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見琛隻是個開始, 後麵還有來頭更大的。


    轉運使周權, 新任的京兆尹崔哲,國子司業徐博。轉運使, 又稱作鹽鐵轉運使,重要性一望即知。國子司業,是國子監祭酒的副手,國子監裏,教的無不是貴族子弟。


    他們與陸見琛有著一個共同點——都是謝老丞相麵前得力之人。


    【你上輩子別是拆遷隊的吧?撬得一手好牆腳!】


    這四個人還有另外的一些共同點——年紀比謝麟平均要大十五歲以上, 品級也比他高。能撬動這些人, 還安排與自己見麵,謝麟的本領也不一般。


    另外幾個, 或官職不高、或年紀不大,卻不容易小視,起居舍人、城門郎、侍禦醫,都在很微妙的位置上。用得巧妙, 會起到出奇不意的效果。要程素素說, 弄死個把皇帝,都不算難事。


    程素素有些疑惑, 目視謝麟, 謝麟微微點頭, 且不解釋。


    不止程素素疑惑, 周權等人也心生疑慮——這是要做什麽?


    雙方的想法, 謝麟都能猜到, 便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時不我待……”


    果然是時不我待的, 他的話音未落,那一廂,大門便被撞開。謝麟這一處別院,強壯家丁也有一些,個個膀大腰圓,卻攔不住一個快要發瘋的人。


    張起一頭汗地闖了進來:“芳臣!芳臣!大事不好!”


    屋子裏的人且將疑惑都放下,一齊看向他。程素素心道,能讓張起急成這樣的……難道是……“東宮?”


    張起一頭紮起來,要緊的事一個字沒提,先將屋裏的人看一圈。看到程素素時,也是驚愕。冷不防被她說中了自己要來講的事,登時訝然:“是李相公那裏已經得到消息,你來報信的嗎?”


    是這樣嗎?周權等人的目光也在程素素和謝麟身上遊移。


    程素素道:“我瞎猜的。”


    軍國大事用不著張起親自來找謝麟。隻能是軍國大事之外,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一般的事情,以張起的身份,哪有解決不了的?求情都能通天。除非天要塌!


    周權向張起求證:“可是東宮?”


    張起擦擦汗:“是。突然病倒了。宮裏封鎖了消息,我姐姐不放心,悄悄傳訊出來的。”他家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在想對策。當務之急,是把太子給救回來——這個宮裏封鎖消息,張家不敢妄動。最壞的不過是太子死了,皇帝沒兒子,得過繼。


    謝麟道:“你知道了消息,恐怕這時候京城已經有不少人也知道啦。不要慌,要考慮周詳了才好。否則倉促行事,易為人所趁。”


    這屋裏沒有一個笨人,第一時間想到的,隻有兩個字——齊王!


    太子活著,皆大歡喜,太子一旦有變,齊王府怕要上位了。


    皇帝雖然還在,然而從他這些年的生育狀況來說,並不樂觀。最大的可能,卻是要提前過繼一個侄子,以防萬一。否則,皇帝死後無嗣,必有一場爭鬥。這爭鬥比皇帝活著的時候過繼,要激烈也慘烈得多。


    沒人想太子死,可他萬一死了呢?太子無子。


    吳太後隻有兩個兒子,雖然排行隔得遠,但卻是一母同胞。從吳太後的角度來說,讓另一個孫子過繼,是再劃算不過的事情了。從皇帝的角度來講,齊王總好過被他踢到遠方的其他兄弟,上墳也能給他多燒兩把紙錢。


    唯一的不妥便是齊王非嫡,論資排輩,輪不到他。


    必會在皇帝死前,將此事定下,等不到皇帝出事。


    張家就是作了最壞的打算,才著急應對。事情來得突然,卻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的。張起便提議,向他的好友謝麟求教,死馬當活馬醫了。


    崔哲問道:“有人盯著齊王府嗎?”


    張起道:“阿婆已經派人去看著了。”


    崔哲想了一想:“我得先回家,萬一有變,宮中必有人來宣我。芳臣,拿個主意。”


    謝麟毫不猶豫地道:“保東宮。少安,東宮未必就真的會有事,你我要當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才好。”這是他十幾年來生活的心得。


    “可是……”


    “諸王皆不在京內,能如何?”謝麟抿了抿嘴唇,眼神冷而晶亮,“在京內的,隻有一個齊王世子。來不及。少安,當做無事發生,如果不能,就暗訪名醫,或為東宮祈福。多餘的事,一點也不要做。尤其要勸大長公主,不要往京外送信!”


    張起道:“這……”


    大長公主母女,甚至是張家全家,對齊王府都是一肚子的意見,男人們平時裝大度,縱容女人們去罵。萬一齊王上位了,鄴陽大長公主一係不至於死,也要失勢。對有些人來說,失勢,比死了還要難受。


    “不輕舉妄動,不過一時蟄伏,動了,恐有滅頂之災。再者,哪怕東宮有失,立儲也是國之大事,不可能不谘之宰相。還有周旋的餘地。”


    張起匆匆一拱手:“好。我這便回家。”


    崔哲也說:“我也回去。要緊處,我也會盯著一二的。”周權等人一齊告辭,謝麟也不挽留,指著程素素道:“路上小心。有事找不著我,也可找她。”眾人匆匆點頭。


    看他們走了,程素素起身道:“我這就回家。”


    謝麟道:“原打算六郎與他們見個麵,不想出了這件事情,六郎反被當成來送信的啦。”


    程素素道:“謝先生太心急了。”


    謝麟一笑:“路上小心。”


    “先生也請小心。”


    ————————————————————————————————


    回來的路上,程素素心中頗為壓抑,這種興衰榮辱都要看別人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忍不住用力捶車壁,催促馬車再快些。


    太子得急病的這個時間也很巧,休沐日,程犀正好在家。程素素回到家裏,獨自去見了程犀。程犀見她獨自前來,警覺地問:“怎麽了?”


    程素素親自動手去關門,讓了阿彪守著門,才對程犀說:“在那邊遇到一件事情……”低聲將張起求援的事兒說了出來。


    這件事情,對程犀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是東宮的官員。如果東宮易主,影響不言自明。還有李丞相,不管是換皇帝還是換太子,對上層的影響,都是最大的。


    程犀歎道:“我已經知道啦。”


    “咦?是李伯伯嗎?”


    “唉,並不是嶽父大人去打聽的,是……太後派人,去齊王府裏接了世子入宮。又派人去了吳家,讓他們護衛,這個時候,她是信娘家人的。吳鬆,咳咳,才派人告訴了我。”


    程素素“啪”地一聲撐住了桌子:“什、什麽?她瘋了?!這個時候,她急的什麽?太子要是救回來,這就是個死結了!聖上也不管管她嗎?難道……太子真的有事?大哥,咱們怎麽辦?”


    程犀道:“芳臣說得很對,太子未必有事,我等為臣子的,怎麽能夠……咳咳!”


    程素素道:“可也……不得不防吧?畢竟太後……”


    “防誰?齊王?”程犀不是書呆子,卻也有自己的堅持,“每逢這樣的事情,未必全是依禮法……呃,多半是不依禮法行事的。可是對天下來說,一動不如一靜。齊王擁兵在外,哪怕回京了,威望猶存。況且,他就要抵京了。”


    程素素道:“我可不信一個人,一輩子,隻做一件糊塗事兒。做了糊塗事,就是他的心裏有了漏洞,這個漏洞,今天能漏此事,明天就能漏彼事。大哥,不怕他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嗎?”


    “比起起兵戈,還是好的,除了今上父子,誰坐上禦座,都要防他,他又不是一個會坐以待斃的人,”程犀毫不猶豫地說,“兵者,凶也,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在朝上角力,比在戰場上角力要方便得多。縱然天子,也不能隨心所欲。”


    “大哥!真放心齊王府?那個亂糟糟的地方,治一家隨心所欲,何況一國?孔聖人是怎麽說的?一言喪邦,說的就是他。”


    “齊王做事,還是有章可循,並不昏庸的。藩王裏,他是不錯的。我願東宮平安,如其不然,不如齊王父子。”


    “大哥!”


    程犀一抬手,問道:“幺妹,你見過戰場嗎?身臨其境的,看到屍橫遍野。看到嬰兒被穿在長矛尖上,看著婦人被剖開肚腹,腸子流了一地,還在掙紮著求救。我看過。


    李墨不論有多可疑,逃教匪北上是真的,也算士紳家的姑娘,一朝兵亂,家破人亡。如今是補了契書做了你的丫環了吧?遇到大亂,我們的下場不會比她好到哪裏去的。不要理所當然以為自己可以獨善其身,趁亂得益。”


    程素素反駁道:“要是齊王不適合,把江山變得比這還慘呢?”


    “別人就更合適嗎?要是他們連齊王還不如呢?東宮有變,我等前程或有波折,那又如何?”程犀認真地說,“幺妹,指點江山很愜意,但是不能因一己之私利拿天下萬民的生死做賭注來下棋。這一步要怎麽走,那一步要怎麽走,氣魄不小。棋子是死的,做誘餌、設陷阱,被吃掉也沒有關係,人卻是活的,不能用看死物一樣的眼神去看他們。百姓何辜?”


    “我……”


    “苟利國家生死以,你說這個,我很高興,隻盼你不是說說而已。黎民百姓,不是遊戲。”


    程素素啞口無言。以往諸多事情,她可以詭辯,可以耍賴,程犀總會讓步。今天,她卻知道,程犀是不可能再退半分的。因為,這是他的信念。程素素沉默了。


    “你說過,正氣可以自生,難道自己卻不信了嗎?”


    “我信的,”程素素慢慢地說,“隻是看到不平的事,總想與天爭一爭。這種無力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我不想眼看著犧牲的發生。”


    程犀笑了:“世上不平的事多了,不想澄清,是庸碌,想一日掃淨幹淨,是天真。慢慢做,哪怕自己得不到回報。君子固窮呀。”


    “君子固窮是這麽用的嗎?還有心情開玩笑呢!”


    “事情沒壞到這個地步,說不定,你睡一覺,明天起來,東宮就痊愈了。”程犀寬慰妹妹。


    程素素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哥,才不會被你哄到呢。”


    【我還是討厭這種無力的狀況。】程素素猛然發現無法再自欺欺人,再佩服程犀,她也無法安撫自己那顆不安又不安分的心。大哥很好,自己卻不想做依附者了,即使他很多事都是對的,哪怕這件事他的選擇很偉大。


    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因為這個世界!


    隻憑他一個人的人格魅力,永遠也不可能讓自己認同這個時代的規範,並且三從四德的去遵守。即使自己還很幼稚,沒有他那樣的情懷。自己的每一寸骨頭裏,都埋著一個“不安分”,壓不住。


    不是遊戲,是有著太多的不滿,總想掙紮。什麽做大哥的幕僚、幫大哥的忙,都隻是自己不甘心受“禮法規矩”擺布、不想被同化掉,而在尋找縫隙喘氣。內心裏,從不認同什麽“婦德”、不認同“君臣父子倫理綱常”,特別想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之下,不用扮什麽六郎!這些,疼愛她的大哥,給不了,也不會給。


    隻有站得足夠高,願望,才有可能實現。合作的人選也有了,謝麟,我來了。


    程素素道:“太後召世子的事兒,要不要告訴……謝先生?”


    程犀詭異地看了她一眼:“他或許已經知道,不過還是知會一聲吧,我派人……”


    “別在這個時候,你們到處亂躥啦,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好了。風流罪過,總比你們串聯要好。”


    “你怎麽什麽都敢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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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素素又急匆匆地趕到了別院,謝麟已經走了、孟章也被他帶去了葉府。留守的管家記得程家的馬車,辨明了身份,派了自己的兒子一路狂奔去找謝麟。程素素道:“來不及了!我親自去葉府,讓他帶路!”


    此時已到後半晌,路上行人漸稀,程素素終於趕在謝麟回相府之前,在葉府大門口將他給截了下來。


    謝麟湊到車前,問道:“怎麽了?”


    “太後召齊王世子入宮,又召了吳家人入宮護衛。消息確切,吳鬆見了我大哥說的。”


    謝麟趕緊將她一起帶去見葉寧。


    外甥去而複返,已經很讓人吃驚了,還帶了個小娘子過來。葉寧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麽的?”


    謝麟道:“這是您未來的外甥媳婦兒,有禮後補,先說正事。”


    葉寧抬手敲了他的後腦勺!


    饒是十分緊張,程素素還是忍不住笑了:“呃,是育聖宮裏那一位……”


    葉寧道:“平時看宮城,禁衛森嚴,真有個事兒,篩子一樣!什麽消息都能往外漏出來。育聖宮平時可極少插手這些事情,難道是聖上?快!阿麟,你快回家,無論你阿翁知不知道,統統都告訴他,催他入宮!鬧了這麽大的動靜,不許丞相知道嗎?”


    謝麟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葉寧跺腳:“還不快去?!”


    程素素忙說:“那我也回家。”


    葉寧道:“你不用很著急,李相公大風大浪裏過來的,想必也要去的,幾位丞相,總有一爭之力。緩一緩事情,還是做得到的。”


    程素素罵過皇帝無數次下地獄,這一次卻是衷心希望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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