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小心踢開碎片,一點點上前的馬皇後,朱元璋錯愕不已:“妹子,你平日裏不總向著他,今日怎就舍得讓咱揍他了?”


    馬皇後彎腰。


    “小心。”


    朱元璋趕忙上前。


    馬皇後撿起一塊碎片,歎道:“這白鶴飛晚霞的瓷器,可是耗了大匠一年多的工夫才製出來,就這麽摔了,實在太可惜。重八,你打了顧正臣,他還能痊愈,過幾日能活蹦亂跳,聽你命令辦事,為你分憂。可若是力道過大,毀了,可這沒辦法複原,隻能惋惜後悔了。”


    朱元璋心頭一顫:“妹子是說咱待他太苛責了?”


    馬皇後將碎片放在禦案上,直接坐在了禦案後的椅子上,雙手拍了拍:“自洪武六年秋至今,不說那些大案要案,單單說一句,是誰讓朝廷站穩了遼東,是誰為朝廷推海運,開了財源,又是誰讓朝廷拿下雲南變得輕而易舉?”


    “陛下心裏有本賬,清楚得很吧。現在他犯了錯,按朝廷律令是該嚴懲,他也認罰了。如今以百戶之身,依舊在為陛下分憂,隻是言語冒犯,陛下便摔砸東西,讓他滾出去,他內心難道不酸楚?”


    朱元璋早就習慣了馬皇後這樣“胡來”,這也隻有她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宮裏任何妃嬪都沒這個膽量。


    聽進去了這番話,朱元璋的怒火也隻是消了些許,依舊難掩憤怒:“他是臣子,也是勳貴,怎敢說出那番話,說教起朕,約束起朕的手腳來了!太過放肆,這就是驕縱跋扈了,常年在軍中,染了一身臭脾氣!”


    馬皇後看著朱元璋,秀眸明亮:“他不說,誰來說?別看朱棡性子強,那也是對外人,對你,他就是個軟骨頭,他敢說一句?這件事他完全可以經太子之口轉述,可他沒有這麽做,說明他心裏裝著陛下,知道說了陛下不高興,可還是選擇直言。”


    朱元璋沉默了。


    馬皇後起身,拉著朱元璋坐了下來:“他現在也不是剛入京師時了,好歹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為了陛下,他連孩子出世都不在金陵,那顧治平長開蒙了,他帶在身邊教養過多少時日?”


    “看在他為大明奔波,聚少離多的份上,受他幾句不好聽的話又如何,你可是大明皇帝,天下都揣在懷裏,還容不下他幾句話?實在咽不下去一口氣,那就拉過來打,我數著,你動手。”


    被馬皇後如此一說,朱元璋怒氣消了許多,指了指桌案上的文書與信,言道:“咱倒不完全是怒他說話直,白蓮教如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朕也擔心有朝一日,勳貴與皇室之間離心離德,為白蓮教乘虛而入,亂了朝綱。可有些勳貴——有不法事時,不能不懲治!”


    馬皇後順著朱元璋的話說道:“誰有不法事,都應嚴懲。至於那白蓮教,你不也說了,這些人隻能趁虛而入,挑撥離間,若是不虛,他們便沒了可乘之機。眼下公侯,皆應與國同休,給他們個保證,再以刑律正人心,誰會拉著整個家族與朝廷為敵?”


    朱元璋冷著臉:“那胡惟庸、陸仲亨——”


    馬皇後抬手打斷:“胡惟庸是陛下養出來的,這會倒是怪他謀逆了?”


    “你——”


    朱元璋語塞。


    馬皇後整理著桌案上散亂的文書:“重八,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你什麽性子我不知?顧正臣不是胡惟庸,抱著權力就敢欺上瞞下,胡作非為,結黨營私。”


    朱元璋問道:“你為何如此篤定?”


    馬皇後側過頭看向朱元璋:“除爵定遠侯,是陛下做的,還是他自己做的?”


    朱元璋深深看著馬皇後,嘴角動了動,終於出現了一絲笑意:“妹子這眼力是不是太犀利了,比朝中那些大臣強太多了。”


    馬皇後將一疊文書對齊整:“重八,他一直都在為你分憂啊。”


    朱元璋點了點頭,問道:“他走了?”


    馬皇後抬手指了指:“在門外跪著呢。”


    朱元璋看了看淩亂的大殿,歎了口氣:“妹子幫咱打理下吧,咱出去透透氣。”


    馬皇後行禮。


    朱元璋走出武英殿,看著跪在外麵的顧正臣,邁步走了過去,至顧正臣前麵停下:“說完了陰兵,勳貴,藩王的事你還沒說,起來,繼續說吧。”


    顧正臣很佩服馬皇後,一個能將朱元璋這種暴脾氣降服的女人實在是不簡單,謝恩之後,起身拍了拍:“藩王的事更不需要陛下擔心,他們一直在等藩王就藩地方,隻要藩王不就藩,他們便無從下手。”


    朱元璋背負雙手,向前走去:“還有嗎?”


    顧正臣跟在朱元璋身後一側,言道:“臣之前說,明著看是這三點,釜底抽薪,可若是細看,深入剖析,真正的釜底抽薪,還不在這三點之內。”


    “哦?”


    朱元璋側頭看了一眼顧正臣。


    顧正臣認真地說道:“在臣看來,真正要消滅白蓮教或其他邪教的法子就兩個:一是糧食,讓所有人吃飽飯,吃飽飯了,百姓就不會成為流民,不會想著造反,別說是白蓮教傳教,就是天王老子去蠱惑,也拉不起龐大的隊伍造反,最多是一群毛賊。”


    朱元璋嗬嗬一笑:“你剛入金陵時,第一次參與東宮宴,便說吃飯是最大的治國之道,兜兜轉轉,七年過去了,你不是當年的知縣了,還是沒忘了這一點。”


    顧正臣拱手:“這最大的治國之道,臣不敢忘。”


    朱元璋很是滿意:“這就是白蓮教的根,利用百姓的苦寒、饑荒。隻是小子,糧食不夠吃啊。”


    顧正臣肅然道:“所以,明年十月份,臣帶船隊出海。”


    朱元璋停下腳步,深深看著顧正臣:“這就是你非要讓朕除爵的原因嗎?”


    顧正臣不置可否:“臣確實犯了罪。”


    朱元璋哼了聲:“你犯了罪,可你沒必要犯,你在奉天殿打了官員,可你也沒必要打那麽狠!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你這些擔心——多餘!”


    顧正臣笑了笑,轉而收斂起來,麵對威嚴的朱元璋趕忙說:“陛下,臣這樣做,其實——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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