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壞人。”


    警局的詢問室內, 剛剛被帶回來的漁夫帽神色緊張,他是個中年人,有兩撇小胡子,手機的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再核對其身份信息工作單位,是個事業單位的員工, 名下有房有車。


    家庭穩定,工作順利,薄有家產, 意味著在社會上,他是一個很穩定的因素。


    這樣的中年人,確實不太像是會做多少違法亂紀事情的人, 他們違法亂紀的成本太高了。


    紀詢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翹著腿, 繼續聽詢問室裏頭的對話。


    “姓名。”


    “徐碩果。”


    “為什麽跟蹤貝佳母女?”


    “我要舉報!”


    這個回答出乎霍染因的意料,霍染因抬抬眼。


    “舉報?”


    “我的兒子, 是練盼盼的同班同學,練盼盼上了補習班。”徐碩果說。


    “然後呢?”


    “警察同誌,一看你就沒有孩子吧?”


    “……”


    “你看,別的孩子上了補習班, 我的孩子沒上補習班, 那不就被別的孩子甩下去了嗎?一步落後, 步步落後,你說,我能不去跟蹤, 不去舉報嗎?”


    “嘿,你還挺難的。”譚鳴九嘶了聲,他又好奇,“但你覺得你孩子跟不上,為什麽不送你孩子去上補習班?”


    徐碩過臉拉下來:“送補習班不要錢嗎?錢就算了,有些補習班門檻還特別高,警官,你聽說某些學校要求父母雙碩士學曆且有一方必須在家全職輔導孩子的新聞吧?”


    譚鳴九摸摸光頭。


    徐碩過繼續:“我聽認識的一個老師說,練盼盼她參加的福興教育,是請了市重點學校老師參與授課的。但他們授課的地點很隱秘,上兩三節課就要換個地方。我就跟蹤,拍攝。”


    他說完了,又強調:


    “那教育部可是規定,在職老師不得開辦參與校外補習班,我這是自覺主動維護國家的法律法規,就算我有一些不恰當的行為,那也情有可原,也……不犯什麽事,不會通知我單位吧?”


    霍染因從詢問室裏出來。


    “你怎麽看?”


    “教育機構、老師之間利用家長互相舉報。現在教育套路深,多半是真的。”紀詢說,他將手裏手機拋給霍染因,這是徐碩果的手機,“他的朋友圈裏轉發來轉發去,都是教育機構撰寫的《孩子好,你才好》、《十個要義,懂了你就明白孩子了》、《他們升職加薪年薪過百萬,最後卻後悔一輩子》,販賣教育焦慮的文章,再看加入的聊天群,也全是相關內容——呦,又來一條要求轉發的了。”


    霍染因同樣看見了。


    就在剛剛,來自福興教育群裏頭,教育機構的老師全體成員。


    “各位家長們,近期各類違法犯罪問題鬧得沸沸揚揚,希望大家注意安全,也叮囑孩子們注意安全,孩子們是祖國未來的花朵,在養護的過程中不容有失,如此放能燦爛美麗。請大家多多轉發我朋友圈的最新內容,了解相關事件,提高相應警惕。”


    學生家長們對老師,不說奉若神明,也基本是有求必應。


    在這位老師說出要求之後,立刻的,家長們紛紛響應,徐碩果的朋友圈中也迅速跳出好幾條相同的新消息,可以想象,又一條朋友圈爆款快要出爐了。


    霍染因關掉徐碩果的手機,和裏頭的譚鳴九通話:“批評教育一下,簽字後就讓他走。”


    他回頭問紀詢:“晚上你有事嗎?”


    紀詢唔了聲:“想跟一跟練盼盼啊?沒事,我和你一起去吧。”


    今天去練達章家裏,還有一樣收獲。


    他們往外注意跟蹤的徐碩果時,看到練盼盼房間的窗戶上,有攀爬的痕跡,下方的灌木叢也有踩踏導致的歪歪斜斜。但無論練達章夫妻還是練盼盼,都沒有在他們麵前表露出近期撞見小偷或財物失竊。小偷踩點可以排除。夫妻兩如果要出家門,也不可能選擇這種方式。


    隻剩下練盼盼。


    練盼盼踩著窗戶,偷偷溜出家門——而這種行為,一般發生在深夜。


    當天晚上十一點,紀詢和霍染因再度來到練達章租住小區之外。


    屬於練盼盼的放在在大約23:05分的時候熄了燈。


    霍染因看著窗戶,紀詢則打個哈欠,放低座椅,脫下外套蓋著腦袋,隨後,沉悶的聲音從衣服底下傳來:


    “你看著,我先睡一會。練盼盼不會這麽早出來的——總要等她媽媽睡熟再說。灌木叢周圍雜草都被踏出印跡說明她跑出來的次數很頻繁,就算今天晚上我們沒有蹲到,明天晚上,後天晚上,我們也能蹲到。”


    “她天天晚上出去幹什麽?”霍染因更像在自言自語。


    “泡吧,玩cos,打遊戲,除了學習外,做什麽都有可能,白天被父母看管得多嚴實,晚上放飛自我就有多狂野。”紀詢的聲音裏添了困倦,“難怪天天睡眠不足。”


    他也天天睡眠不足。


    想睡,但睡不著。


    不太久,大概在00:20左右,他看見動靜了,拿肩膀撞撞霍染因。


    霍染因同樣看見。


    屬於練盼盼的那扇窗戶,窗簾掀起一個角,穿戴整齊的練盼盼推開窗戶,踩著窗台,跳到地上,還回頭把窗戶重新掩了起來。


    接著她一路小跑,來到小區外頭,徑自往停在路邊的一輛白色寶馬車走去。


    她上了車。


    寶馬車朝前駛去。


    霍染因一踩油門,同樣跟上。


    這一路不太遠,寶馬車在城市裏轉了幾圈,來到一家酒店前邊停下。


    接著車廂門打開,一位中年男子從駕駛座裏走出來,練盼盼隨之出來。


    他們進了酒店。


    紀詢和霍染因不著急立刻跟上,練盼盼上午才見過他們,跟得太緊,有暴露的風險。他們一直在車裏等著,直到看見酒店二樓有間房間突然亮了。


    “204。”紀詢估出了房間號,“左右兩間房間都沒燈,酒店裏牆體都薄,我們開間隔壁房間,耳朵貼著牆壁,應該能夠聽見裏頭對話。”


    霍染因點點頭,進了酒店,來到前台。但沒有出示警官證。


    目前隻是懷疑階段,盡量避免打草驚蛇。


    也要考慮萬一練盼盼是無辜的,和案子無關,那她深更半夜被個刑警尾隨詢問,對她的名譽多少有些影響。


    “開個房間,205有嗎?這是我的幸運數字。”紀詢隨意找了個借口。


    “有的,”前台,“205是大床房,沒關係嗎?”


    “沒事。”


    兩人順順利利拿到房卡,上樓刷卡,又將門關上。


    他們將耳朵湊到牆體上,果然聽見裏頭對話——


    是練盼盼的聲音。


    “我爸從醫院裏出來了。”


    “那你晚上……”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這個人紀詢沒看見正麵,隻知道是一個中年男人。這個年紀是能和辛永初搭上關係的。


    紀詢仔細傾聽。


    “更麻煩了,還等了一輪他開門偷偷查崗。”練盼盼的抱怨還帶著孩子的嬌蠻和冷酷,“硝酸銀怎麽沒毒死他。”


    有時候你確實不知道,一個孩子能做出什麽事情。


    “他要真死了就出事了,現在這樣的結果還行了。”


    “啪”一聲。


    練盼盼像是極不甘心,把玻璃類的製品砸地上摔碎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上次說好要的東西你帶了嗎?”


    東西?什麽東西?


    紀詢想,他耐心聽著,但是這句話後,隔壁屋子裏突然沒了說話聲,隻有一丁點腳步聲,和“嘩啦——”


    霍染因輕聲提醒:“浴室。”


    對,嘩啦的聲響是浴室的水龍頭擰開,水流出來的聲音。


    隔壁的兩個人好像都進了浴室。


    紀詢直起身,來到浴室。


    酒店的浴室不大,分成幹濕區,裏頭有個小小的浴缸,浴缸是坐式的,安插在牆體與牆體的交匯處,是個三角形。


    紀詢先來到洗漱池位置,剛才聽見的龍頭聲音,就是自洗漱池發出的。


    但洗漱池上裝著櫃子,相隔櫃子,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避開櫃子,在浴缸和洗手池的夾縫中,艱難傾聽。


    練盼盼還在說話,但是他們似乎開了浴室的蓬頭,大量的水聲傳來,掩蓋著兩人的交談聲。這確實是個保護隱私的好辦法。


    紀詢暗自想到。


    他們足夠謹慎,而這符合投毒案幕後主使者的側寫。


    但——聽著實在太麻煩了。


    “叩叩。”


    牆麵被輕輕點了兩下,站在旁邊的霍染因招呼他。


    紀詢打眼一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霍染因站到了浴缸裏頭,正指著上頭的牆壁,輕聲說:


    “這裏聽到的聲音最大。”


    紀詢過去。


    三角形的坐式浴缸本來就小,放一個下去都要坐著才能泡澡,他們兩個大男人同時擠進去,空間一下變得逼仄——更令人討厭的是,為了保溫,浴缸前方還裝了玻璃門。


    而他們兩人幾乎將這三角形空間塞滿。


    紀詢呼出一口氣,抱怨道:“已經能夠感覺憋氣了。”


    但做刑警的,在跟犯人時候更差的條件也經曆過,也得上。


    現在隻是在浴室裏做點偷聽工作,沒風吹日曬的痛苦,沒槍林彈雨的風險,已足以開瓶香檳慶祝了。


    “要不是警察盯上我們家了,真想再給他來一份。”練盼盼說。


    “別鬧,別發神經。”中年男人說。


    聽著這一對同伴已經有些分裂了。中年男人開始對女孩感覺不耐煩。


    確實,如果要對練達章下毒,練盼盼是把最方便的刀,但她是刀子的同時也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從兩次接觸來看,她也沒有屬於凶手的冷靜縝密理智。


    她是神經質的,不確定的。


    投毒案成功於她,也可能失敗於她。


    因為刀子的鋒銳是不分人的,一不注意,就要被反噬。


    紀詢微微側頭,和霍染因對視。


    他們沒有說話,隻用幾個簡短的手勢交流。


    ——再聽一段,拿到準確證據。


    ——外頭有窗台,翻過窗台,可以房間拿人。


    而後突然,一聲嬌媚鼻音響起來。


    練盼盼□□道:“嗯——討厭——不要這麽急——”


    等等?


    紀詢沒有這個心理建設,手一抖,胳膊肘撞到蓬頭開關。


    隻聽“嘩啦”一聲。


    冷水將縮在底下緊靠著竊聽隔壁的兩個男人澆了個正著。


    他們一同站在水柱底下,看著彼此。


    隔壁的練盼盼還在說:“你說愛我——對吧——那就幫我解決我爸媽——都不解決我爸媽,叫什麽愛我——啊——”


    紀詢反應過來,迅速關了蓬頭開關。


    他意識到對麵在發生什麽了,他既覺得錯愕,又在錯愕中尋找到了理所當然。


    他想要離開,但這點夾雜在□□中似是而非的線索,讓他走也不是,聽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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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息之後,紀詢轉看旁邊的霍染因。


    霍染因也有微微的僵硬。


    半天,他眨了一下眼。


    方才蓬頭灑下水流的其中一滴水珠,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合上眼,那水珠在他長翹的睫毛上轉一圈,滴下來,落在臉頰上,滾過他鋒利的眉眼,滾過他薄薄的嘴唇。


    他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手珠。


    但他的手背也是濕的,屬於工作時間的冷硬,在這場突如起來的水中,在隔壁意料之外的發展中,逐漸軟化,濕成穠豔。


    水將他們都染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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