她實在是要忍不住誇讚那個風雷神門的陰陽師“風間”幾句了,


    多虧了他的占卜,才讓四兄對井上燭照是否懷有無上級刀劍拿捏不定,派二兄前去追緝。


    而自己也跟著可以同去追蹤井上燭照了!


    平靈子沒去想半數平家鬼武士都去追緝蘇午,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


    尤其是,當下的情況,平知盛要求平淩盛帶著她去尋人,也有即便尋不到人,也要令平淩盛帶人繞開源氏的封鎖,以平靈子為引,吸引離開家社的“酒吞童子”回歸的意思。


    成為吸引“酒吞童子”的妻子,下場很淒慘。


    一定會死。


    但平靈子現下毫不在意。


    她當下隻想盡快見到那個人。


    為此哪怕飲下毒酒,也甘心情願。


    源賴剛聽得平知盛頗有禮貌的言語,卻是勃然色變——哪怕平知盛言辭再如何有禮貌,但其中流露出的挑釁與蔑視卻是不言而喻的!


    身為源氏家主,源賴剛絕不可能容忍對方可以隨意搜查自己的宅邸!


    他盯著平知盛,怒聲道:“閣下莫非以為,駕馭了“月讀侍夜叉”便能天下無敵了嗎?


    你可知“三貴子”從來不是完整的神靈,


    月讀侍夜叉,是月讀的一部分。


    “須佐之麵”,是素盞鳴尊的一部分。


    平清盛有你這樣的好兒子,直接駕馭了完整的“月讀侍夜叉”。


    老夫子孫不肖,無人能有與“月讀侍夜叉”相抗衡的力量——但老夫如今費盡心機,也終於拚湊出了“須佐之麵”,閣下要試試“須佐六武士”與你孰強孰弱嗎?”


    “須佐之麵?”


    平知盛雙目微眯。


    身後武士群裏,平淩盛帶著平靈子,在諸多鬼武士的簇擁下,緩緩脫離陣列。


    風間與平知盛低語了幾句,亦跟隨平淩盛脫離平家武士群。


    平知盛看著對麵滿臉怒色的源賴剛,忽然笑


    著搖了搖頭:“源賴剛大人真是太認真了,我隻是與大人開個玩笑而已,大人不必當真。”


    “玩笑?!”


    源賴剛冷笑連連,內心卻在此刻稍稍放下鬆懈。


    他正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擋在他身前的“須佐六武士”之一的“香川明”忽然厲喝出聲:“大人小心!”


    下一刻,


    原本高懸在東大門上空的血月朝前移動,映照在源賴剛等人身上。


    “香川明”拔刀而起,周身衣甲破碎,顯露在外的軀殼上,生長過出一隻隻暗藍的眼睛,這些眼睛飛快轉動,都將目光投注到天頂垂落的月光上——


    那自天上傾蓋的月光,刹那凝滯在半空,被無形的詭韻阻擋住了!


    源賴剛見狀了然,舉目怒視平知盛!


    對方已經是當世第一鬼武士,卻還在大戰之中,耍弄這種低級手段!


    平知盛立於原地一動不動。


    天上月光聚集在一具早已蠟化的屍首上,將那具屍首點燃,那屍首眼中血月浮動,頃刻間化為一束月光——平知盛身形在此刻消無,身形從那束月光之中走出。


    他抽出腰間打刀,打刀一經顯世,凜冽的刀光就如龍盤旋,使得周遭氣溫都驟然降低!


    月光裏的武士疾奔數步,朝著向源賴剛發出提醒的“香川明”一刀揮出!


    “須佐右眼”香川明見刀光噴薄而至,眼神大駭,渾身生長的眼睛立刻轉動眼珠,將目光往那雪瀑般的刀光上聚集——


    這個瞬間,香川明聽到一陣猖狂的笑聲:“哈哈哈哈哈——”


    他渾身發冷,


    仰頭看去,


    天上的月光變成了飛臨而下的平知盛,


    而對麵朝他揮出雪瀑般刀光的“平知盛”,實是一具擺出揮刀姿勢,渾身析出暗紅屍蠟的屍體!


    “月光”幻化了香川明先前那個瞬間最忌憚的情形,他因此做出應對。


    但正因為自身做出應對,


    所以也就顯出了破綻!


    平知盛從天上血月中落下,手中刀刃上盤旋慘白之龍,身形落地的瞬間,手中自源氏收繳而來的“鬼切”也隨之斬落!


    香川明被劈成兩半!


    一隻暗藍的眼睛從他的屍身中脫離,那隻眼睛散發出冰冷而暴虐的詭韻,


    還未真正複蘇,一隻手就牢牢抓住了那隻眼睛!


    ——源賴剛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那隻眼睛,將它一口吞進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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