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史學界,傾向於將1981年戰爭的爆發,認定為必然。我不反對這個觀點,四個龐大的政治實體在興平島一隅集中了各自的精華艦隊,在為期七十天的高強度對峙中,任何一個意外都會變成點燃火藥桶的那顆火星。不論是現實中的潛艇水聽係統故障導致誤擊,或是上下級命令傳達間有些許出入,都不可避免導向現在的結果。”


    “我以1841年第一次太平海戰爭開戰前夕,邦聯向島鏈提出‘赫爾四原則’為例,在邦聯政府的認知角度裏,開啟談判便意味著可能性較大的妥協。而島鏈政府則視為該提案對神國精神的莫大侮辱。戰後審判戰犯時,大量官員表示‘四原則’的提出代表邦聯無意繼續談判。邦聯一方的檔案記錄顯示‘四原則’隻是談判的第二階段,回寰餘地仍多。”


    “最後,我對整篇論文做簡短總結,傳統政治史的治史觀念已經到了盡頭,以現實基礎為考量的史學方法應當革新。正如戰爭兵器的使用者是人,下達戰爭指令的政客同樣是人,在實證主義的大方向上,合理剖析權力與文化間的關係,以外交史為研究方向,能對當下沉悶的史學氛圍,帶進新鮮空氣。”


    一氣說完三大段,顧紅蝶抿著嘴用力吸著氣,然後對著答辯組老師們鞠躬致意,在與會眾人禮節性的熱烈掌聲後,她平複住心情,知道要迎來最難的硬仗。


    答辯組一共五位,三個青年教師對顧紅蝶這篇以文化角度剖析1981年全麵戰爭爆發前後的長篇論文予以讚賞,就內中細節,比如某些事實的舉證角度進行提問。


    這屬於常規問答,顧紅蝶對答如流,畢竟青教總是容易對付一點,所以她朝著後麵舉牌子寫“你好棒”的朋友們報以燦爛笑容。


    她捋了捋微微淩亂的額發,攏起來,看著另外兩位尚未發言的教授。


    這兩位皆是鬢間銀發夾雜,都是一身標準的灰黑中山裝,連麵容都頗為肖似,可能這年代能鑽研在書齋裏的知識分子都是一副樣子?


    扶了扶金絲眼鏡,顧紅蝶右手邊的教授先行發話,開口即是痛批:


    “你這篇論文,通體都在提新史學新方法,尤其說要以新文化史新外交史做引,到頭來材料不足,七八萬字裏的篇幅,用四份檔案就想論證完整‘權力-文化’關係?一個簡單的想法,想弄的那麽新,那麽高,非常好高騖遠!”


    研討室立時靜下來,這措辭極為激烈,幾乎是指著顧紅蝶鼻頭罵了。但又是小輩又是親學生,當然是乖乖低頭接受導師的大加指斥,連連認錯,承認論文過於浮躁,之後進研究所了一定多方尋求真實可信檔案,完成該有的嚴謹學術論著。


    痛斥了半小時,坐在顧紅蝶導師旁邊的玳瑁眼鏡教授咳嗽了一聲,插嘴道:“徐老師,要十二點了,大家差不多該去吃飯了,最後我提幾個問題?”


    “胡教授。”顧紅蝶導師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位坐在答辯組最中間,返聘回來的老教授說道:“顧同學,你的論文是這幾屆學生裏,最有創新力的一篇,對此,我要對你的探究精神,先表達尊敬。”


    顧紅蝶立刻鞠躬。


    隨後,教授摘掉了眼鏡,手掌平放到膝蓋上,語氣不變,溫和道:


    “按照你的定義,‘權力’是界定一個國家武裝力量、戰略、發動戰爭的潛力以及包括使用武力的意願。一個對社會製訂規則、實施規則的政治體係。‘文化’是共同的傳統觀念、宗教、藝術和文字根源,諸如習俗、生活方式等非正式機製,為無數為歸屬於某一實體的事物賦予特殊意義的象征符號。簡單來說,‘權力’是影響世俗政治的現實因素,基於現實政治,‘文化’是構成世俗國家的社會因素。”


    “探討權力與文化的細微關係,自當時曆史學家的一大重任,沒有絕對真實的曆史,但我們可以去追求相對真實的曆史,問題在於,不能偷換概念。”


    “你的論文第二章,‘破產的太平海秩序’,強調島鏈國的‘太平海秩序’計劃流產原因大多歸咎為當時高層的天真與反應遲緩,強調軍部幹擾了政府的正常運行,在島鏈固有的‘默殺’、‘虛君’等共同文化因素作用下,這個秩序破產了。那麽,現實因素中,太平海沿岸國家的抵抗侵略行為你是否考慮了?”


    教授的聲音依舊溫和,音調一成不變,但顧紅蝶脊背卻開始發涼了,研討室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我讚同一定程度考量當事人的心理,但在國家意誌下,政治家被賦予了性格。你不能把文化置於權力之上,你全文忽略了諸如戰爭暴力、占領區抵抗等至關重要的現實因素,流入到有心人手裏,就是變相解構戰爭的正義性,把擴張侵略行為置於文化導向的強權政治與認知態度,換個意義說,你給戰犯脫罪,將罪責歸於文化的創作者,即,民眾!”


    顧紅蝶低頭握著講稿,不知該如何回答。幾天前,導師就和她通過氣,胡教授這邊對她論文意見不小,但她又打算攻讀碩博學位,以目前國家凋零的學術狀況來看,怎麽都繞不過這批人。難聽講就是再醜媳婦也得見公婆,早死早超生。


    研討室沉默了許久,沒誰敢在這麽大一個話題發表觀點,哪怕是打個諢含糊弄過去都不太好。


    最終是顧紅蝶導師打了個哈哈:“論文出發點蠻好的我看,再改改,再改改……”


    胡教授戴上了眼鏡,也不回話,在答辯意見表畫了個勾,算是給了個台階下。


    “好,答辯通過!大家快去吃飯吧!”顧紅蝶導師拍了兩下巴掌道。


    學術歸學術,肚皮歸肚皮,都十二點半了,再不去食堂要沒飯了,故而大家嘩啦一下全走完了。


    “我門口等你~”見她導師有話要交代,顧紅蝶室友小聲說了句。


    顧紅蝶導師,徐蕤,對著自己學生無奈道:“我知道你家裏麵是有辦法保住你,不然我不會同意你選這個題繼續做,但是你要清楚,做這個題是有風險的,有些事情我不明說你也懂,小賀做的那個題,也是叫他導師難辦,你們一對真是叫學院左右不是人。”


    “不知道錯,下次也敢。”顧紅蝶歪頭道。


    徐蕤直接氣笑了,摘下金絲眼鏡擦淨了裝到口袋裏,說道:“行吧行吧,世界早晚是你們的,胡老最討厭睚眥找理由幹預這個那個,別看胡老今天訓你訓得厲害,是他在保你。”


    “我下次拜訪一下?”顧紅蝶猶豫道。


    “看你自己意思吧,他不是很待見……”


    說話間,警報聲忽然大作,走廊應急燈閃做一片,顧紅蝶無語道:“不讓人吃飯了?又搞防空演習?”


    熟料廣播響起的不是機械合成聲,而是焦急女聲:“所有在校人員注意!空襲警報!空襲警報!不是演習!不是演習!從速轉移人防工事!重複……”


    顧紅蝶與徐蕤麵麵相覷,這裏是聯盟首都龍山,誰敢打破興平島協定,對首都地下城展開空襲?!


    第三次全麵戰爭爆發?!


    “快走!”


    見顧紅蝶一副愣住模樣,徐蕤揪住她衣領,直接把她拍醒,喊過門邊也是嚇懵了的她室友,跟在兩小女生後頭從消防通道出去。


    出了“磚廠”,防空警報淒厲響徹,整個龍大卻遲遲才出現人群,許多學生完全是抱著書被保安趕出去,他們從小經曆太多次防空預演了,但幾十年間從未有一顆炸彈落在聯盟國境線內。直到穹頂人造太陽一陣劇烈搖晃,連光線都黯淡下去時,才爆發出第一聲尖叫。


    “是鑽地彈嗎?都打家裏來了!”顧紅蝶拿包捂住頭頂,手緊緊拉住室友,在慌亂人群,兩個體型嬌小的姑娘被左推右搡。


    “先進隧道!”她導師奮力保護住兩個學生,高呼著:“同學們!注意秩序!注意秩序!不要慌!不要慌!”


    地下城到處遍布三防工事,在上世紀末,死手係統操縱下,仍有零星飛彈襲擊,次生地質災害更是延宕到本世紀初。但這些重建世代的學生哪裏經曆過真的戰爭?雖然他們都是免服兵役的精英學子,依然要定期軍訓,紀律性喚起來了,很快就有學生主動維持秩序,導引後續同學往最近的地下隧道裏趕。


    “光幕!光幕要掉下來了!”人群爆發出呼喊,顧紅蝶仰頭望去,驚駭欲絕地看著玉藻區的人造太陽一角正在崩落!


    穹頂的聚能光板流火般墜落,砸到天海長街上,一隊隊軍牌吉普和公務車撞上倒塌建築,三十米高的街燈被攔腰截斷,莫大灰塵揚起,放眼望去,日間白光在接踵熄滅,地下一千米的黑暗在席卷!


    “進去!別看!”兩個打領帶的男子掏出了槍,朝天鳴槍壓製慌亂氣氛,見顧紅蝶在呆呆仰望天空,反手一巴掌打到她後腦勺,咆哮著叫她趕緊進去。


    “太陽!太陽沒了!”


    在恐懼哭泣聲裏,顧紅蝶被人流擠進了隧道,在眩暈耳鳴間,鐵門重重闔上,帶走最後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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