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讓書吏靠邊站,自己坐了下來,落筆沉重。


    兒臣朱棣頓首於澳洲起始之城:


    三日之後將揚帆入海,若是使命完成,兒臣當生見父皇、母後。若未能完成使命,傾覆沉海,亦是為國為民而亡,此生無悔、無怨!


    唯留是王妃與朱高熾牽掛甚重,萬望父皇、母後保重,願日月永照,大明盛康……


    沐春筆端流轉,遺書一揮而就:


    兒沐春頓首:


    父親說過,沐家的命是皇室給的,世代當忠孝於皇室。


    先生教導,萬民乃大明之根基。


    今欲行大海,冒九死至美洲,是為大明盡忠,為萬民求福。


    若不能返還,父親莫有大悲痛,兒雖無以盡孝,然忠魂永存!


    督促弟沐晟,勤修苦學,修內外之能,繼先生之誌,承順人心,報效朝廷……


    李景隆是第一次感覺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與肅穆,也是第一次如此嚴肅、心懷沉重地寫家書,嗯,以一種遺書的方式!


    兒九江頓首:


    將隨先生入海前往美洲,前路難測吉凶,不知禍福。


    然燕王、晉王等人意誌堅決,兒雖未弱冠,也知曹國公府之名不容有汙,當跟在先生左右,生死一途。


    願能平安歸來,父親不見此信……


    趙海樓奮筆疾書,短短幾行:


    吾兒切記,若父未歸,亦當勤勉不輟,進格物學院,修機械工程,主蒸汽機,入水師,隨船遠航。


    生當效朝廷,死不負天下!


    黃元壽沉思了一番,沒有將書信寫給兒子,而是寫給了自己的妹妹黃元麗,囑托照顧好家族……


    高令時等前麵的王良走開之後,提筆就寫上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話,然後添了幾筆,便成了一封遺書。


    張滿在一旁看到了,忍不住問高令時:“你不多叮囑幾句?”


    高令時嗬了聲:“叮囑那麽多幹嘛,我一定會活著回去。”


    張滿苦澀:“可定遠侯都沒自信……”


    高令時擺了擺手:“定遠侯隻是沒信心全員安全抵達美洲,不是沒信心完不成這次使命。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船能夠抵達美洲,那大明的船就一定可以抵達!”


    犧牲在所難免,就如上戰場一樣,不死人不太可能。


    但死了人,死了很多人,隻要結果是勝利的,那就值得,就有人可以活著回去領軍功!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可不是說說。


    我高令時敢從山東青州衛跳出來,不是為了小打小鬧,混個官職就行了,我要向上爬,這次大遠航是絕佳的立功機會!


    至於遺書神馬的,就這樣吧。


    要麽人傑,要麽鬼雄!


    梅殷看著眼前的紙張,不知如何下筆,沉思再三,終決定給寧國留幾句話。


    小雨滴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但還是寫了一封遺書,不過是給顧正臣寫的。


    馬三寶想要說什麽,可話到嘴邊,終沒有說出口。


    寫遺書,這就是舍命之旅。


    將官多識字,自己來寫。


    軍中有很多人不識字,隻好讓書吏代筆,報上自己的名字,給父親、母親、妻子或兒女留下一番話。


    顧正臣看著一個個神情肅然的將士,默然地點了點頭。


    這不是一次作秀。


    每一個留下的字,都可能是此人留在人間最後的痕跡。


    三日,遺書寫完。


    朱樉將一疊疊遺書收起,封在鐵箱子裏。


    顧正臣吩咐道:“馬上要洪武十五年了,至洪武十七年六月份,若依舊沒有水師歸還的消息傳入澳洲,你便讓人將這些箱子將送到金陵,一封接一封地,交給每個人的家眷!”


    “先生!”


    朱樉心頭一顫,很是擔憂。


    顧正臣拍了拍朱樉的胳膊,沒有說什麽,與嚴桑桑一起走開。


    這是留在澳洲起始之城的最後一晚,也是大遠航之前最後的停留。


    羅貫中發現自己失眠了。


    不是因為畏怕,自己一把年紀了,《三國誌通俗演義》都在船上傳開了,未來《水滸傳》也會雕版發行,最大的心事了去,已經是生無畏懼。


    是因為緊張與期待。


    種種證據表明,顧正臣確實知道許多世人所不知的事,比如金銀島、海帶等。


    如果南美存在為真,如果土豆、番薯是真,那這次遠航將值得大書特書,那創作出一本超越《三國》、《水滸》的作品,是不是就有可能了?


    有機會超越過去的自己,匯聚畢生所學,寫一本大成之作,那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進入史書?


    有誌圖王的年輕人不在了,但手持毛筆老人的心還沒死!


    夜色漫長,如同不可度過。


    可一點點捱下去,夜色卻又變短,最終被躍出海麵的太陽徹底踢開。


    各船船長、將官集聚碼頭。


    沐春將一份份海圖分發給各船船長,待所有人都領到海圖之後,顧正臣看著眾人,嚴肅地說:“出航在即,有些話我要說清楚。這次遠航不同任何以往遠航,極是凶險難測。”


    “所以,航行編隊不能亂,一艘寶船、四艘大福船,遭遇風高浪急時,寶船為大福船提供防護,若遇船隻傾覆,無需顧及物資,第一時間跳海求生,等待救援!”


    “考慮到海況不定,可能遭遇離散的狀況。你們記住了,無論是大福船,還是大寶船,隻要脫離了大隊伍,隻要你們認為喪失了繼續前行的可能,那船長就可以下達命令返航!”


    “我不管你們返航到澳洲還是返航到何處,總之,我準許你們選擇撤退,而不是說,一定要硬著頭皮向死亡裏殺!海圖你們記清楚,所有人操舟之人、可掌舵之人務必掌握海圖!”


    秦鬆、黃元壽、李子發等人一個個神情肅然。


    顧正臣見眾將官沒有疑問,便抬手道:“各自登船,準備出航!”


    “是!”


    寶船、大福船各船長領命。


    顧正臣帶人登上旗艦,對送行的朱樉等人招了招手,船入河道,進至入海口。


    朱樉不舍,帶人追至入海口。


    顧正臣站在船舷側,看著朱樉、蔣子傑、烏聚、鄒小篆等人,抬手放在嘴邊作喇叭狀,喊道:“告訴陛下,若是我們回不來,那就去長江口看看!如有波濤如山,那就是我們的魂魄——回來了!”


    「最後一句,化用了抗日名將與紅色特工郭汝槐中遺書裏的“如有波濤如山,那就是我來見你了”,致敬先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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