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射、禦、書、數, 是為君子六藝,謝麟都有涉獵。其中幾項尤其專精,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比他強的, 另幾項就馬馬虎虎了。十分不巧, 馬馬虎虎的幾項, 正是程素素現在想練習的, 他也隻能望洋興歎。


    心頭一動,謝麟勸道:“不過是做做樣子, 六郎不必如此辛苦。再者, 也找不到合適師傅教你不是?”


    程素素道:“那我自己練練吧。每回出去都拎兩隻兔子回來,也不像話兒呀。再者,我也還有旁的事兒要幹, 也不緊盯著這一件。”大有“就這麽定了”的意思。


    她確實有許多事情要做,樣樣都要耗神的,難得有一件她喜愛的, 就由著她又如何?這麽一想,謝麟便心軟了。放下杯子,關切地說:“好罷, 不要太累著了就行。唔,功課也不好落下太多的,還要常與家裏通書信報平安呢。道靈來信, 常提到你的。”


    二人到鄔州且沒有幾個月, 書信統共通過兩回, “常提到”的說法非常不符合事實。謝麟繼續胡扯:“過猶不及, 咱們差不多就得了。”


    【你一個狀元,說“差不多就得了”,你虧心不虧心?】程素素瞪了他好幾眼,念在他是個文狀元,對武藝確實不甚感冒,且找不到合適的教習,程素素很大度地說:“好吧。”


    謝麟心裏舒了一口氣,想說“這就對了嘛,舞槍弄棒傷到了怎麽辦?”,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討媳婦兒,打開頭就不是衝著圈養去的,此時再關心,也得憋著。隻要媳婦兒不是去找死,他都得笑著鼓掌。


    程素素卻又提起另一件事情來:“找來那幾個娘子,雖然於我騎射無甚益處,我看槍棒也還可以,人也實在,咱們打自家選幾個力氣大的丫頭娘子,使她們教一教,看守自家後院,如何?”


    謝麟道:“好。往後六郎出行,也可帶上她們。”


    兩人都對這結果比較滿意,謝麟磨磨蹭蹭不大想走,沒話找話地:“與通判家那位處得還好麽?”


    “她人不壞,咱家好些事兒都是請教的她。對了,她提起過有事兒要求你呢。”


    “咱家”兩字入耳,謝麟沒來由一陣舒坦,笑道:“那個事兒我知道啦,晾一陣兒就見見。旁人呢?她們可有對你不恭敬的?”


    程素素笑道:“才來這幾天,誰這麽沒眼色的呢?你呢?”她很自覺地切入到了小夥伴的談心模式。


    謝麟扼腕。含糊地說:“才來這幾天,誰這麽沒眼色的呢?咳咳,何況,我還什麽都沒做呢,他們誰個動了,豈不是招我的眼來?都悶著呢。”


    “那你猜,他們會怎麽動呢?”程素素好奇極了。


    謝麟道:“我最怕他們不動。這一潭死水,它要動了,我就能興風作浪,不動,反而無處著力呀。譬如這一家子,死氣沉沉地混日子,放到你手裏,也無處下手不是?惱了,都發賣了,還要落點口舌。我這手下,全是朝廷命官,我敢賣,也沒敢買。”


    程素素噴笑:“這是什麽話?犯起渾來,怎麽著不是幹呢?”笑雖笑,想到“油都浸透了”心裏也是一緊。


    謝麟道:“我要逼一些人動起來,給這些人緊緊皮才好。”他與江先生商議過了,不可蠻幹、不可孤高,不可鋒芒畢露,又要做出實績來,隻有地方上有些突出的事情,而他幹淨漂亮的解決了,才能顯出能幹來。


    官場之上,忌諱無數,許多是沒寫在律令裏,卻人人都遵循的潛規則。譬如學生不能告老師,再譬如,上官可以排擠、構陷下屬,卻不能輕易彈劾下屬。


    謝麟預備借搶械鬥的機會,立立規矩,至於眼下,則要放鬆上下的神經,讓他們不防備。鬆到極致再收緊,才能令人恐懼、難忘,不敢敷衍於他。


    程素素問道:“我就不問你要做什麽了,我隻問要我做什麽呢?”


    謝麟笑道:“該吃吃、該玩兒玩兒,又布施了麽?”


    “嗯。”


    “我再抄兩篇經,幫我也舍出去,如何?”


    “好呀,怕他們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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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素素做得實則比謝麟想象得要好。


    她說的,以後有事要自己背,也絕非空口說漂亮話。每與謝麟說完,她便要仔細琢磨,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該吃吃、該玩兒玩兒”,翻譯一下,那就是要一切照舊,麻痹有心人了。


    府衙人口簡單,又有張富貴這個老手在相助,要她操心的事情少得很。她便有大把的時間讀書習字、砍砍稻草人什麽的,餘下來的時間,還比通判娘子這樣拖家帶口的要多。是以人人以為她年輕愛玩,並不以為她有什麽心機城府。


    通判娘子做生日,程素素拿出自京裏帶來的時興綢緞,配成四色禮物送了過去。通判娘子不是做整壽,禮物雖豐,卻也不至過於奢華。對通判娘子而言,程素素人到了,就是給了極大的麵子,而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程素素告訴她:“上回你說的事兒,我已經對官人說啦。”


    通判娘子寧願十個八個生日不做,也想換兒子前程,得了這句話,一整天兒都笑得歡欣已極。通判娘子與程素素上頭坐著,聽曲兒的空檔裏,通判娘子鄭重向程素素介紹了河東縣令的娘子。


    這位娘子與趙通判同姓,便拜了個兄長,喚通判娘子楊氏做嫂子,人也比通判娘子小上幾歲,如今不到四十的模樣兒。通判娘子悄聲對程素素道:“說句話,娘子別不愛聽,她們家在河東才是地頭蛇。咱們有些事兒,要他們去辦的。他們手上,與本地豪紳的勾當可多。”


    程素素心說,常聽人說府縣同城,縣令很苦,可見世事無絕對了。含笑問趙娘子好:“離得這般近,要常走動才好。”


    趙娘子人未到四十,親生的兒子已經二十歲了,現在讀書,學問頗為不錯。通判娘子真真假假地誇讚著,道是比她的兒子要好不少。趙娘子帶來的,卻是十五歲的一個女兒,小名叫做珍姐的。


    趙娘子讓女兒過來見禮。珍姐與程素素年紀相仿,然而一個已經是朝廷誥命,另一個還待字閨中,程素素不免要將她當作未成年人,而將自己當作成年人。抬手便取了對鐲子做見麵禮,不如何貴重,卻是京裏帶來的樣式。


    通判娘子笑道:“這是投了緣兒了。”


    程素素也是有心打好關係,笑道:“是呢,我看是有緣的。”


    趙娘子卻覺得有些兒奇怪,她這女兒平素也不是個會怯場的,此時不知為何,竟低著頭不說話。知府娘子這份見麵禮雖不算頂貴重,卻也拿得出手,何況隻是在通判家偶遇,並無不妥。


    催促道:“還不快謝了娘子?不瞞娘子說,我們在這偏僻地方,多久沒見著京城的好東西了?”


    珍姐非但不是個會怯場的人,還是一個頗為好強向上的姑娘。謝麟在京城都是個寶貝疙瘩,許多人要搶他,到了鄔州,不知多少人懊悔他已娶妻。珍姐的心裏,若知府娘子是個千好萬好的,她也隻能含恨了。不想程素素卻是個不務正業的母大蟲!


    白瞎了這出身長相!


    自打到了鄔州,她都幹了什麽了?整日吃吃玩玩,四下遊逛,不見分毫賢妻的模樣,反而要謝麟為她寫文章糊名聲。又拖著知府放下公務遊獵,與娘子們支使家仆撈錢!


    哪一樣都讓單純的人看不過眼。


    是以珍姐便不肯說話。


    程素素隱約覺得珍姐模樣兒不大對,卻是萬猜不到珍姐是因她“不務正業”拖累謝麟而對她不滿。要是知道珍姐心裏是如何想的,她得給珍姐包個大紅包,請珍姐廣為宣傳!要的就是大家以為自己將謝麟帶得不銳意進取了!


    一個小姑娘對她觀感如何,程素素如今並不放在心上,見珍姐在趙娘子的敦促下接了鐲子,便隨意一笑,複與通判娘子說起今天這曲唱得,比上回聲音略啞了些一類。


    趙娘子往女兒大腿上擰了一把,低聲道:“你給我回家去,別在這裏丟人!”喝走了女兒,又堆起笑來與程素素等閑話:“這丫頭,又不好意思啦。”


    通判娘子道:“年輕小娘子,都這樣,不知什麽時候,觸著了心事,就沉悶了。過一陣兒,看朵花兒、看隻蝶兒,她們就又都快活起來了。”


    趙娘子道:“可不是,怪脾氣。可她們還覺得咱們不好相處呢,事事拘著她們。”


    程素素但笑不語,她又沒傻透,珍姐可就是對她不大友好呢。


    通判娘子今日心情好,盡力張羅:“再過兩天,咱們再聚聚?”


    程素素問:“有什麽好玩的麽?”


    趙娘子道:“這裏不比京城繁華,有趣的不過那幾樣。娘子打牌不打?”


    程素素道:“在京裏也與阿婆玩過。”


    便約了到趙娘子家裏打牌去。


    通判娘子將她介紹給趙娘子,也是存點小算盤,凡事,做的人越多,越是法不責眾。謝麟又是一地官長,事兒不帶上他們家,誰心裏也不安穩。趙娘子極力奉承,也是這個意思,今日又添了一樣——珍姐這臉子甩得十分不體麵,須得圓回來。


    回到家裏,頭一件事兒,就是要將珍姐好好教訓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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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娘子火急火燎地回家,將女兒往房裏一推,反手關了門,問道:“你今天是怎麽了?!好好兒的日子,甩臉子給誰看呢?不曉得我帶你出去是為的什麽麽?多少姻緣,都是上峰家牽線。”


    天下當娘的心思,都盼兒女有個好著落。趙娘子的兒子二十了,還沒說親,隻因從小看他讀書好,盼他年輕中個進士,被個京城高官相中做女婿去,結一門好親,哪怕到三十歲再娶妻,也不礙事的。


    珍姐女兒家,等不了那麽久,趙娘子已在為她相看婆家了,左右都不大中意。謝家是京城高門,不求嫁入謝家,萬一投了緣兒,謝家肯為珍姐做個媒,可比趙娘子自己鑽天入地尋好女婿可靠得多了。


    珍姐年輕,提到親事便差惱起來,氣不過地說:“那我寧願不嫁了,一輩子侍奉爹娘。她跟我差不多大,已經像個老婆子似的過活了……”


    趙娘子揚起手來,珍姐梗起脖子:“要打便打,我還是要說。阿娘不看看,這位娘子來了之後都做了什麽?她可靠麽?”


    珍姐這些想法,許多人心裏都有,連趙娘子也是一邊誇程素素“這般好命,年輕輕做誥命”,一邊嫌棄她不知道珍惜,不督促丈夫上進。通判娘子也有類似的想法,她還喜歡程素素,都琢磨著如何勸上一勸呢。


    趙娘子頹廢地放下手:“可靠不可靠,都是知府娘子,見的好人比咱們多多啦。就算她年輕、做事不牢靠,咱不用她亂點鴛鴦,這上峰家多誇幾句,對你也有好處。女人呐,嫁人就是投第二回胎!比投生親娘的肚子裏還要緊!你要不想好,就隻管不聽我的。”


    說著,竟哭了起來。


    珍姐縱硬氣,見這極有主見的母親哭了,也慌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聽您的就是了。”


    趙娘子滿意地收了淚:“這樣才對嘛!好好兒的,等謝家娘子來了,好好與她說話,你們年紀相仿,她又愛玩,多多親近親近,也好打聽打聽京城的事情。”


    珍姐頂了一句:“咱們在鄔州,與京城素無瓜葛,打聽到了,又能如何?”


    趙娘子罵道:“缺心眼兒的東西,摸著門兒比摸不著強,誰個是你親娘,將飯盛好了喂你?都得自己找食吃!瓜葛送到你眼前,你甩臉子,還想怎麽樣?我怎麽生了你這個蠢東西?白長個聰明相兒。”


    母女鬥一回嘴,珍姐終被趙娘子按了下去,答允打牌的時候一定好好表現。趙娘子放下心來,張羅著牌局,專等通判娘子和程素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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