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眾人心目中“知府的智囊”, 江先生的日子過得比謝麟還要滋潤。世人隻要懂得些人情世故,就會明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 往往對小鬼比對閻王還要仔細。


    幸而江先生為人克製, 並不曾做出格的事情, 反而趁機與想從他那裏刺探消息、求討人情的人打成一片。人人以為他好相與, 實則什麽話也沒探到,反被他打聽到了一件事兒。


    這一天晚上, 江先生打外頭回來, 帶著一身酒氣,便去見謝麟。謝麟通常都是在書房裏,且有話, 凡江先生有事兒,可徑往書房尋他。今日不湊巧,謝麟正在教程素素讀書。


    前幾天剛說了程素素的功課不能放鬆, 他便認真了起來,每日晚飯後,便將程素素捉到了書房來指導功課。他比昔年史垣更有壓迫感, 史垣的教書育人雖嚴厲,實則帶著絲絲縷縷的看顧之意。謝麟往那兒一戳,就自帶著“我就靜靜看著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的buff。弄得程素素也緊張起來, 仿佛自己腦袋上掛了個“離高考還有99天”的大沙漏。


    這世間從來是有狀元徒弟, 沒有狀元師傅, 程素素總覺得自己這點學問, 在謝麟那裏就是個被鄙視的素材。謝麟指出,讀書人當然是要熟讀經史的,但是!真正做學問,要專治某一經,這個,程素素並不重視,也沒有相當的老師教她。能讀書,她就覺得很開心了。


    謝麟倒有點高興,開開心心問她想學哪一部,極力推薦程素素跟他一塊兒專研《禮》。程素素也沒別個老師,便點頭答應了。


    看到她認真的臉龐,謝麟後悔了:這跟他想的不一樣!有姑娘家不專盯著他的臉看,不一聽到他的名氣就臉紅,當然是好事兒。可自家媳婦兒將他當成個免費的家教,這就當然不是好事了!


    謝麟不動聲色地湊近了,說:“你這字,是有些不如以前了啊,我……”教你寫啊……


    後半句兒還沒說出來,江先生來了。


    謝麟扼腕,直起身來問道:“先生這是有急事兒?”


    程素素也放下手中筆,推開了椅子:“你們說?”腳下卻不動。先前約法三章,早被江先生自己破壞幹淨了,她也就老實不客氣想多聽點兒事兒。


    江先生正好有話與他們兩個講:“東翁,娘子,事幹二位。”


    謝麟與程素素都知道他近來應酬頗多,也聽到不少消息,都鄭重了起來。請江先生坐下,喚人上了釅茶給他醒酒。江先生老實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才說:“二位知道城中如何評論二位麽?”


    謝麟笑道:“大約是說我是個書呆子,娘子是個善人?”


    江先生一口茶噴了出來:“你想得倒好哩!”


    “難道不是?”


    江先生一指謝麟:“您,風流才子怕老婆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得過且過,”再指程素素,“您,驕縱蠻橫不賢良亂七八糟。原以為有鳳來儀,如今人人失望啊。”


    程素素小心地問道:“這樣不好麽?正好趁他們不在意,咱們好動作?來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扮豬吃老虎反殺一波,多痛快?


    江先生嘴角一撇,實話實說:“二位現在這懶憊模樣,蠢不忍睹!有一天忽而翻了臉,何其奸詐虛偽?事辦好了,也許還能青史留名誇誇你機智,是也不是?”


    謝麟與程素素都是這麽想的,誰還想一輩子裝傻不成?謝麟也就是初次外放,要裝幾天孫子,以後幹出政績來,自然是一路向前,奸詐就奸詐咯。


    “青史留名的都是死人,活著的時候,日子還是要過的,”江先生苦口婆心,“再者,裝出眼前的這個風評來,你們惡心不惡心?拿捏著點兒度呀!過猶不及!要隱忍,不要奸詐嘛!一旦叫人覺得奸詐了,以後誰還敢信你?該裝還是要裝的。”


    程素素微有尷尬,還有些不解:“我……沒做什麽出格的呀,怎麽傳得這般厲害了?”


    這個確實有點冤,因為一來就有人喊她殺人了。江先生將頭一別,看向謝麟:“東翁,那些都是場麵話,二位要是一路衝殺下去,我看也行。可別忘了,京城還有老相公,您的祖父還在看著您。他對您有成見,我沒看錯吧?”


    謝麟平靜地點頭。


    江先生嗓門兒壓得低低的:“他老啦,得琢磨著一大家子的退路,將來要交給誰。是給個務實、隱忍的人放心呢?還是給個奸詐,陰求他人之過的人放心?唉,恕我直言,令尊在世的時候,我也是見過的,他若在,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人人放心。可他不在了。如今府上哪個也不如你當家作主合適,合適也有合適的講究。”


    這是十分掏心窩子的話,謝麟聽得進去:“請教先生。”


    “東翁,老相公如今是挑中了東翁不假,那一位,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再看不上他,還有孫子、曾孫,一房多少人,他能不擔心嗎?慈父的心,他還是有的,不多,但是有!給那一位留點兒什麽手段,不是個麻煩嗎?自家不合,是敞開了門等著禦史參你。”


    謝麟不吭氣,程素素知道他的心思:怕個毛啊?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全是廢物!


    江先生冷冷地說:“傷疤還沒好就不記得疼了嗎?鄔州這些讓東翁氣悶的人,哪個又如東翁聰明了?不照樣是麻煩嗎?舉手之勞,為以後省點事,不好麽?”


    謝麟道:“先生的意思,我們倆得略改上一改?”他打父母過世,就一直暗搓搓地刷人設,對這個理解很快。


    江先生道:“不是改,反常即妖!不是要改,是要叫人覺得誤會你們了,盲人摸象,肯定聽說過吧?”


    程素素反應也不慢,明白,就是給人設打個補丁。


    兩人都沒計較江先生今天說話重,江先生對他們更加滿意了:“二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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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先生離開之後,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程素素心中毫無障礙,她打過來就一直被教做人,轉風向轉得習慣了。底線比她低的謝麟卻微有不樂,他最大的心結是:“這話是怎麽傳走了形兒的?!”


    明明設計好了的一個中庸不管事兒的形象,是怎麽變成這個鬼樣子的?


    程素素道:“反正是走形了,一絲不變的流言,那才是有預謀的。”


    謝麟悶悶地道:“早些將這事了結了吧。”


    程素素也沒心看書了,她得回去琢磨一下自己的新人設了:“會好的。”


    就在江先生提醒完沒兩天,打牌的日子到了。程素素帶著她的新人設,到了河東縣衙的後衙。


    今天沒有生人,通判娘子,趙娘子,通判娘子帶了大兒媳婦來,趙娘子這裏珍姐也出來了,足夠一桌牌,還能有換手的。


    趙娘子一心要女兒挽回形象,拉了女兒作陪。珍姐呢,被母親一通教訓,畢竟還是要服親娘,也老老實實過來見禮。


    開局一切都不錯,不幸官娘子們打牌,是帶著交際的任務的。通判娘子與趙娘子原本拿體己放貸,賺些脂粉錢,想拉程素素入夥——律法是不禁放貸,卻禁高利盤剝。她們交給別人經營的錢,還給她們的利息,卡在律法量刑的線上,這兩個婦人心裏有數,利息全給她們了,辦事的人喝西北風麽?則放給借錢的人的利息,必然是更高的,不出事則己,出事一查必要擔幹係。


    拉著府衙下水,凡事有遮掩。且謝麟祖父是丞相,真被揭了出來,難道丞相會袖手旁觀?


    不過不能一上來就提這個,先得閑聊些家常,哪家鋪子如何了,哪家受了請托之類。


    珍姐越聽越沉不住氣的,要這等被父母嬌養長大、讀了些書、以為世人皆俗的年輕人聽這些經濟事務,比指著她鼻子罵她,還能招她惱。三人又說著話,一時顧不到她,她就更生氣了。


    程素素眼角撩到她嘟起嘴似是又生氣了,也不在意,叛逆期的小姑娘,突然生氣太正常了。趙娘子也發現了女兒的不對頭,想支使她去小廚房看茶果,免得再生枝節。


    話還沒出口,珍姐甩下一張牌來,聲音小而憤憤:“俗氣!”


    趙娘子被噎了個倒仰!


    通判娘子笑道:“珍姐兒嫌咱們事兒多啦。”


    趙娘子伸手拍了一下女兒:“胡說什麽呢?我們怎麽就俗氣了?我們要俗氣了,那販夫走卒,百姓小吏算什麽?這裏個個讀書人家出身,哪裏俗氣啦?”


    “銅臭味!”珍姐鼓起了勇氣,麵帶緋紅地看著程素素,“您是進士家出身,嫁與狀元丞相家,書香門第,怎麽能……”


    趙娘子一個發急,恨不能堵了她的嘴:“你又發瘋了。”


    程素素將珍姐臉上的粉色瞧了一眼,少女嬌羞她還是能看懂一點點的,珍姐這樣兒,錯不了。md!忘了謝先生是少女偶像!


    這珍姐八成是傾慕著謝麟,自帶腦殘粉屬性。看著男神娶了個不著四六的媳婦兒,就比男神他媽還著急,恨不得代男神管教老婆,或者代男神離婚。


    程素素既不將珍姐視作對手,便笑道:“柴米油鹽都浸透了,想要什麽香呢?進廚房,就是煙火味兒,進寺觀就是香火味兒。長輩們染得一身味道讓你們清清爽爽做人,香噴噴的清高,怎忍心說長輩們俗呢?不好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這話頗重,卻說到了通判娘子與趙娘子的心坎兒裏去了,兩人牌也不打了,一齊說:“就是這樣!”


    趙娘子尤其覺得心裏苦,對程素素大為親近:“您說得是!就您這通透,不是聰明人家養不出來,看到您呐,我就信了您家裏出進士是應該的!咱們知府大官人好福氣的!”


    通判娘子抹抹眼角:“誰說不是呢?誰個年輕時候不是個嬌姑娘?出了門子,誰嬌慣你?為了兒女,將那些個清雅事兒都放下了,兒女還當你生下來就是張老婆子的臉呐!”


    她兒媳婦忙勸她:“咱們都不這樣想,官人前兒還說您不容易,記得小時候您還愛畫兩筆蘭花兒,如今好些年沒見著啦。”


    珍姐討了老大沒意思,猶覺得程素素這是伶牙俐齒找借口。她與幾個手帕交相會,不免就提到謝麟夫婦,手帕交裏有直爽有斯文,哪個不是覺得這知府娘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使勁兒作、拖謝麟狀元的後腿的?


    若不是場麵氣氛不對,她還想要再說兩句:那您也別太過份了!謝狀元不容易。


    通判娘子被兒媳婦勸住了,趁勢道:“娘子是個明白人兒啊,咱們在一塊兒想說雅致的也說不來了,索性說點兒俗氣的?”


    程素素笑道:“成啊。”


    趙娘子便說了放貸的事兒,程素素笑道:“這個我就不弄了罷,人手也不夠,如今的事兒,夠富貴忙的啦。”


    通判娘子道:“不用人盯著,他們哪敢不按時交利錢?真個不交,就使衙門差役去拿人。不費什麽事兒,就當多些脂粉錢啦。”


    程素素道:“我懶得操這個心呐!利多利少的,犯了律,麻煩的。”


    二人一齊保證,不會犯律,利息合理,珍姐聽得想掀桌。趙娘子猶勸:“補貼些家用嘛,您還年輕,不知道以後用錢的日子還多著呐!倚老賣老說一句,先時我看娘子四處遊玩施舍,還真擔心您往後日子怎麽過呢。可得早作打算。兒女都是債呀!五兒二女不算多吧?算算他們的嫁娶,比著您的嫁妝看看,家裏有這麽多錢帛麽?”


    程素素理所當然地道:“有啊,我們家又不隻有靠著謝先生的俸祿好過活。我玩得起啊。”


    趙娘子與通判娘子仿佛兜頭挨了一記棒喝,對啊!人家是相府嫡孫!缺個屁的錢?!雖說錢不嫌多,可人家要是嫌麻煩不肯掙,你能怎麽辦?人家確實玩得起!所以不是懶憊,是懶得玩這些小玩意?


    自己二人好比是勸皇帝“您斧頭是金的也是砍柴,不然沒得燒飯了”一樣傻。


    二人默。


    程素素心裏比了個手勢,人設升級2.0更新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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